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飄出一朵雲(1 / 2)

山裏飄出一朵雲

童年,金色的夢。

童年是飛舞的花蝴蝶,是樹上喳喳叫的鳥兒,是滿山坡的羊群,是溪水中透明的一尾魚我的童年,是大山的顏色。我出生在深山裏,那裏隻有我們一戶人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大山的顏色,記憶最深處的色彩,仍舊是山色的斑斕。

我出生在深山裏,出生在散發著青草氣息的空氣裏,我是山的兒子。

父親二十多歲的時候,接受了黨組織交給的光榮任務,去離我們村子很遠的大山中,成立一所民辦中學,讓周圍十幾個村子的半大孩子有書讀。父親就帶著我母親住進了大山裏,從此他再也沒有離開教育戰線。

老父親無意中給了我山光水色的童年,給了靜靜流失的懵懂的歲月。

那是一個盆式山穀,四周環山,自北向南有一條溪水,經過我們家門前。春天,溪水穿過濃密的水草,流淌到寬闊的河床,漫過光滑的石頭,嘩啦啦消失在我的視線外。孩子天生喜水,我經常趁父母不注意,偷偷跳進河水裏,去摸河水下那些光滑的石頭,或者翅起腳丫丫,感受河水穿過指縫間那種酥癢的快意。

水草裏時常有蛇出沒,父母很為我擔心。有一天,他們指著溪水上方的一處山坡,說:“看到了嗎?那邊住著麻風病人,麻風病傳染,你知不知道?麻風病人就在河邊洗臉,把河水染上病了,你碰到河水就傳染!”

溪水上方的山坡,有一頂鬆樹枝搭成的棚子,裏麵住著母女兩人,因為麻風病,她們被村人送到山裏,等待自然死亡。因為距離很遠,我從來沒有見到她們,隻是在陽光充足的天氣,她們身穿紅色衣裳在山坡走動的時候,我才能在父母的指指點點中,依稀看到她們的身影。

我說:“麻風病是什麼病?”

父親說:“就是吃人的病。”

從此,我再也不敢觸碰溪水了,經常癡癡呆呆地蹲在溪水邊,遠眺山坡上那頂低矮的鬆樹棚子,心懷恐懼和渴望。那棚子似乎就是一個魔鬼,而我卻又很想看清魔鬼的樣子。

有一天,父親帶我去鬆林撿拾鬆果,一路沿細窄的山路走去,就走到鬆樹棚子的對麵。我看到一個漂亮姑娘,正展開雙臂吆喝山坡上的一群雞。那些雞顯然是放養在山坡上的,因為雞們闖入了母女開荒種植的蔬菜園,惹得姑娘生氣了。她對著雞們喊:“吆西,吆西!”

雞們大概聽熟了她的聲音,並不理會,於是她更生氣了,抓起一塊石頭跑過去,喊叫:“滾出去!”

父親正好走到菜地邊,父親就扯開嗓子吆喝雞。聽到了陌生聲音,雞們連跑帶飛地跑到了鬆棚子前麵。姑娘抬頭打量我們,彎腰從草坑內抓出兩個雞蛋,走到我麵前說:“小弟弟,你幾歲了?”

我說:“3歲半。”

她說:“給你兩個雞蛋,回去讓媽媽煮給你吃。”

盡管那時候我已經懂得雞蛋是難得的好東西,但我還是搖搖頭。我說:

“你是麻風病,你吃人。”

她笑了笑,極力笑得和藹可親,說:“別怕,雞蛋不傳染,嗯,接著。”她朝前走了幾步,我撒腿就跑,嘴裏喊叫著:“爸爸,她要吃我——”

我覺得自己跑的足夠遠了,就停下來回頭看。她站在那裏沒動。陽光透過密匝匝的鬆樹針葉,把她的影子照在山坡上。幾隻雞圍繞在她身邊,從她腳下的草叢中啄食蟲子。

很多年後,我時常會想起那女子的眼神,還有她盡力燦爛的微笑。我不知道她們母女如何打發了剩餘的寂寞時光,也不知道她們最終消失在何年何月,但我想,她們的自然消亡一定讓當時的鄉人們鬆了一口氣。前幾年我曾問起過父親,他隻是“哦”了一聲,說已經記不得她們的長相了。是呀,今天少有人記得她們的模樣了,而我這個當年三歲半的孩子,卻深深地記住了她們。收入這本集子的小說《傻人滿倉》,裏麵的女主人公桂花,寫的就是這個姑娘。

我們家南邊二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個自然形成的湖,湖水清澈,沙子細軟,是一個好去處,我常常在湖邊的沙子上,用一根木棍寫畫隻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圖案。溫暖的中午,湖邊淺淺的水中,遊動著成群的小蝦,白色身子上麵點綴著黑斑,在陽光的照射下透亮透亮的。父親和幾個老師,用細鐵絲編織的漏勺,把打撈上來的小蝦晾曬在石頭板上,大約半個時辰,小蝦就變成了紅彤彤的顏色。父親總是習慣地捏起一個小蝦,丟進嘴裏嚼著,眯起眼睛看天空的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