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斕的秋色一片片展現在眼前,兩個一樣高低的男人沉默地從上麵走過。
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從縣城上車的時候,怎樣叫父親一聲爸爸,我想我應該在離開家的時候叫他一聲。
但是,真正到了上車的時候,我卻怎麼也叫不出來,“爸爸”這個稱呼我很久沒有使用了,感覺是那樣生澀,那樣沉重!我聽到身邊的人都在呼喊著他們的父母,我也看到父親舉著手朝我擺動,似乎在等待著我的呼喊,但是我就是喊不出來。
這時候,掛在樹上的大喇叭突然響了,播送《送戰友》的歌曲:
送戰友踏征程
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
戰友呀戰友
親愛的弟兄
……
父親的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他抹了一把淚水,朝著開動的車子招手,大聲說,到了北京,來信,來信呀——到部隊安頓下來之後,我就給父親寫了第一封信,信的開頭,我稱呼他“爸爸”,半年之後,我就稱呼他“親愛的爸爸”了,因為在這半年中,我在異地他鄉,在艱苦的兵營,就是靠著父親的來信,戰勝了難以想象的困難,打發了許多孤寂的時光。讀父親的信,也是我閱讀父親的過程,我讀到了他的內心世界最為細膩的情感,讀到了他飛揚的文采,讀到了他人生的哲學。
這時候,我才真正認識了父親,為擁有一位校長父親而自豪。他的學識、對人生的理解、對我的寬容和很得體的鞭策,對我後來的成長起了關鍵的作用。
我當兵之後的那幾年,可以說是父親人生最得意的時光,他在一種歡愉的心境中,看著我一步步地走向成功的人生,看著我起飛了;同時,作為校長,他所在的學校又是桃李芬芳,每年的考生率總是第一名。
父親終於暢快地笑了。
可惜這樣的時光隻有幾年,父親就退下來了。但是,退下來的父親並不寂寞,因為他有我的文章伴隨著他。他把大塊閑暇的時間,用來研究我的作品,他那間屋子成了我的作品展室。這時候,雖然我發表了一些作品,卻都不很成熟。但在父親眼裏,我遠遠要比取得的成就偉大了許多,他開始整理我的一些信件,把我的一些照片重新歸類,標明拍攝的年月。父親在為我將來的大紅大紫做準備工作了。
有時候,母親也會在父親麵前誇我幾句,說我的文章越來越好看了。父親就斜視母親一眼,說那還用你說?你要看看他父親是誰。父親的言外之意,是提醒母親不要忘了他是個校長。事實上,父親在大學的時候,文章確實寫得很好,也曾有過文學的夢。
現在,父親和母親都老了,年歲大了的人,就難免又有了孩子氣,兩個人隔三岔五地要吵鬧一次。每次吵鬧,兩人爭論不出個高低對錯的時候,父親就說,讓向東來評評!母親也說,評評就評評!
於是,父親就給我打電話,把吵鬧的過程述說一遍,有時在述說的過程中,就像孩子那樣嚶嚶地哭泣了。當然,母親也不相讓,也對著話筒哭。
我開始總是在電話裏笑,因為我知道他們兩人的吵鬧,也會像孩子那樣,很快就重歸於好了,相互較真隻是這一會兒的工夫。我勸說了這個,批評了那個,最後對父親說,你還是校長哩,校長就這水平?父親就急忙說,對對,我不跟她一般見識,我們怎麼能跟她一般見我注意到父親的話,他用了“我們”,就是說他把自己和我搭在一起了。
“我們”是什麼?都是文人呀。父親的話裏,掩藏不住他的自豪感。
我做校長的父親呀,你真的有理由自豪了,因為你有一個還算得上文人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