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秋,我家門前就會晾曬著一片片的青草,再以後就堆起一個個高大的青草垛。那是學生們準備過冬取暖用的。青草的味道似乎無處不在,半夜醒來,我還能聞到白天蒸發在空氣中的那種熱烘烘的青草氣息。
學生們在山裏過的枯燥,我就成為他們的玩物,誰逮住了都要搓揉一番。他們把我高高拋到青草垛上,在我滾落到地麵的一瞬間把我接住;他們撮倒我察看我的小雞雞,說我兩個睾丸一大一小,弄得我母親心裏發慌,以為得了什麼重病……
有學生的白天,山裏充滿了歡笑。但到了夜晚,學生們各自回家去了,山裏寂靜下來,狼和狐狸就來到我家屋前屋後遊蕩。狐狸們經常結夥在屋前的空地上舉行晚會,它們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盞盞的燈火,通宵達旦地跳舞歌唱。我有時躲在母親的懷抱中,透過窗戶紙的小洞洞,可以看到那些燈火黑夜中跳躍著、飄忽著。
因為山裏有野獸,所以沒有父母的看護,我不能隨意在山裏走動的。白天的大多數時光,我在屋前屋後扯拽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或是瞪著眼睛看遠處的山色。
那時候,我對山充滿了神奇的敬畏。山上養著狼和狐狸,還種著我們的蔬菜。父親第一次帶我去山上種菜,他種的是紅根菠菜。父親用一張鐵鍬在長滿草叢的山坡上,三兩下鏟出一個坑,丟進幾粒菜籽,然後覆上一層薄薄的泥土。七八天後,我再次跟著父親去山坡上,就看到一個個小坑內長出了綠油油的菠菜。父親把菠菜拔回家,母親用菠菜燉粉條,很好吃。坐在屋前看山的時候,我怎麼也弄不懂,山坡的那些小坑坑內,怎麼會長出這麼好吃的東西?
我在山風的吹拂中,一天天長大了,我的皮膚也便有了山體的色澤。到了5歲那年,父親創辦的學校解散了,他要回到我們村子的學校去教書。
搬家那天,父親和幾個男人抬著我們所有的家當,朝山外走去。我跟在他們屁股後麵,一顛一顛地跑。我頭頂的天空有一朵白雲,一直跟隨我漂浮著。爬上對麵的山,再走到山根下,遠遠就看到了前方一排排紅白相間的瓦房和一簇簇樹木,那就是我的村子,釜甑村。
父親和幾個男人停下來歇息。我獨自朝前麵的一座石橋走去。石橋架在一條寬闊的河流上,連接著村莊與大山。我剛剛走到橋頭,對麵河邊突然冒出一群孩子,嘴裏喊叫著“衝啊殺啊”朝我跑來,拳頭大的石子在我眼前亂飛。我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孩子,嚇得抱頭跑回父親身邊。孩子們也退回對麵的橋頭,站成一排等待著我。
父親和一位叔叔抬著我們家的大水缸起身過橋了,我急忙跳進大水缸裏,想讓他們把我抬過橋去。父親卻把我從水缸裏提溜出來,丟在橋頭上。
父親說:“你過不去橋,就在這邊讓狼吃了。”
父親他們過橋後,一路朝村子走去,沒回頭看我一眼。
我試探著過橋了,我不能讓狼吃了。
橋頭那邊的孩子們,已經各自尋找了一堆大小適中的石子,放在自己腳下,嚴陣以待。他們隻是堅守橋頭,並不盲目進攻。我彎著腰想憑速度衝過橋去,有兩三次已經衝到了橋中央,都被雨點般的石子擊退了。
我抬頭看了看那朵白雲。白雲靜靜地漂浮在天空。
我彎腰在河邊撿石子,把所有的兜子裏都裝滿了,手裏又攥著兩塊。我憋了一口氣,學著孩子們喊叫起來:“衝呀”我邊跑邊把石子甩向對麵橋頭,瘋了一般奔跑著。我的喊叫聲一定很嚇人,孩子們竟然四處逃散了。
我過橋了,頭頂那朵白雲也跟著我越過了石板橋。
1969年初秋的一天,一個5歲的孩子走出大山,從此接受山外風雨的洗禮了,他再也不可能退回那座石板橋,退回山裏的一團寧靜中。
山外的風,又粗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