我就說了:“老鄉,你家真是個好地方,可以蓋一棟樓房。”
岸上的答:“沒得錢。”
回答簡潔幹脆。我笑著說:“咱們合夥蓋吧,我出資你出地,蓋三層樓怎麼樣?”
“住樓房?那我們怎麼喂豬種菜?比不得你們瀟灑,可以到處走動。”我一時語塞。我不能說你們不用喂豬種菜了,因為這是她們的生活。青山秀水在她們眼裏,隻是生活的一種色彩,是自然生長在身邊的景物,並沒有多少稀奇。我卻是一個遊客,一個專門欣賞山水的閑人,而且也隻是欣賞而已,不能在這裏生兒育女立營紮寨。我隻是一個過客。
婦女洗完衣服,熄滅了電筒,在黑暗中消失了。我悵然地撐一把竹竿,竹排抖動了一下身子離開岸邊繼續前行,不時地可以聽到岸邊有洗衣服的聲音,還有淺笑竊語。竹排漸漸接近遇龍橋了,這時候岸邊出現一棟三層小樓,窗戶敞開著,裏麵亮著橘黃色的燈光,燈光下晃動著一個女人的倩影。樓房倒映在河水裏,也把橘黃色的一窗燈光和女子的倩影倒映在水裏了。借著月色,竟然看到了那女子的倩影在河水中飄忽著,如同置身仙境,妙不可言。
對著河水癡呆良久,慢慢地舉起竹竿,挑碎河水中橘黃色的光,竹排便從女子的倩影上劃過,進入遇龍橋洞。突然間,我被一種聲音震驚了,這聲音來自頭頂的遇龍橋上,宛如自遠處傳來的沉悶的爆竹聲。愣神的片刻,竹排已經穿過了橋洞,那聲音也便消失了。我斷定這奇怪的聲音跟遇龍橋洞有關,於是掉轉竹排,再次穿過橋洞。這次我聽清了,是竹竿點擊河水的聲音,這聲音被橋洞共鳴後,回響在橋頂上。我覺得有趣,便像個孩子似地往返四五次穿越橋洞,揮動竹竿用力敲擊河水,暢快地聽那些響在橋頂的聲音。
竹排離開遇龍橋洞逆水行走不遠,便進入一排陰影中,光線暗淡下來。時間似乎凝固在這些陰影裏了。這些陰影,是左岸不遠處的一座座山的倒影。這些山靜靜地矗立在天幕上,一半著了月色,另一半隱在暗影裏,看起來像一個個神秘莫測的羅漢。我於是收起竹竿,抱在懷中,半躺在竹排的坐椅上,任憑竹排慢慢地漂流。竹排左邊是陰影,而右邊的河麵上,就鋪滿了月色。
我仰起臉看天空的月亮和星星。我要感謝那些消失了的蛐蛐們,此時哪怕是一聲蛐蛐的叫聲都是多餘的。這樣的夜晚,我隻需要聽自己心跳的聲音。記憶中,這樣的夜晚有過兩次,一次在童年的夏天,我躺在自家門前的草席子上,看著天空的星星,呆呆地幻想了一個晚上。那時候我渴望看到山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渴望神話故事裏的美麗傳說變成現實。還有一次是在青島海邊的礁石上,我獨自在黑暗裏,看著茫茫的大海癡呆了一個晚上。那年我24歲,在部隊麵臨複員回鄉,前途一片渺茫。而今夜的遇龍河上,我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所想的是自己離開家鄉25年走過的路,還有明天將要走的路。走過的路上是兩排歪歪扭扭的腳印,將要走的路上卻是一團寂寞的時光……
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眯上了雙眼,似乎還做了一個夢。竹排橫在河心,竹排周邊不時地有魚兒躍出水麵,發出“撲哧”的一聲響。一切似乎都睡著了,靜默的山,岸邊的鳳尾竹,皎潔的月,滿天的星……隻有河水裏的魚兒醒著,快樂著。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遠處朋友們的呼喊,起身看手機上的時間,我已經在月色裏浸泡兩個多小時了。
我站起身來,看著鋪滿月色的河麵,竟然有了衝動,揮動竹竿,在河水上寫道:2007年11月19日晚11點15分,小說家衣向東在此一夢。我清晰地看到自己寫的兩行字,牢牢地鑲嵌在水麵上。而且我知道多年以後,還會有像我一樣多情的人,在這裏癡呆。
我端起竹竿,左右輕輕地點動水麵,竹排隨流而下,身後留下一河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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