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父親(2 / 2)

現在對於父親的飲酒,我能找到準確的解釋了,後悔過去對他的冷漠和粗暴。從我記事的時候,我眼中的父親就是一副醉態模樣。我八歲的那年冬季的一天,父親醉臥在大街上的雪地裏,放聲大笑,周圍的一群孩子用石子和雪球擲打他,我試圖保護他轟趕那些比我大的孩子,後來我就被孩子們包圍著,衣領和褲襠裏塞滿了雪球,我哭喊的時候,父親卻仍在笑個不停。從那個時候,我就恨著父親了,並且十多年沒有叫他一聲父親。

父親醉酒時尋求精神解脫,是對自己的不滿和嘲笑的一種方式。我看到他站在生產隊長麵前卑瑣的神態,因為除去身為校長的父親,我們一家人的吃飯問題,都由隊長來解決,隊長可以憑著自己的興趣隨時停發我們的口糧。

所以父親每年的春節都要請隊長吃飯,而父親去請隊長的時候,隊長哼哼唧唧地說要去張三或李四家,總讓父親排幾天的隊。最後家裏那點魚肉快要放臭了時,母親就指責他說:

“看你窩窩囊囊的樣子,請了幾天請不來。”

父親就獨自飲酒,微醉時分去了隊長家,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說道:

“我請你晚上去家裏吃飯,你敢不去?”

然後掉頭回到家裏,讓母親準備飯菜,傍晚時隊長就不請自到了。父親陪隊長喝酒,似乎是拚著命喝,父親說:

隊長說:“喝”

父親說:“喝!”

隊長說:“喝!”

父親說:“喝呀!”

隊長說:“喝呀!”

較量到最後,父親醉了,隊長也醉了,兩個人醉著說打了個平手。那時候麵對爛醉的父親,我憤憤地罵他酒鬼,把一個酒杯摔在他的臉上。

當我長成一個男人的時候,我開始尋找與父親對話的機會。第一次回家探親,母親做了幾個菜,問父親喝酒嗎?父親看看我,笑笑,說不喝。父親看我是仰著臉看的,目光怯怯的。那時候我已開始在報紙上發表小文章,父親在大學時曾做過這個夢,卻沒有實現,他便覺得我很了不起,時常把我寄他的文章拿出來讀一讀。

他知道我恨著他這個酒鬼,他笑著說自己已經戒酒了,我故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說喝一點吧,說我也想喝呢。他忙說喝嗎?然後倒了酒,我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都喝到微醉時,他瞅著我說:

“你文章寫得好,還好酒量,我服了。”

我把臉扭到一邊,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其實我的酒量遠不如他,不知他為什麼用一種阿諛奉承的語氣誇獎我。他曾經在母親腳下跪著,在領導麵前甚至在那個生產隊長麵前卑瑣地站著,而今又在我的麵前小心謹慎察言觀色地行事,父親呀父親,你的腰一生都不能挺直了嗎?

麵對父親,我想告訴他:你是我的父親,更是一個男人!

我猶豫著,叫了他一聲:“爸——”

很多年沒有這麼叫他了,他愣了愣,望著猶豫的我,慌慌地問我有什麼事情,我不知該說些什麼,訥訥的時候,他焦慮地說道:

“你說呀,你看你……”

我知道父親的腰不可能挺直了,這真的不是衰老的緣故,父親已經找不到自己了。

麵對父親,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pr}寫於1997年11月23日}/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