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節,因為一張窗戶紙,鬧得父母心情很壞,他們甚至在大年初一這天,相互之間都不肯說一句話。
其實母親知道父親為什麼要買一張白紙,隻是她心疼那五毛錢。後來父親說,你再心疼錢,也不能打孩子呀?撕碎了就撕碎了吧,孩子沒見過這麼白的紙,白的像雪,孩子見了高興。
以後的歲月,家裏的境況一年比一年好起來,每逢春節前不用父親操心,母親就會去商店買一張大白紙糊在窗欞上,然後把她精心剪裁的幾幅窗花貼上去。就因這一張窗戶紙和幾貼窗花,老房子裏便彌漫了吉祥快樂的氣氛。
我每當看到窗戶上換了新紙張,貼上了窗花,就知道離大年三十晚上隻有三兩天了,就會大聲喊叫:“媽,什麼時候給我穿上新衣服?”
我最小的妹妹6歲的那年夏天,父親張羅著要把三間老房子翻蓋成四間新瓦房。父親對母親說:“咱們也換上玻璃窗。”
母親剜了父親一眼說:“翻新房子?說得輕巧,你用氣吹起來?”
父親說:“我就是用氣吹給你看。”
這幾年,老房子的前後左右都蓋上了新瓦房,屋頂比我們家的房子高出一兩米,窗戶上是明淨的玻璃,牆麵上還貼了花花綠綠的石子,漂亮極了。我們家三間老房子被夾在當中,趴趴著身子,顯出幾分可憐兮兮的樣子。母親不止一次在父親麵前嘮叨,說就咱們家的房子最破舊了,屋裏黑乎乎的,像老鼠洞。母親也隻是嘴上嘮叨幾句,她知道父親養活四個兒女已經很吃力了,騰不出力氣翻新房子。
其實這些年,父親早就為翻新房子做準備了,他今年拚湊木料,明年預定石塊磚瓦,後年積攢糧食,三五年的時間,父親像螞蟻搬家似地,把翻新房子的材料一點點備齊了。
推倒老房子那天,父親從縣城照相館請來了照相的,在我們家老房子前照了一張全家福。父親特意交代照相的,取景的時候要把鄰居家的新房子一起拍下來。於是照片的背景,就是我們家老房子和鄰居新房子的交接處。兩棟房屋一高一矮,玻璃窗和木欞窗形成較大的反差。
拍完照片,泥瓦匠們爬上了屋頂開始動工了,父親對我說:“你看,咱們的老房子。”
父親又轉頭對最小的妹妹說:“你快看,咱們的老房子……”
父親母親和他們四個孩子,站在老房子前,看著老房子屋頂的瓦片揭光了,看著黑乎乎的房梁卸掉了,再後來,就是一陣塵土騰空而起,老房子的牆壁坊塌了。塵土還沒有飄散去,父親就走過去,拽出那扇木欞窗戶,看著被他用刀剁殘的地方,愣怔半晌,才慢慢地鬆開了手。
新房子蓋了半個多月。白天父親跟著泥瓦匠身後跑來跑去,顯得手腳忙亂。到了晚上,泥瓦匠們都離去了,工地上靜下來,父親一個人坐在半截子牆壁邊抽煙。他迫切地想看到新房子蓋起來的樣子。
我們一家住在院子臨時搭建的棚子裏,外麵蚊蟲多,天黑後我們就鑽進蚊帳去。有一天晚上,父親坐在石頭塊上,眨巴著眼睛看天空。母親走到父親身邊催他睡覺。母親說,你在那裏發什麼呆?累一天了,還不快睡!父親動了動身子說,這天陰呼啦的,像要下雨。母親也抬頭看天空。天空從下午就陰沉起來,雲層堆積得越來越厚重。這些雲層像棉花一樣,堵在父親胸口上。
母親收回目光,疑惑地說:“前些日子剛下過雨,不會讓我們趕上了吧?”
父親說:“不會最好。明天就上梁了,明天不下雨就起屋頂了。”
父親倒騰出一堆塑料布,是用來應付下雨天的。他把塑料布一張張分開卷好,這才在一張草席子上躺下了。父親太累了,倒下不久就打起了呼嚕。母親最初被遠處的雷聲驚醒的時候,還以為是父親的呼嗜聲。母親含糊地責備父親,說你看你打呼嚕,像打雷。她剛說完,一道閃電劃過天空,電光照亮了半個院子,接著就是一聲炸雷。父親還在酣睡,母親踹了他兩腳。打雷了,打雷了,快起來!父親彈跳起來,走到院子的時候,雨點已經劈裏啪啦落下了。
父親說:“快去喊人!”
母親朝院外跑去,大街上很快就響起了她的吆喝聲。
“大哥,下雨了,我家的房子沒上梁!”
“大叔大嬸,下雨了,快起來幫把手!”
父親抓起塑料布,踩著梯子去覆蓋牆體。雨來得很猛,且起了風,剛搭好的塑料布被風卷起來。父親慌忙用手抓緊塑料布,腳下一個趔趄,人就從梯子上摔下去。父親掙紮著想爬起來,可他的腿不聽使喚了。
村人們聽到雷雨聲,自然想起我家沒蓋完的房子。他們用不著什麼人去吆喝,爬起來就朝我家院子跑,手裏還拎著自家的塑料布和油氈。風雨中看不清誰是誰的臉,隻聽到相互合作的吆喝聲。喂,那邊,扯緊了!我的乖乖,你麻利點兒,繃緊了!這邊,祖宗哎——這邊沒蓋嚴實!狗日的天,說下就下了!
等到整個牆壁和木料水泥都覆蓋嚴實了,村人們早成了落湯雞,他們也不跟父親打招呼,各自回家去脫掉濕漉漉的衣服了,依舊沒留下一個完整的麵孔。
父親的左腿在這個雨夜殘疾了,摔折了的骨頭長好後,走起路來整個身子朝左邊拐,好像左腿短了一截子。他沒怎麼在意,得空就拐著腿去擦窗玻璃。父親擦玻璃的時候習慣張著嘴,朝玻璃上哈氣,有時候還會伸出巴掌,在玻璃上用力蹭。
我是最早離開老房子的,入伍去了北京。再後來,姐姐出嫁了,弟弟和妹妹也先後參加了工作,老房子裏又隻剩下父親和母親了。父親上了歲數後,遇到陰雨天,骨折的地方開始疼痛,於是他也就常常想起那個雨夜。父親還得了肺炎,氣管呼呼啦啦叫,像拉風箱。父親說是教書的年頭長了,吸食了太多的粉筆末兒。病情嚴重的時候,父親就需要跑一趟醫院,往返幾十裏地,挺不方便的。
父親退休後,我給他們在城裏買了樓房,動員他們搬到了城裏。父親最初不答應,擔心去城裏住不習慣,母親卻不以為然,說什麼習慣不習慣,住久了就習慣了。母親喜歡住城裏,每年都要去我弟弟妹妹那裏住一段日子。她說城裏買菜方便,洗衣服方便,冬天睡覺有暖氣,夏天睡覺有空調。母親說:“你不走我走,你一個人窩在家裏吧。”
父親沉默了兩三天,也就同意了。
我專門從北京趕回去幫父母搬家。說是搬家,其實也就是把父母兩人搬進了城裏,屋裏的物品基本不動,窗簾、方桌、大衣櫃,還有牆上的相框,都留在原處。母親要把灶前的炊具帶走,父親卻說:“去城裏再買吧,這些就放這兒,我們什麼時候想回來住,一切都是現成的。”
我看到牆上的相框裏,鑲嵌了我小時候的幾張絕版照片,算是珍貴物品了,就要取下來拿走。父親攔住了我。他說你別動,就放這兒,有時間你回老房子看看,一切都是老樣子,挺好的。父親說,你把這些東西都拿走了,牆壁上光禿禿的,就不像個家了。母親在一邊聽了,剜父親一眼,說:“要回你回來看吧,兒子沒時間回來,吃飽了撐的你!”
父親沒反駁母親,隻是扭頭仔細地看了我一眼。
一切收拾停當了,父親仔細地檢查了門窗,然後把院子打掃幹淨,這才給院門上了鎖,把鑰匙小心地揣進兜裏。
父親住進城裏,心裏一直惦著老房子,遇到刮風天,擔心窗玻璃碎了,遇到下雨天,又擔心屋頂漏雨,他就經常騎著自行車跑幾十裏路,回鄉下看望老房子,給花草澆澆水,把院門前打掃幹淨。到了春節,他要專門拿了春聯,回去貼在老房子門上。
老房子從外表看起來,似乎一直有主人陪著。
再後來,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壞,就沒精力照顧老房子了,小半年才能回去一次。有一年夏天,我從北京開車回家看望病中的父親,他瞅著我的車突然說:
“咱們回去看一眼老房子吧,有車方便。”
我和父親回到老房子,發現院門前瘋長了一人高的雜草,密密實實的一大片,已經看不到路了。父親走下車,彎腰呼昧呼嘛喘著粗氣拔草,我擔心他累著了,忙跑到他前麵開辟出一條路。
父親直起腰看著老房子說:“房子被草吃了,不像個人家了。”
他哆嗦著手裏的鑰匙打開院門,院子裏也是滿眼的雜草,還有那些寂寞開放的花兒。一隻鳥兒從屋頂撲棱棱飛去,把父親嚇了一跳。我已經幾年沒回老房子了,沒想到老房子破敗的不成樣子,許多牆皮脫落了,有幾處屋頂塌陷下去,看上去老態龍鍾了。窗玻璃附了一層灰塵,失去了光澤,尤其是鑲嵌玻璃的木頭窗幫,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淋,開始腐爛了,很多條條框框已經走了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