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快跑(1 / 3)

孩子快跑

晚秋的雨和雷電,總是顯得過分張揚,帶有宣泄情緒的樣子,尤其是在海麵之上憑仗著咆哮的波濤,就更張揚的一發不可收了。王打鐵感覺兩個臉蛋,已經被雨點抽打的麻木了,還有自己冰冷的一雙手,竟然不知道應該擱置到什麼地方。閃電中,她看到船頭上的丈夫憤怒的嘴,一張一合地對她大聲斥責著,聲音被隆隆的雷聲淹沒了。

她的眼睛充盈著幽怨,可惜她丈夫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兒。她蹲在船尾,長久地注視著丈夫,希望他能發現她的變化,意識到死神已經跟著他上船了,但丈夫根本不在意她幽怨的眼神。

她已經不關心丈夫為什麼發脾氣,對她辱罵了些什麼,她等待的是耳邊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事實上,在無數次被辱罵和毆打之後,她從地上爬起來,梳理一下頭發,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挨打,也不想知道了,知道了有什麼用呢?最初嫁過來的時候,她看不慣丈夫又嫖又賭,曾苦口婆心勸過他,但得到的卻是辱罵和毆打,她漸漸地就對未來的生活失去了渴望。沒有了對生活的渴望,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再後來,她就明白總有那麼一天,自己會死在丈夫的毆打之下,於是天性剛烈的她,心中就產生了複仇的種子,與其等死,倒不如和丈夫一起見鬼去!

王打鐵站起來,站起來的時候拽開了安裝在船尾的炸藥引信,挺起胸大聲喊道:“去死吧你!”

她的喊叫聲也被雷聲淹沒了。丈夫雖然並沒有聽到她喊叫什麼,但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的憤怒,他就幾步跨到了船尾,飛腳朝她踹去,她的身子晃了晃,像風中的一枚葉子,飄落進了大海。海浪洶湧而來,小船在浪尖上漂浮著,向對岸的小島駛去。那裏有賭徒正焦急地等待著他。

王打鐵在海水中掙紮著,朝著小船駛去的方向眺望,隨著一聲爆炸聲,小船在燦爛的火光中肢解著。丈夫的最後一腳,把她從死亡邊緣踢了回來,但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生的必要了,於是慢慢地閉上眼睛,兩手抱住雙腿,身子蜷曲成一團,下沉,再下沉。

一串水泡從她嘴裏冒出。突然間,沉人大海的王打鐵聽到了一個女孩子驚恐的呐喊,聲音仿佛來自於大海深處:“媽——媽呀——媽媽呀——”

王打鐵抱住雙腿的手鬆開了,在海水中拍著、抓著,身體向上伸展,掙紮著竄出海麵,四處尋找女兒的聲音。她尋找到的隻有風聲和海浪聲。

海麵上,火光漸漸淡下去,厚重堆積著的烏雲,眼看與海水連為一體,所有的光幾乎要被黑暗吞噬了,隻留下燈光大的一點,在遠處的風雨中飄搖地燃燒。

王打鐵對著茫茫的大海,嘴裏發出焦灼的呼喊:“嫚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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嫚兒不滿7歲,按照當地的人學年齡,明年該上小學一年級了。從死亡中回來的王打鐵,覺得作為母親,總要給女兒安排一個去處。她想起了丈夫的弟弟強子,現在女兒嫚兒唯一的親人,隻有她這個叔叔了。

王打鐵給在北京打工的強子打了電話,把事實真相告訴了強子,說我已經把你哥哥炸飛了,想活也活不成了,也早就活夠了,我把你侄女嫚兒送過去,就跳海找你哥哥去。其實強子並不喜歡哥哥,兄弟兩個的品行完全不同,他原來跟哥哥一起在海邊搞海產品養殖,就是因為看不慣哥哥的壞毛病,兩個人整天吵鬧,被他哥哥趕出家去。一氣之下,他獨自到北京打工,有四年不跟哥哥聯係了。但畢竟那是自己的哥哥呀,聽到消息後,他又傷心又氣憤,在電話裏把王打鐵臭罵一通。

王打鐵耐心聽完了強子的罵,才說:“你要不要嫚兒?不要她就成了垃圾孩了。”

盡管還沒結婚的強子,知道自己身邊有個孩子很麻煩,但他舍不得自己的侄女流浪街頭。

王打鐵應付過一撥又一撥上門調查的警察之後,才征得了公安局的同意,帶著嫚兒乘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對她丈夫一案,公安幹警忙乎了十多天,羅列了一串懷疑對象,有跟她丈夫一起賭博的賭徒、一起鬼混的女子,自然也有她王打鐵,但沒有找到任何破案線索。王打鐵要求到北京的時候,警察似乎有些不耐煩,說去吧去吧,你愛到哪裏到哪裏,男人剛死了幾天,就扔下不管了,讓我們怎麼幫你破案?王打鐵就說:“我把孩子送出去,就是要豁出命來幫你們破案。”

王打鐵並不知道,警察把她作為重點的懷疑對象監控了,同意她帶著女兒到北京,就是想讓她露出破綻。火車上,坐在她對麵的那個年輕小夥子,是剛剛從警校分到當地公安局的幹警。小夥子長得像個高中生,一臉的孩子氣,怎麼看都不像個警察。對於跟蹤王打鐵這樣一個女人,老警察們覺得殺雞不需用牛刀,於是就交給了剛來報到的小夥子,說是對他的一次考試。小夥子也沒多想,拎了一個小包就上路了。

小夥子上了火車,就忙著啃吃燒雞,一邊吃一邊喝著白酒。王打鐵的女兒嫚兒就被小夥子的燒雞誘惑了,眼睛貪婪地瞅著小夥子的嘴,一隻手用力掐擰王打鐵的大腿。最初,王打鐵的目光被那瓶白酒吸引住了,痛疼的感覺並不明顯,但女兒的手越來越重了,她就忍不住叫了一聲,在女兒的手上打了一巴掌:“掐!掐!我又不是雞!”

嫚兒收回了貪婪的目光,仰頭看著母親的臉,吸了一下鼻子。對麵的小夥子斜眼瞅瞅王打鐵,仍然低頭撕扯雞,沒有一點兒同情。

嫚兒輕聲說:“媽,我餓。”

嫚兒說著,抬手去拽王打鐵的衣襟,王打鐵就接連地打了幾下女兒伸來的手。嫚兒有些委屈,說,我餓嘛。王打鐵略一猶豫,一把抱過了女兒,扯開衣襟把奶頭塞到女兒嘴裏。

吃雞的小夥子嘴不動了,怔怔地看著王打鐵和嫚兒,露出吃驚的眼神,他沒想到這麼大的孩子了,還堅持吃奶,這母愛真是太濃厚了。其實熳兒吃奶隻是一種習慣,王打鐵的奶頭幹癟了幾年了,嫚兒隻是含住乳頭,尋得一種安慰,眼睛仍舊落在對麵的燒雞上。

隆隆的火車一聲鳴笛,駛進了隧道,車廂內一片黑暗,隻有火車前方的出口,有一點兒亮光投進了隧道,使隧道顯得更加暗長。火車奔向拳頭大的亮點,越來越近,最後一聲鳴笛,穿透了拳頭大的亮點,黑暗的車廂,從頭至尾隨著明亮的光快速展開了。

小夥子活動了半天僵硬著的脖子,又誇張地咀嚼燒雞了,邊咀嚼邊剔著雞頭上的雞毛,但油膩的手總是打滑,剔得很費力氣。嫚兒已經把頭從母親懷裏掙脫出來,專注地看著小夥子的手,使勁兒咬著牙,幫小夥子暗使勁兒,仿佛她的牙齒,正咬住雞毛用力拽著。

小夥子感覺到了嫚兒和王打鐵一直瞪著他,他有些不耐煩了,幹脆把雞頭扭掉了,在嫚兒和王打鐵麵前,做一個瀟灑的動作,隨手朝開啟的窗外扔出雞頭,可是在母女倆的注視下,小夥子似乎有些慌亂,甩錯了手,把捏著半拉的雞身子拋出了窗外。

小夥子惋惜地叫了一聲:“哎喲——”

王打鐵看出了小夥子假瀟灑下麵的慌張,突然“咯咯”笑起來,笑出了眼淚。小夥子也就尷尬地笑笑,無所謂地對她說:“我包裏還有兩隻燒雞。”

嫚兒聽到小夥子包裏還有兩隻燒雞,就從王打鐵懷裏掙紮出來,想跑到小夥子身邊玩耍,卻又不好意思,就在小夥子身邊的走道上來來去去的,眼睛不停地去看小夥子,胳膊一甩一甩的,結果把小夥子放在桌子上的一個橘子甩到了地上。

王打鐵看出了女兒的意圖,她覺得女孩子嘴饞,將來要吃大虧,於是就訓斥說:“你安分一點兒行不?把叔叔的橘子碰到地上了吧?撿起來!”

正活潑的嫚兒,被王打鐵嗬斥了幾聲,情緒受挫了,於是噘著嘴說:“不是我碰的,我不撿。”

王打鐵更生氣了,抬手給了女兒一巴掌,女兒咧咧嘴就要哭。小夥子急忙彎腰撿起了橘子,說沒關係的,小孩子嘛別跟她計較。然而,王打鐵卻很認真,把小夥子手裏的橘子奪過來,又丟在地上,說就因為是小孩子,才要她誠實,說:“做人就要誠實,小孩子不誠實,長大了更要說謊了。撿起來,你不撿起來,我把你扔下火車去!”

嫚兒就恐懼地撿起了結子,交給了小夥子,說:“對不起叔叔……”

小夥子有些吃驚,愣愣地看著被他跟蹤的女犯罪嫌疑人,一句話說不出來,心裏在嘀咕,怎麼會是這樣呢?小夥子想,這麼一個女人能謀殺自己的丈夫?如果真的是她謀殺的,那麼、那麼……

小夥子的心裏有些慌亂了,王打鐵不僅有美麗的眼睛和動人的身段,還有善良和誠實的心靈,讓小夥子無法帶著懲惡揚善的使命進入自己的角色。

好半天,小夥子才從呆愣中醒過來,發現對麵車座上沒了女人和女孩,隻看到一個鼓鼓的包放在上麵,他吃驚地站起來四下看了看,然後快速伸手捏著女人座位上的包裹,裏麵全是一堆衣物。

這時候的王打鐵正在廁所給女兒胳膊上戴黑紗,自己的胳膊上也戴了一塊。她對女兒說:“記住了,見了你叔叔,嘴巴要甜蜜,會說話,別惹你叔叔生氣。”

嫚兒胳膊上還是第一次戴這種黑箍兒,她看了看黑紗,仿佛穿上了一件新衣服,有些興奮地說:“知道了,我叫他叔叔,在他臉上親一大口。”

廁所的門被咚地推開一條縫隙,火車眼看就要到站了,外麵等著上廁所的站成了一排。一個胖男人不耐煩地喊:“這女人,裏麵幹嗎呀這費勁兒?!”王打鐵一撅屁股,頂上了門,說:“生孩子,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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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打鐵下了火車,在出站口如潮的人流中,吃力地扛著行李卷,被左右的人流撞得一歪一扭的,嫫兒在她身後拽緊了她的衣襟,趔趔趄趄地跟著走。嫚兒本來走的就不牢固,不料一個很大的包裹撞到她身上,她拽著母親衣襟的那隻手就鬆開了,矮小的身子立即被漫過來的人流淹沒了。

王打鐵回頭驚慌失措地喊:“嫚!嫚兒——”

她聽到了嫚兒的回答聲,卻看不到嫚兒的影子,她就向遠處眺望著,沒想到車上吃雞的小夥子,已經抱著嫚兒放到了她的身邊。她有些驚訝。

小夥子對王打鐵笑了笑,王打鐵也急忙笑了一下,但隨即就滿麵怒色地對著嫚兒的頭打了一巴掌:“拽緊我!”

嫚兒拽緊了王打鐵的後衣襟,王打鐵扛起行李又走。人群中,無數條各式各樣的腿在移動,嫚兒細小的腳在一雙雙大腳中快速彈跳著。突然間,嫚兒的一隻鞋被踩掉了,嫚兒緊緊抓住女人的衣襟不敢停下來,走出了很遠才說:“媽,我的鞋掉了。”

王打鐵停下來,看了看嫚兒的一隻光腳,又看了看後麵如潮的人流,突然蹲下去,把嫚兒的另一隻鞋也脫掉了,朝後麵摔去,說:“誰撿,撿一雙去。”後麵的小夥子,正在人縫中伸手去撿嫚兒丟失的那隻鞋,剛一抬頭,另一隻鞋正好飛過來,砸在了他的臉上,他愣了愣,禁不住啞然而笑,隨即又撿起飛來的這隻鞋,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朝王打鐵張望。王打鐵已經把嫚兒抱在懷裏,拖著行李包朝前走了。

在約好的會麵地點,王打鐵放下了行李包,懷抱著嫚兒四下張望。熙攘的人流從她們身邊晃過,不停地遮擋了她張望的視線,她顯得有些茫然。懷裏的嫚兒沒有了耐性,不停地扭動著,她就生氣地用力箍緊了嫚兒的身子。

她說:“扭啥扭?老實點。”

“我尿尿。”

她喘了一口粗氣,氣呼呼地把嫚兒朝地上一戳:“尿!瘦驢瘦馬屎尿多。”嫚兒褪了褲子蹲著,眼睛看著身邊一起一落的行人的腳,怯怯地喊:“媽,好多人看我,尿不出來。”

王打鐵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忙著尋找強子的身影,根本顧不上嫚兒,頭也不低地說:“使勁兒尿!”

半晌,嫚兒的兩腳間,終於出現一大片濕地。

黃昏時分,王打鐵失望地坐靠在行李包上,冷風在地麵上卷起了一個旋渦,從遠處盤旋著,一直盤旋到她的身邊,把一些廢紙和塵土揚到她的身上。她毫不躲閃,隻是本能地把懷裏的嫚兒裹緊了,目光無精打采地掃視著眼前密集的人流。

突然間,她的眼睛突然一亮,那個吃雞的小夥子走進了她的視線,她就驚喜地叫了一聲:“咦呀?!”

小夥子也露出意外的驚喜,快步走到了女人身邊說:“還在這兒?你?”

這一問,勾出了王打鐵滿肚子的委屈,她氣呼呼地說:“等她叔叔,說好了旗杆下接我們,左等右等,左等右等,還不見他露臉兒,死哪裏去了?”

“孩子的親叔?”

“一個娘胎出來的,咋不是親的?”

小夥子蹲下身子,看了看王打鐵懷裏睡著的孩子和身邊的大包裹,問:“大姐,你來走親戚?還是跟我一樣,出來打工……”

王打鐵猶豫了一下,說:“送孩子,把嬡兒送給她叔。”

“送給?怎麼送給……”

王打鐵看了看小夥子,有了一些警惕,說你別問,我不能告訴你實話,可你知道我這人又不愛說假話,你問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小夥子眨了眨眼,故意心不在焉地說,唉,反正孩子跟誰都不如跟著自己放心,你說呢大姐?王打鐵不說話了,低頭看懷裏的嫚兒,這時候嫚兒醒來了,坐起來說:“媽,餓。”

王打鐵瞪了一眼,說:“餓死鬼托生的!忍著。”

小夥子放下自己背著的包,從裏麵向外掏食品,說我也餓了,來吧大姐,跟孩子一起吃點東西。小夥子說,她叔在北京工作,當大官?王打鐵看著小夥子在一張報紙上擺開了燒雞等食品,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瓶白酒上。

王打鐵問:“你在哪兒打工?咋不走?”

“在哪?嗨,現在掙錢,比吃屎還難,找個地方打工不容易,慢慢找吧。”

王打鐵說著話,很自然地伸手幫助小夥子撕扯燒雞,說嫚兒她叔叔在這兒打工幾年了,見了他,我問一下他那兒缺不缺人手,幫你找個活。小夥子急忙感謝王打鐵,說先謝謝你了大姐,吃呀?給孩子吃。

王打鐵手裏拿著一個雞腿,卻不慌著吃,眼睛盯住小夥子,說:“你先吃。”小夥子明白了,她擔心食品裏下了毒藥。他笑了笑,把一塊雞肉塞進嘴裏嚼,做了個沒事的樣子給王打鐵看,王打鐵這才把手裏的雞遞給嫚兒,自己伸手抓過了酒瓶。見了酒,她的目光就潤亮了,說話也熱烈起來:“兄弟,喝酒,你這人到外麵肯定能混出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胸懷大誌出來闖蕩,叫啥名?”小夥子灑脫地一甩頭,說:“就叫我青頭吧。你呢大姐?”

“王打鐵。”

青頭一笑,重複了一遍女人的話,說,是個男人名字呀。王打鐵說,我爹是鐵匠,我真巴望我跟你一樣,是男人,下輩子轉世,當牛做馬,也不投胎做女人了。青頭堆出了一臉的誠懇,說女人多好,這社會女人吃香,你看大街上貼著的招工廣告,按摩、發廊,全是要女的,對女人的需求量很大呀……

青頭沒說完,就被一隻大手從後麵揪住了衣領,他本能地一個彈跳,身手敏捷地站起來,擺脫了揪住他的那隻手,剛要反擊,這才看到是兩個帶著紅袖箍的男人站在麵前,青頭就猶豫了一下。猶豫的時候,兩個紅袖箍的人一起朝青頭撲上去,扭住青頭的胳膊。

青頭說:“鬆手、鬆手,聽我說……”

紅袖箍根本不聽他說,用力扭了扭他的胳膊:“你還蹦!瞧瞧你們弄成了什麼樣子,北京就是被你們這些外地人搞得烏七八糟……”

王打鐵站起來,撲向紅袖箍,想拽回青頭。她撒潑地說:“嗨,這我兄弟,放開他!”

周圍有很多人圍上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正吵鬧著,身後傳出了嫚兒的喊叫聲。王打鐵這才想起嫚兒,扭頭一看,一個男人抓起了地上的行李包,抱著嫚兒就走了,她驚慌地朝男人追過去,喊:“嫚兒——放下我的嫚兒。”男人回頭狠狠地瞪了王打鐵一眼,王打鐵愣住了,這男人是她等了大半天的強子。強子隻看了王打鐵一眼,扭頭就走。

王打鐵回頭看青頭,青頭正被紅袖箍的人拽到一邊,她有些為難,既想幫助青頭,又害怕強子把她丟掉了,於是邊走便跟青頭打招呼,說:“青頭兄弟,嫚兒叔來啦,我走了。”

強子出了北京站廣場,走到了繁華的長安街上,此時長安街已是燈火闌珊。強子一手鈴著行李包裹,一隻胳膊夾著嫚兒,沿著人行橫道大步流星地走著,似乎身後根本沒有王打鐵這個人。

嫚兒的眼睛卻一直盯住後麵連走帶跑的王打鐵,時不時地喊一聲,說:“媽你快一點兒走。”

王打鐵早就料到強子的臉色不會太好看,她邊走便跟強子嘮叨,說你恨我就恨吧,反正我見到了你心裏踏實多了。王打鐵的目光,落在強子結實的身子上,撫摸著。強子不說話,身子一聳一聳地繼續朝前走。王打鐵就又說,嫚兒跟著你,我心裏就踏實了,不過我怕嫚兒惹你生氣,她動不動就要吃奶,我哪還有奶呀,我就是養成了她這麼個臭毛病。王打鐵快走幾步,努力與強子並肩而行,又說,她要是吃奶的毛病上來了,你就給她嘴裏塞塊糖……她要是不聽話,你就管教她,用手掐她的大腿,她最害怕掐了……

強子走到了一個路口,沿著斑馬線過馬路,王打鐵卻被一輛左拐彎的車嚇了一跳,怔在那裏,而強子已經照直走到了馬路對麵。嫚兒看到母親沒有跟上來,就在他腋下扭動著,快要掉下來了,他就把嫚兒放在馬路邊,回身看王打鐵,發現王打鐵還在馬路當中。此時對麵已經亮起了紅燈,車輛在王打鐵身前身後快速流動,她不敢挪動半步了。

嫚兒突然掙脫了強子的手,朝馬路當中的王打鐵奔去,喊道:“媽——”一輛車在嫚兒麵前急刹車,差一點兒撞在嫚兒身上,王打鐵似乎忘了眼前的車流,急忙跑過去抱起嫚兒,朝強子走去。馬路上的車子都停住了,一個司機從窗口探出頭來,對走近的王打鐵嗬斥一聲,說你想找死呀?!司機剛說完這話,突然看到王打鐵和嫚兒胳膊上的黑紗,急忙閉嘴。

後麵,青頭急急地追上來,也跟著王打鐵橫穿馬路,停在馬路當中的司機,就把火氣發泄到了青頭身上。青頭似乎沒聽到司機們罵咧咧的聲音,他走到王打鐵身邊,哭喪著臉說:“哎喲打鐵姐,那夥人罰了我五十塊哎。”

王打鐵向強子介紹青頭,說這是我在火車上認識的青頭兄弟,出來想找個活幹……強子瞅了一眼青頭,不等王打鐵說完,扛著行李卷朝前走,青頭和王打鐵就閉了嘴,默默地跟在了後麵。

強子走到了故宮東門後牆下,站在暗影裏不動了,從王打鐵懷裏拽過了嫚兒,對王打鐵說:“你回去吧,裏麵不準外人進。”

強子說著,打開了行李卷,要把嫚兒包裹起來,嫚兒意識到要跟母親分開了,突然哭叫起來,王打鐵也立即滿眼淚水了,說:“你輕點弄她,你當是抓頭小豬呀。”

強子瞪著眼睛,對嫚兒喝道:“閉嘴!你哭把你的嘴塞滿土疙瘩!”

嫚兒嚇得閉上了嘴,強子把她卷起來,扛著就走。

王打鐵滿腦子是嫚兒,忘了青頭的事情,旁邊的青頭給她使了幾個眼色,她還是沒注意,青頭就滿臉堆笑攔住了強子,說:“請問大哥,你們這兒還要打工的?我一個人剛出來……”

強子生硬地說:“不要!”

青頭和王打鐵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強子消失在紫紅牆的一道小門內。王打鐵並不知道,那道小門內,是故宮的後院子。

強子突然帶走了嫚兒,她心裏空落落的,覺得有幾句話還沒跟嫚兒交代完,於是走到小門前敲門,敲了半天沒動靜,就更用力地敲,她不知道小門旁邊有一個門鈴。後來,小門打開了,出來一個老頭,有些生氣地對她說:“你再敲門,我就報警啦。”

那天晚上,王打鐵在故宮後牆的小門外,沿著燈光昏暗的紅牆來回地走到天亮,耳朵一直豎向紅牆內,想聽一聽她的嫚兒是否還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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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子在故宮後花園的施工隊當工頭,負責維修後花園的古建築。故宮後花園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進去的,施工的民工都配發了胸牌,所以強子隻能用行李把嫚兒卷過進來,鎖在雜草叢生的後花園一間小屋子內,手上還給她綁了繩子,栓在床頭上。嫚兒要哭,他就嚇唬她說,你哭,哭就給你嘴裏塞土疙瘩。

折騰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起來,強子因為情緒很壞,就把幾個在古建築上搭建腳手架的民工訓斥了一通,說你們磨磨蹭蹭的,搞了幾天了?今天搞不完這地方,你們都給我滾蛋!

強子正發著脾氣,旁邊的一間小房子內,走出一個矮胖的男人,圍著白圍裙,頭戴小白帽,一看就是做飯的夥夫。強子扭頭看到了夥夫,眼睛立即瞪圓了,吼道:“鬼子六,你他媽幾點起床?耽誤了早飯,我他媽把你放鍋裏煮了!”

夥夫一縮頭,要閃進屋裏,卻被強子喊住了。強子說,過來!鬼子六就小心地走到強子麵前,強子掏了20塊錢拍給鬼子六,讓他上午出去買菜的時候,給帶回兩斤糖塊。嫚兒昨晚尋找王打鐵,一個勁兒地喊叫吃奶,真讓他沒辦法。

到了中午時分,鬼子六就把糖塊買回來了,強子打開了鎖著的小屋,看到嫚兒縮在床上一角,麵前擺放著的飯菜,一動沒動。強子粗粗地喘了口氣,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對嫚兒說:“嫚兒聽叔叔的話,吃飯,你以後要聽叔叔的話,叔叔讓你幹啥你就幹啥,叔叔就和你爹一樣……”

驚恐的嫚兒,突然張嘴哭起來:“我要我媽,我要吃奶——”

強子喝道:“閉嘴!再哭,把你嘴裏塞滿土疙瘩!”

強子從兜內掏出一袋子糖塊,放在嫚兒麵前,說:“聽叔叔的話,吃飯,你想吃什麼?告訴叔叔,叔叔給你買,叔叔有錢。”

嫚兒嗚咽著搖頭,說:“我要我媽,我要吃奶……”

強子氣呼呼地剝開一塊糖,硬塞進了嫚兒嘴裏,泄氣地站起來,走出屋子,回身帶上了門,隻留下一道門縫,屋外細長的光線就急忙從這道門縫投進了昏暗的屋內。

午後,強子的女朋友來到了故宮後花園,她是河南農村的,叫紅紅,在北京一家飯店打工,打扮得很時髦。飯店在前門那兒,離故宮很近,紅紅幾乎每天都要來故宮後花園,看門的老頭認識她,也就進出隨便了。紅紅沒有多少品位,但很厲害,強悍的強子在她麵前,顯得有些畏懦,一副受氣的模樣。

紅紅聽說強子收養了侄女嫚兒,就瞪著一副要吃人的眼,訓斥強子,說這種事情怎麼不提前跟她商量?強子就說,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嘛,我不收養嫚兒誰收養?

紅紅說:“誰願收養誰收養!”

“她好賴都是我侄女。”

“她一天都不吃飯,這樣下去還不餓死了?”

“餓熊了她,會吃的。”他這樣說著,其實心裏挺沒底的,擔心這樣下去會出事。

紅紅賭氣不說話了,伸手對強子撚了撚,做了個要錢的手勢。強子遲疑一下,從兜裏掏出一疊人民幣,想從中抽出幾張交給紅紅,卻被她一把都抓走了。

強子看到紅紅抓了錢就要走,就立即撲上去,抱著紅紅親她。紅紅被強子啃了兩下,看到強子的手開始摸索她的身子,就推開了賴皮賴臉的強子,說:“不行,我該上班了,回去晚了,飯店老板娘又要拉著個吊臉,像老絲瓜。”紅紅剛走,看門的老頭就通知強子,說後門有個婦女,總是敲門找強子,問怎麼辦。強子想了想,就出去把王打鐵領了進來,在後花園的小屋子內,與王打鐵簽訂了一份合同,還讓她在上麵摁了手印,那樣子很正規。

強子拿著摁了手印的合同書,對王打鐵說:“你可摁了手印,就在這裏麵待半個月。”

王打鐵肯定地說:“半個月後我就死去,我早想好了,要不是為了嫚兒,這半個月活得都浪費了。”

強子說:“你死你活我不管,半個月你得把嬡兒安撫穩妥,讓她能踏踏實實跟著我,要不你還把她帶走,我不要。”

王打鐵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嫚兒,嫚兒似乎聽懂母親的話,睜著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看著王打鐵,突然站起來撲到她懷裏說:“媽,我不讓你死……”王打鐵趁機嚇唬嫚兒說:“你聽媽的話,媽就不死,你聽嗎?”

嫚兒急忙用力點點頭,又伸手去掏王打鐵的奶,王打鐵氣憤地給了嫚兒一巴掌,看著木板上的飯菜說:“你給我吃飯,十分鍾吃完兩個饅頭。”

嫚兒看了看滿麵怒色的王打鐵,恐懼地抓起饅頭狼吞虎咽起來。看著女兒那個吃相,王打鐵的淚水在眼窩裏打轉。

強子收起了合同,轉身要出門,正巧王打鐵的身子擋在他前麵,他粗魯地用手扳了一下王打鐵,力氣很大,王打鐵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抬頭剛要說什麼,強子已經走出屋子。

晚上,紅紅又來了,她是來過夜的,跟強子住在臨時的工棚內。紅紅聽說嫚兒的母親也來了,就又發脾氣,說小的你養著,大的也養著?強子解釋說,就半個月,她不來我弄不了那孩子。紅紅說,她可是殺人犯,你窩藏殺人犯……她在這兒能老老實實的?

強子不說話了,心事重重地走出了臨時工棚,想避開氣勢洶洶的紅紅,到外麵透一口氣兒。他走著走著,就來到了王打鐵和嫚兒居住的小屋前,發現有一個男人趴窗戶上朝屋內看。強子悄悄走過來,愣了愣,不知道這男人在偷看什麼,也就站在男人身後,朝屋內看。

屋內,王打鐵裸著身子側身躺在嬡兒麵前,把一隻奶子輕輕擱在嫚兒的腮邊……

窗口前的男人感覺後麵有人,扭頭看清是強子,吃驚地向後趔趄了一下。醒悟過來的強子抬手給了男人一巴掌,罵道:“鬼子六我日你祖宗,你探頭探腦看什麼?!”

偷看的男人是做飯的鬼子六,他被強子抽了一巴掌,結巴著說不出話來。屋內的王打鐵聽到動靜,快速拉開了一道門縫朝外看。

強子指著鬼子六的鼻子說:“你跟我滾蛋,現在就卷了鋪蓋滾!”

鬼子六急忙央求:“老弟,別這樣、別……我沒做什麼呀?”

“你滾不滾?不滾我把你送公安局!”

鬼子六有些慌了,說:“我、我現在走了,誰給你們做飯?對吧?”

強子說:“我自己做!快滾!”

強子從地上抄起一根木棍,朝鬼子六比劃了一下,鬼子六倉皇地逃跑,邊跑邊說:“我走、我走,一個小工頭,有什麼雞巴了不起的!”

鬼子六逃遠了,強子扭頭看到袒胸的王打鐵,正站在門縫看他,強子害冷似地打了個戰,氣憤地把木棍朝地上一摔,頭也不回地回到了紅紅身邊,在昏暗的臨時工棚內,憑借著一束從窗戶照射進來的月光,剝光了紅紅的衣服,一會兒就把自己折騰的呼味呼哧的喘粗氣。

第二天早晨,強子起得很晚,他穿好衣服後,看了看還懶在被窩裏的紅紅,說你快起來,該吃早飯了,還睡。紅紅翻了個身,白了強子一眼,說到哪兒吃早飯?你昨晚不是把鬼子六開了?

強子僵在那裏,半天才反應過來:“喲,他媽的忘了,趕快派人去飯店買早點。”

強子說著,匆匆忙忙出屋,朝夥房奔去,剛走到夥房前,就看到興奮的民工們圍著一籠屜大包子,擁擠著。強子吃驚地張大嘴巴,他沒想到昨晚上王打鐵就把早飯的包子包好了。

王打鐵給民工們分發著包子,說:“盆裏有稀飯,你們都長著蹄子,自己盛去。”

早飯結束後,王打鐵給嫚兒端著兩個包子,回到了小屋內。嫚兒按照她的要求,一個早晨都在梳理自己頭發,把長長的頭發紮了一個朝天辮子,其他頭發亂糟糟的散落在一邊,看起來滑稽可笑。

王打鐵有些氣憤,一把抓住了嫚兒的朝天辮子,把紮辮子的皮筋拽下,說:“你一個早晨就梳了這麼個熊樣?重新梳,都弄成雞窩了,你以後別再指望我給你紮辮子,你現在就權當我死了,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動手。”

這時候,強子走進來,看了看王打鐵,說:“你愛做飯不是嗎?那你就做好了,反正就半個月。”

強子不等王打鐵張嘴說話,人已經走出了小屋子,似乎連一分鍾都不願意跟她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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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打鐵到故宮後花園住了一天,青頭跟著也進來了,他是通過當地公安部門打進來的,這個內幕就連建築公司的經理都不知道。地方政府的一位領導給經理打電話,說自己老家有個鄉親,想在故宮建築隊打工,請經理安排一下,經理慌忙派人把青頭帶到了故宮後花園,交給了強子。

強子見了青頭,就愣了愣,說:“我這兒根本不缺人,他來幹什麼?”

帶著青頭來的那位領導瞪了強子一眼,說:“讓他給你跑個腿什麼的,反正也不是你開工資,上麵壓下來的,我有什麼辦法?你別得罪他,這小子有硬後台。”強子無奈地說:“打雜吧,也隻能當打雜工。”

打雜的青頭,就在後花園的工地上悠閑地晃蕩,轉悠到了夥房門前,看到王打鐵正在教練著嫚兒揉麵,因為嫚兒不得要領,她就抓了一塊稀稀的麵團,砸在了嫚兒的臉上,說你攪和糨糊呀?給你說了多少遍了,加水要一點一點地加,你一下子倒了半碗水……王打鐵說完,感覺有一個人站在她麵前了,抬頭一看,又吃驚又驚喜。

“青頭……兄弟,你?”

“我到這兒打工了。”

“呀,你怎麼混進來的?”

青頭做了一個下壓的手勢,非常得意地說:“找了門路,從上麵壓下來,他們誰也不敢把我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