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父親(1 / 3)

校長父親

在我們老家,做校長的人大多姓衣,很早就有衣家出學官的說法。

我父親就是一名校長,我年少的時候總覺得做校長的父親,還不如鄰居小夥伴黑蛋的父親牛氣。黑蛋的父親趕馬車,夏天戴一頂千瘡百孔的草帽,冬天戴著一頂狗皮帽,一年四季腰間紮著一根繩子,手裏的皮鞭烏黑油亮,甩到空中輕輕一抖,就是一聲鞭炮般的炸響。

黑蛋父親趕的馬車,一般的村民很難坐上去,隻有村幹部和那些漂亮的姑娘媳婦們,才可以搭乘。每逢到了馬車進城的時候,村民們一個個圍著馬車跟黑蛋父親祈求,希望能讓他們搭乘馬車。黑蛋的父親永遠是黑著臉,不坑氣。那張粗糙的臉,不知被多少熱切的目光一遍遍地撫摸過。

而我們這些孩子,隻要有機會,就追逐在馬車後麵,一哄而上,在馬車上顛簸幾分鍾,然後在黑蛋父親的皮鞭揮舞下,倉皇地滾爬下來。

當然,讓我羨慕黑蛋父親的,還不止這些。黑蛋父親經常把黑蛋扛在肩上,或去山野裏追逐野兔,或去湖水裏摸魚逮蝦,讓黑蛋度過了很快樂的一些童年時光。倘若有人欺負黑蛋,黑蛋父親就會舉著皮鞭,大聲嗬斥,一副雄獅咆哮的樣子。

我父親卻永遠是一副謙卑的樣子,他的衣著倒是整潔,頭發自然地分到一邊,是電影裏特務和壞蛋的那種發型。他走路輕飄飄的,似乎擔心踩死了地上的螞蟻。每個星期六傍晚,父親就乘著暮色回家了,到了星期天傍晚,他又消失在暮色裏,來去匆匆,在村頭沒有留下一絲動靜。他回了家很少說話,大多數的時間都是沉默著。我總是遠遠地打量他,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

父親不僅害怕母親,也害怕我們村裏的村幹部,見了我們的生產隊長,他都謙卑地點頭哈腰。但是,父親也有挺直腰杆的時候,那就是喝了酒之後。喝了酒的父親,經常特意到大街上挺著腰杆走來走去的,一副主宰者的姿態。

現在我才明白,那時我們家裏沒有勞動力掙工分,父親需要每年給我們一家五口人交錢買糧吃,而父親的兜裏又沒有錢,於是就要在春節以及其他的一些節日裏,請村幹部喝酒吃飯,這時候的父親必然陪著生產隊長等一夥人,拚命地喝酒。父親不管別人是否喝醉,總之他自己要盡快喝醉,喝醉了之後才能毫不臉紅地提出欠債的要求。父親一年年地請客,一年年地欠債,他的腰也便一年年地彎曲下去,直到現在,他仍舊習慣了低著頭走路。

我不知道父親從什麼時候開始醉酒的,我能記得最早的一次,是我8歲的那年春節。父親喝醉了之後,扛著一把鐵鍬走上了大街,走的雄赳赳氣昂昂,完全是一副勞動者的形象。父親嘴裏喊叫著說,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

母親最初要把父親拽回家,但是拽了幾次都被父親甩開了。父親甩動胳膊的時候力氣很大,有一次把手用到母親的臉上,母親的臉就紅腫起來,但是父親根本顧及不到母親的臉,他要去抓革命促生產了。

父親朝村外走去,母親流著眼淚氣憤地對我說,你傻愣著幹啥?快跟著他!

父親的身後,跟著一群孩子和幾條狗,熱熱鬧鬧的。孩子們不停地把一些雪球拋向父親,砸在他的頭上和臉上,有的把一寸長的小鞭炮點燃了,朝父親身上甩。父親笑著,聽到鞭炮炸響之後,他就喊一聲,“砰”!孩子們也就哄笑一次。

後來,父親的腳下滑了一下,摔倒在雪地上,開始嘔吐起來,在他身後跟了很久的幾條狗立即撲上去。孩子們歡叫著,把雪球和鞭炮朝他身上甩去,父親臥在雪地上,已經沒有了抵擋的能力,隻是笑著喊叫著。

我衝上去趕開那些孩子,但是趕走了這個又上來了那個,後來孩子們把父親扔在一邊,都朝我圍攻上來,把雪球塞進我的後背和褲襠裏。我倒在父親不遠的雪地上放聲大哭,在我哭喊的時候,父親卻看著我笑個不停。

孩子們終於鬧哄夠了,索然寡味地離去,隻剩下幾條狗還守候在我和父親躺倒的雪地上。雪耀眼的白,陽光落在雪地上,閃爍出淡黃的光芒。遠處的雪地上,有一團熱氣蒸騰著,不知道是那條狗屙了屎或者撒了一泡尿。再遠處,被雪覆蓋著的山坡上,有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影走動著,像銀幕上的皮影人,似乎走起來一顫一顫的。這樣的天氣裏,一定是誰家的父親正帶著他的兒子追獵野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