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喊叫的聲音,被漸漸滲透出的酒力壓製了下去,他無力地臥在那裏,神誌迷迷糊糊的,眼皮開始耷拉下去了。他嘴邊的雪,在他呼出的熱氣蒸騰下,完全融化了,露出黑黝黝的泥土。
這時候,我站起來走到父親身邊,把他的一隻胳膊搭在我肩上,吃力地扶起他,將他的半個身子靠在我的脊背上,拖著他回家了。我們一步步朝前挪動,身後的雪地上留下一條很深的溝痕,那是我和父親磕磕絆絆的雙腳犁出來的……
父親醒酒之後,母親狠狠地辱罵了他一頓,她說你還算個人哪?你簡直就是一條狗,你連條狗都不如!父親低頭聽著母親的辱罵,一聲不吭。最後,我聽到母親說,你以後還喝嗎?你就不能下狠心戒了?父親這才動動身子,小聲說,要戒也容易,容易的然而,之後的歲月裏,父親仍是年年醉酒,他爛醉如泥的身體經常靠在我彎曲的脊背上。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那些和我一樣大的孩子,突然嬉笑著對我喊叫“酒鬼”,我惱怒地衝進他們當中,後來不知怎麼就被他們打翻在地上,鼻孔裏流出了血。
回到家裏,母親看到我的嘴唇紅腫著,問怎麼回事,我平靜地說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在心裏,我卻狠狠地罵了父親一聲酒鬼。
從那個時候,我就不再叫他父親了。
我羨慕別的孩子的父親,就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些孩子的父親,無論胖瘦,似乎都很有力氣,走起路來一拱一拱的,帶著一些彈跳的架勢。他們為了自己的孩子,同別的男人叫罵廝殺,有時也被對方打得頭破血流,但是他們一定讓對方的什麼地方流了血,盡管他們流的血比對方多幾倍,但是他們依然豪邁地拉起自己孩子的手說,走,咱們回家,再有人欺負你,我擰掉他的頭當球踢!
在村子的孩子們當中,我就是最膽小的了,酒鬼的父親根本沒有這種能力保護我。我經常被一些孩子推來搡去,我唯一的辦法就是遠遠地躲避他們,獨往獨來地打發自己的少年時光。
時光不經混,一晃兩晃,我長成一個男人了。
1982年底,我18歲,偷偷報名參加了征兵體檢,順利過關後,父母才知道了。母親說,當兵有什麼好的?咱們村當兵回來的那幾個,不會種地,連家鄉話都不會說了。
父親說,也不是都這樣,還是有出息的人多。
母親說,馬上實行責任製了,咱家需要幫手,他走了,地裏的活誰幹?
父親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很細心地看著我,他很少這樣打量我。他有些驚訝地說,真快,有我高了,一眨眼的工夫。在他眼裏,我似乎是一夜間長大了。
父親說,小鳥總要出窩的,讓他走,出去鍛煉鍛煉,一個人一輩子不能待在一個地方。
去縣城武裝部集中的那天,因為沒有交通工具,母親隻把我送到村外,由父親陪著我步行去縣城。我們走的小路,在山穀和山背之間穿行。秋後的山間很靜,有成群的麻雀從我們頭頂飛過,消隱在收割後的莊稼地裏。曾經豐實飽滿的山坡,已經顯得空曠起來,農人們把大片的莊稼收割回家,田野裏遺留著那些沒有成熟或者籽粒幹癟的莊稼,一株兩株的聚在一起,在微風中孤獨地搖動身子。偶爾也會看到幾個在田地裏勞作的人,點綴在遠處一片秋色裏,使橘黃的山坡靈動起來。
我和父親默然走著,我們都想說點什麼,可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隻有默默地走路。父親知道我心裏記恨著他,至今不叫他一聲爸爸,但是父親無法去觸動這個話題。他走在我的前麵,遇到險峻的路,或是一條河流,他就站住了,在一邊等候著我,並微微地展開雙臂,作出隨時扶我一把的樣子,仔細地看我走過去後,他才又放開步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