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3 / 3)

父親站在那裏打量了半天老房子,這才緩緩走到窗口,伸手撫摸腐爛的木頭窗幫。他輕輕用指甲掐捏,腐爛的木渣子紛紛落下來。

父親說:“屋裏沒人氣了,房子就老得快,房子是靠人氣養活著。你這次回來住幾天?”

我說:“住半個月吧,想陪你去青島轉兩天。”

父親搖搖頭說:“我這樣子,哪兒也不去了。能住半個月?你幹脆幫我維修老房子吧。”

我有些吃驚,盯住父親的眼睛說:“你維修它幹什麼?破房子,塌就塌了去!”父親說:“哪能呀,說不準什麼時候還回來住。”

我說不贏父親。他執意要維修房子,把塌下去的屋頂墊起來,把木頭幫的窗戶換成鋁合金的。我真鬧不明白父親心裏想了些什麼,就算是把窗戶換成銅的換成金的,又有什麼用處呢?

母親和弟妹得知父親要維修老房子,也都不同意,把父親圍在當中,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他。母親說那麼幾間破房子,看你金貴的,你幹脆把它搬城裏,晚上睡覺摟著!父親被母親說急了,他說你們都閉嘴,我不花你們一分錢,不用你們搬一塊瓦,我自己找人幹。

沒辦法,我隻能把滿足父親的要求當作一種孝敬了。

我在城裏定做了鋁合金窗安裝在老房子上,又回村子找了幾位鄰居,爬上屋頂掀開瓦片,把塌下去的房梁墊平了。父親像當年翻新房子那樣,跟在別人身後忙來忙去,看到青年人爬上了屋頂,他也要跟著上去揭瓦。我費了半天口舌,總算說服他放棄了爬屋頂的要求,他卻又踩上了梯子,往牆皮脫落的地方抹水泥和白灰,似乎不親自操作一下,就對不起老房子。

是的,父親在表達一種歉意,他搬進城裏享福了,把老房子丟在鄉下孤獨著,心裏有些愧疚。

房子維修好了,父親用指關節敲打著鋁合金窗戶,說這東西耐用,一百年也不會爛。他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臨走的時候,父親又把院子清掃了一遍。

我幫父親維修完老房子,隨即去了南方,給一家影視公司寫了一個多月的劇本,並沒有感覺出季節的明顯變化,返回北京的時候,才知道已經深秋了。這時候,弟弟來電話,說父親住院了,還強調說這一次住院跟過去不同,醫院給父親動用了氧氣,父親喘氣很困難了。“好像要出事。”我聽了弟弟的話,立即趕回了老家。

父親病情加重的原因,是感冒引起的,感冒讓他的肺炎突然惡化,住進縣醫院才三天,醫生就下達了病危通知。見到我考進病房,他略有吃驚,說:“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聽說這陣子特別忙?

我怕引起父親的猜疑,就故意很隨意地說:“我到煙台辦點事,順路回來看看。”

父親說:“我沒事,你也看了,該走就走,忙你的去。”

顯然父親相信了我的話。我覺得父親的病情,沒有弟弟和醫生說得那麼玄乎,他的精神還好,隻是瘦了一些,臉色比先前更暗了。我不太相信縣城醫院的診斷,決定帶著父親去大醫院請專家看看。我跟父親說,你這病三天兩頭鬧騰,弄得我在外麵也不安心,幹脆去大醫院瞧瞧。

我把父親帶到了北京,跑了三四家大醫院,專家決定給父親動手術。有位做醫生的朋友偷偷跟我說,老弟,你別折騰了,家父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動手術死得更快,就這樣回家養著吧。他看我有些猶豫,就又說,你還信不過我?動手術就是給醫院捐獻十幾萬塊錢,這事我最清楚。朋友說這話的時候,弟弟妹妹都在場,大家商量了一番,終於放棄了手術的念頭,又把父親轉回了縣醫院。

回到縣醫院隻住了一周,父親突然不住了,說要回鄉下的老房子裏去住。你們誰都別勸我,勸也沒有用。父親自己坐起來穿好衣服,看樣子我們不答應,他就自己走了。母親說天氣冷了,回老房子怎麼生活?你就是說破了天,我也不讓你回去住!

父親歎了一口氣,招手把我喊到跟前,湊在我耳朵上說:“我知道這病沒治了,你就讓我死在老房子裏吧。”

其實在北京大醫院的幾番折騰,父親心裏已經明白了,這一次再也走不出縣城醫院了,他要在這裏養到生命終結那一天。我突然想起父親曾經說的話,“說不準什麼時候還回來住。”原來父親早就想到這一天,現在是他回去住的時候了。

我滿足了父親的要求,把他搬回了老房子。離開醫院的時候,特意給他帶了兩個大氧氣瓶,還帶了許多一次性的針頭針管,請村醫每天給他打針。

父親回到老房子,氣色好多了,有幾天竟然不用吸氧,一個人在院子裏扶著老房子的牆壁,拐著腿慢慢走路,享受冬日的陽光。我心裏甚至以為會產生奇跡,父親說不定在老房子裏起死回生呢。

然而奇跡沒有發生,父親在老房子裏住了十多天,就開始昏迷了。他昏迷了兩天後突然醒過來,仿佛睡了一長長的午覺一樣,慵懶地睜開了眼睛,看著我。

我說:“爸,你覺得好些了?”

他說:“胸悶。”

我說:“要不,咱們再去醫院看看?”

父親沒吭氣,大概他也知道我說的隻是安慰話。父親眼睛瞅著屋頂,琢磨著什麼,好半天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從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有重要話要跟我交代了。我朝父親嘴邊湊了湊,希望他說話的時候能省一些力氣。

父親說:“別忘了,以後抽空回來看一眼老房子。”

他直著眼睛看我,等待我點頭。我點了頭,他才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我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在彌留之際回到老房子了,他是要給老房子添加一些厚重的東西,添加一些能夠把我拽回來的力量。

這些年雜事纏身,我很少能抽出時間回老家,心裏一直覺得對不起父親。今年暑假,女兒吵鬧著要去海邊玩,我一想,就帶她回老家煙台吧。

回老家的第一天,我就帶女兒去看望老房子。我打開院門的時候,滿院子的寂寞撲麵而來。青草已經長滿了院子,牆根下栽種的花兒,開了又敗,敗了又開,花瓣兒落了一地。女兒有些不滿,說老房子有什麼看的?破破爛爛的。她說著,彎腰朝腿上抹風油精。剛才從門前一人高的雜草中穿過的時候,她被野蚊子叮了幾口,腿上起了紅紅的大包。

我不理會女兒的牢騷,一個人在院子裏轉悠。我走到牆角一堆雜草前,隨意地踢了一腳,一隻鐵環滾了出來。我眼睛一亮,是我小時候玩的滾圈。鐵環有籃球那麼大,已經鏽跡斑斑了。記得小時候,夥伴們誰有這麼一個滾圈,是很值得炫耀的。我驚喜地朝女兒喊:“快來快來,你看,這是我小時候的玩具。”女兒把鐵環拿在手裏,厭惡地看了一眼,說什麼破玩意,甩手拋進雜草裏。鐵環落下的雜草處,蹦出一隻蟋蟀,我本想跟女兒說說小時候玩蟋蟀的快樂,但看女兒不耐煩的樣子,也就閉嘴了。

我掏出照相機,讓女兒站在老房子前說:“別動,我給你拍張照片。”女兒噘著嘴說:“到了海邊再照吧,這兒有什麼可照的?”

我終於忍不住說:“讓你留個紀念,等我死了,你有時間就替我回來看看老房子。”

我說完,就覺得自己這話太傻了,女兒不可能像我一樣,記住父親的話。老房子跟她沒有多少關係。我看了一眼老房子,發現屋頂的一些地方又塌陷下去了,牆皮也脫落得不成樣子了。父親說得對,房子是靠人氣養活著的,沒了人氣,房子很快就蒼老了。我知道總有一天,老房子會在孤獨中倒下去。我心裏隻是希望老房子能夠多堅挺幾日,替我留住院子裏蛐蛐的叫聲,留住我童年的一些溫暖,留住父親母親的氣息。

女兒又在催促我走了,她已經站在大門外等待我了。我本想把相框裏那幾張絕版的童年照片取走,想了想,還是留在老房子裏吧。

關上院門,掛上了那把大銅鎖,我看著鎖鼻慢慢地插進鎖孔裏,終於發出哢嚓的響聲。就在這瞬間,我眼前突然出現了當年老房子前的一排馬棚,我清晰地看到了馬匹的眼睛。

是的,我能確定,是馬匹憂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