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1 / 3)

老房子

遠離故鄉的人,記憶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老房子的影子。老房子是我們生命的起點。老房子的影子裏總是裹著一團溫暖,還有一些味道。這些味道無論是酸甜還是苦澀,都值得我們一生去哂摸。有些老房子破敗不堪四壁透風了,卻並不影響我們對它的懷念。老房子就是遠離故鄉的人對故土的懷念,是顛簸流離的那顆心的精神避難所。

我家的老房子對我來說,其實就是我的老父老母。

我家的老房子在膠東一個叫“釜甑”的鄉村中。字典裏,釜和甑都是古代一種煮飯的器具。村子東邊有一座圓錐形狀的大山,叫釜甑山。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是山因村而得名,還是村隨山叫釜甑。當然這並不重要了。

父親的父親們一直住在這個村子裏,他們最初的老房子在哪裏,父親也說不明白。父親小時候居住的老房子,在村子當央,緊挨著家廟。村子裏居住的人家都姓衣,家廟也叫衣家廟。父親記事的時候,家廟還有些香火,我記事的時候,家廟就改成了村子的小學校了。爺爺和奶奶都在這所老房子裏故去,母親和父親是在這所老房子裏成的親。後來我的叔叔要結婚了,作為長子的父親,就把這所老房子讓給了他,父親和母親搬到了村子的三間倉庫裏。

我說的老房子,就是這三間倉庫。

倉庫最早是堆放牛馬草料的,所以建造的時候,房屋就比普通的屋子矮小狹窄,窗戶和門也是小鼻子小眼的。其他人家建造房子的石頭,是從山裏開采來之後,再經過石匠們錘打站鑿,石塊平整規矩。三間倉庫就不同了,牆壁上的石頭是從河套裏撿來的,大小形狀都不規則。顏色也不統一,有被陽光漂白了的,也有黑不溜秋的天然色,用今天的眼光看去,倒是有幾分藝術誇張。

倉庫是村北最後一排房子,前麵就是一排馬棚,有二十多間房子,坐西朝東,跟三間倉庫組成丁字形。馬棚南邊的山牆前幾十米,是一口水井,水質清冽。再往前,就是一條小河,常年有涓涓流水自東向西,彙入村西的大河中。

父親當時是個教書的,算是村裏的頭麵人物,又跟村幹部做了一些感情投資,就得以在倉庫裏暫且安身。住了幾年後,幾個兒女都降生在這裏,父親就花了幾百塊錢,買下了三間房子。當時父親每月才一二十塊錢的工資,幾百塊錢不算個小數目,他拿不出這麼多錢,就一直賒賬,直到我當兵後的第二年,才卸掉了壓在心頭的這塊石頭。那已經是1984年了。

三間倉庫是父親給我們打造的一個窩窩。

我記事的時候,屋前的馬棚還在,還有幾十匹馬養活在裏麵。馬棚子麵南的一麵是半敞開的,可以看到馬槽和拴馬樁。太陽剛升起那陣子,陽光投進馬棚內,映照出馬匹光潤的毛色,還有馬匹閃亮的眼睛。無風的夜晚,我在睡夢中還可以聽清馬匹咀嚼草料的聲音。

我們一家進出屋子,要從二十多間馬棚前的小路經過,馬匹們會歪著頭看我們,它們的眼神總是那麼憂鬱。我能夠嗅到它們身上散發出的汗腥味兒。馬棚裏很靜,可以聽到馬尾巴掃來掃去的沙沙聲。偶爾,一匹馬冷不丁地打個噴嚏,就會嚇得我身子一個哆嗦,腳步也就快了許多。

馬棚前有一架秋千,是用粗糙的木柱支撐起來的,就有臨近的孩子跑來蕩秋千。馬匹們聽到孩子們突然響起的尖叫聲,忙支棱起耳朵細聽。它們的耳朵總是不停地抖動,轟趕落在上麵的蚊蟲。

我記不清馬棚哪一年拆掉了,也記不清那些馬匹的去向。現在我想起老房子,總要想到那些馬匹,它們和我的童年緊緊連在一起。

對於老房子,我記憶最深的是那幾扇窗戶。

老房子的窗戶是木欞的,上麵裱糊了一層紙。窗戶紙的來源比較複雜,有小學生課本,有粗糙的紙盒子,也有舊報紙舊年曆。窗戶紙經受風吹雨打之後,到處開了裂,在春夏秋的季節裏,也就隨它開裂去,但進入冬季就不行了,寒風從開裂處灌進屋子裏,冷颼颼的,母親需要經常在開了裂的地方打補丁。通常,薄薄的紙張貼到窗欞上,要不了個把月就失去了水分,變得幹焦釀脆,一場大風之後,總有什麼地方要開裂的。打了補丁的窗戶,顯得臃腫了許多。

因為老房子在村子最北邊,寒冬的風就在屋後鬼哭狼嚎地叫,再硬朗的窗戶紙也被撕扯的七零八落。父親幹脆用泥巴和磚頭,將後窗封堵嚴實,待到來年春暖花開,再將窗戶開封。這樣密封的三間屋子,房頂上再覆蓋一層厚重的雪,那樣子,很像寒風中縮緊了身子的小老頭。

父親在外麵教書,每個周六的晚上,無論是風是雨,他都要趕回來。低矮的三間房屋裏,有他的妻子兒女,有他全部的牽掛。趕回院子裏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最先落在窗戶上,看窗戶是否有一團油燈的光影。有了,他那顆懸著的心,也便稍稍鬆弛下來。

我的哥哥是最早誕生在老房子裏的孩子,因為他的誕生,老房子注入了一股奶香的氣息。

哥哥一歲的時候,趕上一個寒冷的冬季,夜裏的老房子像冰窖,母子倆的體溫抵擋不住屋子裏的寒氣。為了夜裏燒炕取暖,母親白天去山裏拾柴草,把我哥哥一個人丟在家裏。哥哥還不太會走路,隻會在炕上爬。母親擔心他從土炕摔到地上,就用一根繩子,一頭係住哥哥的腰,另一頭係在窗欞上。有一次,母親回家的時候,發現哥哥死在土炕上,他是被繩子纏住了脖子勒死的。

父親沒有過多地責備母親,隻是恨那根窗欞。窗欞上留下了哥哥臨死前掙紮的跡象,哥哥跟窗欞較過勁兒,可惜小小的力氣,沒有拽斷那根窗欞。

父親瞪著窗欞嗚咽地罵:“我日你祖宗的!”

父親刀起刀落,砍斷了奪走哥哥性命的那根窗欞。

後來,那根窗欞就一直殘廢著。窗戶紙缺少了一些支撐,那裏的窗戶紙就總是最先被風突破。盡管這樣,父親也並沒有去修複它。

姐姐比我早兩年出生在老房子裏,她的哭聲和笑聲,多少衝淡了父母對哥哥的思念,卻沒有擦掉他們心中的痛。我出生的時候,父親才真正笑了一回,他對母親說:“咱們又有兒子了。”

到春節的時候,我已出生七個多月,能夠用表情跟父親開始情感交流了。他逗我的時候,我會笑給他看。父親看到我笑,也跟著笑。春節前幾天的一個中午,父親發現我把窗戶紙捅了個洞洞,眼睛從洞洞朝外看。父親笑著,學著我的樣子,把眼睛湊在洞口朝外瞅。父親看到了院子裏飄舞的雪花,怔了好半天,似乎想起了什麼,起身披上棉衣朝屋外走,母親問他去哪裏,他隻說一會兒就回來。

一會兒,父親頂著一身雪花走回來,手裏拿著一張卷起來的大白紙。他跳上土坑,三兩下撕掉了窗欞上五花八門的窗戶紙。

母親沒弄明白怎麼回事,慌張地跑過去問父親:“你神經病啦?”

父親不吭氣,在土炕上展開了那張白紙比畫著。母親終於明白了,又說:

“你剛去買的?多少錢一張?”

父親說:“五毛錢。”

父親說:“這紙真白,像院子裏的雪。”

母親心疼地跳起來喊叫:“窗戶紙好好的,你撕毀了,花五毛錢去買張紙,你敗家子!”

父親說:“白紙亮堂,兒子能看到院子裏飄飄的雪花,飄飄的。”

父親說著,朝窗欞上抹膠水。

母親的火氣越來越大了,說:“我過年都沒舍得給孩子買一件新衣服,沒舍得買一條黃花魚,沒舍得……你卻花五毛錢買一張紙……”

母親說著,竟然心疼地哭了。

父親不理睬母親,他很快把白紙糊到窗欞上。我趴在窗台邊,看著院外的落雪從窗戶的白紙前飄灑過去,留下一道道忽閃的影子,興奮地咯咯笑起來了。

父親看著我,也笑了。他笑得很滿足。

我原來習慣了黑乎乎的窗戶紙,現在看到窗戶亮堂了好多,就覺得很神奇,趴在窗戶上瞅著瞅著,突然伸手朝窗戶紙抓去,母親喊叫的時候已經晚了,剛貼上去的白紙被我撕開一個大洞。母親把對父親的不滿發泄到我身上,對準我的屁股蛋子就是兩巴掌。

父親惱怒了,他跳起來撲向母親,第一次跟她動了拳腳。

鄰居聽到母親的哭喊聲,跑來給他們勸架。鄰居都說錯誤在父親這邊,家裏有小孩子,窗戶紙本來就不會囫圇,將就著就行了,他不該花五毛錢換一張白紙。鄰居說,有這五毛錢買肉,過年能吃一頓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