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快跑(3 / 3)

王打鐵正把淘好的大米倒在了蒸籠上,強子走過去說,你來!我有事找你!王打鐵看到強子氣衝衝的樣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站著不動,強子上前抓住她的胳膊,一直拖到了後花園小屋內,強子罵道,你這個妖婆,你害死一個還不夠,想讓我們家死絕了,你安的什麼心,我今天先把你打死!強子說著,一頓拳腳,把王打鐵打得滿地滾。

嫚兒從外麵跑進來,抱住了強子的兩條腿,哭著說:“叔叔,別打我媽媽。”

王打鐵抬頭看著嫚兒,她的嘴角流著血,說:“嫚兒,放開你叔叔,讓他打個夠,你叔叔打得好,媽放心了,你叔叔心疼你呀,心疼你才來打媽的……”

這時候,門突然被推開,青頭出現在門前。青頭怒視著強子,喝道:“憑什麼打人!”

王打鐵一看是青頭,突然嗚嗚地哭了,說青頭兄弟你別管,我們自己家的事情,你不知道,你走開……青頭說我別的不管,可無論什麼事情也不能打人,打一個女人,你算什麼東西!強子瞅了一眼青頭,說你他媽算老幾?給我滾出去,不要以為上邊有人,我就不敢把你怎麼樣!強子說著,氣憤地把青頭朝屋外推,青頭抓住強子廝打起來。強子根本不是青頭的對手,幾下就被青頭打趴下了。王打鐵慌了,請求青頭,說,兄弟你的情我領了,可我不用你幫忙,我就想讓他打我一頓,你快出去。

王打鐵站起來,把青頭的身子朝外推,青頭就堅持著不走,兩個人推來推去,到最後王打鐵就趴在青頭懷裏,嗚嗚地哭了,青頭雙手攔住了王打鐵,一隻大手在她後背上輕輕拍著。

強子看到這一幕,氣憤地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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嫚兒畢竟是強子的親侄女,父親過早地去了,作為叔叔的強子,對嫚兒自然有幾分父愛。他在工地上看到嫚兒盯住別人吃羊肉串的目光時,心裏就一動,覺得嫚兒挺可憐的。

強子把王打鐵打了一頓之後,就走到外麵的食品攤,給嫚兒買回了羊肉串,趁王打鐵在夥房那邊洗衣服的時候,把羊肉串送到了小屋內,當場看著嫚兒津津有味地吃。王打鐵端著一臉盆衣服回來時,嫚兒手裏的羊肉串還沒吃完,強子聽到了腳步聲,已經來不及走出去了,就一別身子躲在了黑乎乎的門後麵。

王打鐵進屋,看到嫚兒坐在椅子上舉著羊肉串,她就把一盆衣服朝地上重重地一放,走到嫚兒麵前,問誰給你的?嫚兒因為恐懼,眼睛瞅著王打鐵身後,卻不敢吱聲。王打鐵的火氣就上來了,說:“你啞巴了?說呀,說給你的?”

嫚兒搖搖頭。王打鐵一個巴掌扇過去,把嫚兒手裏的羊肉串打掉了,嫚兒嚇得站起來,朝後退兩步。王打鐵說,你怎麼沒記性呀嫚兒,媽跟你說了多少次,別人誰給的東西都不能要,女孩子貪嘴,最容易上當吃虧,你怎麼就沒有記性?!你真讓我焦急呀你!王打鐵說著,抓過嫚兒又打,嫚兒卻一動不動。

王打鐵打著打著,就停住了手,一把抱住了嫚兒,哭起來,邊哭邊說:“嫚兒嫚兒啊,你怎麼不知道媽媽心裏有多焦急,像燒著了一把火,媽媽隻能陪你兩天,就兩天呀嫚兒,媽媽多麼想讓你一夜的工夫,像發饅頭一樣把你發起來,讓你長大了,讓你能夠照顧自己,跟著你叔叔好好生活,媽媽打你罵你,媽媽心裏火燒火燎的。你要記住了,誰的話都不要相信,就聽你叔叔的,這個世界,你叔叔是你最親最親的人,隻有他會真心疼你的……”

嫚兒好像真的一夜之間懂事了,她仰起淚臉說:“媽——我記住了——”

門後的強子傻在那裏,眼淚一點點地溢出來,趁王打鐵抱住嫚兒哭泣的時候,他悄悄地離去了。

午飯的時候,強子到夥房領飯,一個勁兒咳嗽,那樣子有些感冒了。王打鐵聽到了強子的咳嗽,不由得把關切的目光投過去。

強子隻打了很少的一點兒飯,就回到了臨時工棚,把飯碗放在一邊,一口也沒有吃。他拿了兩個大藥片,喝了水送下去,躺在了床上。

王打鐵給民工們打完了飯,就急忙拎著一個塑料籃子走到臨時工棚,把籃子裏一大海碗熱騰騰的麵條端出來,說強子你起來把麵條吃了,我給你還煮了一碗梨水,裏麵放了生薑,喝了後蓋上被子發一頓汗就好了。她說著走上去,伸手摸了摸強子的額頭,強子想躲開,就向後仰了仰頭,還是讓王打鐵摸到了。他仰頭躲閃的時候,正好遇到了她的目光。王打鐵怔了怔,說,我先走了,一會兒再來看你。

強子的目光送走了王打鐵的身影,停留在門口處。他的眼前,出現了當新娘子時的王打鐵。

那天,迎新娘的車停村頭一條胡同前,強子的哥哥從車裏把王打鐵抱下來,抱在懷裏朝家裏走。按照規定,新郎要從門口把新娘一直抱回家,新娘的腳不能落地。王打鐵個頭挺大,哥哥抱著她走了沒多遠,就在看熱鬧的人群歡呼下,笑得彎了腰,王打鐵眼看就要滑落下來了。這時候,強子手提著一個凳子,快速跑過去,塞到王打鐵屁股下,說:“嫂子快坐在凳子上!”

王打鐵終於找到了依靠,屁股落在了凳子上,兩隻手拽住了強子哥哥的胳膊,笑著、喘息著,臉色紅撲撲地看著強子,說:“謝你強子!”

剛步入青春期的強子,看著美麗的王打鐵,目光充滿了羨慕和渴望,神色中流露出那個年齡特有的靦腆和傻笑。

圍觀人喊叫:“強子你滾開,你幫什麼忙呀,又不是你媳婦!”

強子仍舊癡呆呆站著,看著哥哥再次抱起王打鐵,朝貼著大紅喜字的屋子走去王打鐵結婚的沒幾天,就開始關心強子了,準備用自己結婚時別人送來的一塊布料,給強子做一身西服。她在強子身上比劃的時候,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扭捏著,總站不好,就被王打鐵對準後背拍了一巴掌。王打鐵說,站好!喜不喜歡這顏色?給你做一身西服好不好?

強子說:“我不要……”

“不喜歡?”

“我有衣服穿。”

王打鐵白了他一眼,說你哪有件好衣服?都這麼大了,你到人前人後,應該有件好衣服了,別整天弄得邋裏邋遢的,過幾年連個媳婦找不到。強子臉紅了,偷偷瞟了瞟王打鐵。

“一晃已經七八年了。”強子躺在床上想著,不由得歎了口氣。

忽然間,強子聽到門響動了一聲,以為王打鐵又回來看他了,急忙用被子蒙住臉。過了半天,卻沒有動靜,強子偷偷露出眼睛看了看,屋子的門沒有變化,強子就一把甩開被子,有些失望地盯住了那扇門。

他很渴望這個時候,王打鐵能夠走進來,走到他身邊。

第二天,強子的目光總是去尋找王打鐵,盯住她的身影不放。王打鐵帶著嫚兒出去買菜的時候,他也就悄悄地跟在了後麵。

王打鐵買了菜,並沒有立即回去,卻讓嫚兒坐在過街天橋上,彈著電子琴向過路人乞討。電子琴發出了淒婉的旋律: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我問燕子為什麼,燕子說,這裏的春天最美麗……

嫚兒彈完了電子琴,按照母親交代的話說:“叔叔阿姨幫幫忙,我什麼親人也沒有了,我想上學讀書……”

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把零錢丟在了嫚兒麵前的瓷碗內,接著是一個軍人、一個老頭……坐在嫚兒旁邊擺地攤的小商販,看到許多人給嫚兒碗裏丟錢,有些生氣,對周圍人說,你們別當真,這是放鷹的,她媽在橋頭那邊盯著哩。

這時候,一直躲在後麵的強子實在忍不住了,上前抱起了嫚兒,拎著電子琴就走,周圍的人當即愣住了。小商販說:“這不,她爸爸看到你們懷疑他們了,趕快抱走換地方了吧?”

有人喊:“喲,忘了把錢拿走呀?!”

人們的目光同時盯住了瓷碗。小商販反應很快,一把就將瓷碗端了過去,說:“等到他們回來找碗,我來給他們。”

強子把嫚兒抱到王打鐵麵前,王打鐵有些心虛,害怕強子在大街上給她一頓拳腳,就忙向他解釋,說強子你別生氣,我擔心你結婚後,嫚兒沒了著落,她就要自己照顧自己了,反正不管怎麼樣,能生活下來我就放心了。

這次強子沒有發脾氣,他看著王打鐵,一字一句地說:“你放心,不管到什麼時候,我就是賣血,也不會讓嫚兒要飯去,你用不著訓練她要飯!”

強子說完,抱著嫚兒就走,把王打鐵甩在那裏。但是,強子走了十幾步,突然站住了。王打鐵一直站在那裏沒動,愣愣地看著強子。強子就又返回去,走到了她的身邊,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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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打鐵準備離開強子的前一天,正好是丈夫死去七七四十九天的時候,王打鐵帶著嫚兒跑了很遠的路,來到郊外一片平地上,擺了一堆黃紙,對嫚兒說:“跪下呀,跪下把紙燒了。”

嫚兒說:“我不給他跪。”

王打鐵上前扭住嫚兒的耳朵,說:“嗨呀,他再不是東西,沒他也沒你呀,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給他燒幾張紙吧,就這一次。”

嫚兒跪下了,打著了火機,去點燃黃紙,卻怎麼也點燃不著,打火機把手都燙疼了。王打鐵從後麵氣呼呼地走上去,親自去點燃黃紙,邊點燃邊嘮叨說,喲,你變成鬼了,還這麼大脾氣,挺難伺候的,告訴你,今兒是你燒“七七”,我讓嫚兒給你燒幾張紙,你要是還有點靈氣,就保佑嫚兒今後平平安安,跟著她叔叔幸福生活。我呢,這一兩天就去找你,你對我有什麼仇恨,咱們那邊算賬去——到了陰間地府,我才不會怕你,你等著吧!

王打鐵點燃了黃紙,她站起來退了幾步,對嫚兒說,給你爹磕三個頭,讓這個死鬼保佑你平平安安,我跳跳大神,把這個死鬼趕回去,不要讓他老跟著你。嫚兒磕頭的時候,王打鐵把一塊白布紮在頭上,手裏揮舞著兩塊白布,圍繞黃紙轉圈,手舞足蹈,嘴裏念念有詞。嫚兒看到後,也站起來,跟在母親身後,手裏抓起了兩把幹枯的草,揮舞著。漸漸地,母女倆把這一形式演變成了遊戲,兩個人在平地上快活地跳動著,喊叫著,發泄著。

在她們身後的小樹林裏,一直窺視她們的青頭,也禁不住笑了。

當天晚上,那個被王打鐵當成看門的老頭,在工地上拿著施工圖紙跟強子商量事情的時候,突然暈倒了。強子和青頭等人把老頭送到了醫院,醫生診斷為腦溢血,好在及時送到了醫院,否則連命都保不住。

老頭一輩子就一個人生活,從醫院回到家裏,需要雇一個人照看,強子就想到了王打鐵,對她說,李教授是古建築專家,我們修複古建築的施工,都是他指導我們,看樣子,他短時間不能好起來了,我想讓你去他家裏照顧他,你誰也不要告訴,就住在那裏,一直照顧到他……王打鐵說,我跟你的合同時間已經到了,我該走了呀。強子不吭氣,一直看著王打鐵,看得她有些心慌。

強子說:“嫂子——”

王打鐵聽到強子叫她“嫂子”,身子顫了一下,嘴唇抖動著說不出話。

強子說:“嫂子,中國這麼大,哪裏藏不住你一個人?你就先在教授家裏待著,以後再說以後的話,東北、新疆,地方大著哩。”

王打鐵搖搖頭,說:“強子,嫂子謝謝你,我早就想好了,哪裏也不躲藏,我把嫚兒交給你,就沒有任何牽掛了。”

強子說:“別的先別說,教授出院回家後,急需要人照顧,你先去再說。”

王打鐵就不說話了,強子看著她,看著看著突然笑了。王打鐵說你笑什麼強子,你笑嫂子……強子說,你結婚那天,我哥抱著你,差一點落地了,我給你一個小凳子墊住了。

王打鐵也就笑了,說:“你還記得呀。”

王打鐵在強子的安排下,去了老頭家,發現老頭居住的房子非常寬敞,客廳擺放著古老而典雅的家具,很有品位。老頭躺在床上,跟強子說話的時候,眼斜嘴歪的,不住地有口水流出來,強子就抓起床邊的毛巾給他擦拭。

老頭說:“強子,你、辛、苦……那邊的事,你……”

強子說:“工地上的事情你別操心了,有人來管,你好好養病。”

王打鐵端來一盆溫水,撕開了老頭的上衣給他擦拭,強子愣了愣,他看著王打鐵給老頭擦身子,心裏有些怪怪的,就說我來給他擦吧。王打鐵說,強子你回去吧,這兒你就別操心了,你把嬡兒也帶回去,以後就讓她跟你睡覺了。

嫚兒看了看強子,仍有些膽怯。強子彎腰抱起了嫚兒,說嫚兒跟叔叔走,叔叔過兩天帶你去動物園。他又對王打鐵說,嫂子我走了,你出門買東西,要小心,能不出去就別出去,少露麵。

強子抱著嫚兒出了門,並沒有立即走開,而是從門縫朝屋內看著。王打鐵已經擦完了老頭的上身,老頭比劃著要上廁所,王打鐵急忙站起來,去拿了尿盆,老頭很難為情,掙紮著要坐起來,被王打鐵摁倒了,說:“大爺你別動,誰都有老了這一天,你呀就把我當你的閨女吧。”

外麵的強子看到王打鐵給老頭接小便,歎了口氣,抱著嫚兒扭身走了。晚飯的時候,王打鐵燉了雞湯,扶著老頭一勺一勺地給他喂。雞湯從老頭嘴邊流下去,流到了脖子上,她就用毛巾仔細擦。王打鐵擦著擦著,老頭突然嗚嗚地哭了,把王打鐵嚇了一跳。

她說:“大爺你咋哭了,你哪兒不舒服?”

老頭說:“打鐵同誌,我母親死了幾十年了,再沒有女人對我這麼好……”

王打鐵說:“我還正想問你哩,咋不找個人成個家?”

老頭說:“陰差陽錯,我一門心思研究古建築,好、好女人都從身邊滑過去了,我不願湊湊合合找一個……”

“好女人?啥是好女人?沒有尺寸的。”

“你就是好女人。”

王打鐵看著老頭,說:“我?我是?”

老頭點頭,說你肯定是,賢慧、善良、懂事,誰娶了你都幸福。王打鐵呆呆地坐了半天,後來就把自己的事情,詳細告訴了老頭,說完後,就拿了老頭家裏的酒,坐在床前一杯接一杯地喝。

老頭顯得很痛苦,說你呀、你你,真傻呀,你做了件大傻事,多好的生命,你不愛惜。王打鐵問老頭是不是也怕死,老頭說他過去不怕,可現在怕了,現在很想重活一次,好好找個像樣的女人,好好過日子。

老頭說:“你太傻了。給我一杯酒好嗎?”

王打鐵搖頭,說:“這不行,你這個樣子,不能喝酒,你的病,說不定就是喝酒喝的。”

老頭有些祈求地說:“我舔一舔……行嗎?”

王打鐵猶豫一下,端著酒杯坐到床邊上,把酒杯送到老頭嘴邊,說就舔一舔啊。老頭隻舔了一點酒,立即有了精神,眼睛看著王打鐵薄薄的睡衣,看著看著,突然抖動著手,快速地在伸向王打鐵胸前。王打鐵反應很快,“啪”地在老頭的手上打了一巴掌,說你要幹什麼你!老頭愣了愣,似乎從夢中醒來,嗚嗚地哭了,把自己的頭朝一邊的牆上撞去。

老頭說:“我、我、我死了吧,死了吧……”

王打鐵一把抓住了老頭,不讓他撞牆,老頭在她懷裏掙紮著,她就把他抱在了懷裏。老頭像個孩子似地,在她懷裏嗚嗚地哭著,說人要能重新活一次多好,我一定找個女人好好、好好……

老頭的話,勾起了王打鐵心裏的酸楚,她也禁不住嗚嗚地哭了,淚水流在了老頭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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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們在開飯的時候,發現王打鐵不見了,給他們打飯的是一個男人,都覺得挺失望,覺得飯菜也不如先前有味道了。反應最激烈的是青頭,他丟下了飯碗,撒腿就朝後花園的小屋子跑去,小屋子的門已經上了鎖,他就又跑到了強子住的臨時工棚,老遠就看到強子和紅紅,正陪著嫚兒在門前玩耍,他這才放慢了腳步,裝著無事的樣子走過去。

紅紅和嫚兒各自舉著一個小風車,原地轉圈兒,風車嘩啦啦響著,最後紅紅轉暈了,一屁股蹲在地上。嫚兒卻還在那裏勉強支撐著,身體搖搖擺擺,像喝醉了酒似的。強子站在一邊,傻嗬嗬的張著大嘴笑,笑著說:“紅,你該上班去了,去晚了,飯店老板娘又要吊著個臉,像老絲瓜。”

紅紅從地上爬起來,說:“過兩年,存夠了錢,咱們也開個小飯店,我也當老板娘,行不行嫚兒?”

強子瞥了紅紅一眼:“你開飯店?你哪來的錢開飯店,就你大手大腳的花錢,八輩子也存不住一分錢。”

“你怎麼知道我大手大腳花錢?”紅紅撇了撇嘴。

強子說:“不說你的工資,就說你從我這裏前前後後花了多少錢?”

“你怎麼知道我花了?”

“沒花?那你存起來了?”

紅紅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存起來怎麼啦?女人就是管存錢的。”

強子一下子怔了,像不認識似地看紅紅:“喲,我說紅紅,你倒真有心呀,還藏了一手。”

強子上去抓住了紅紅要打,就看到青頭朝他走了,他就急忙鬆開了手。青頭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說:“你嫂子呢?”

強子愣了愣,上下打量了青頭,說你關心這個幹啥?她到哪裏與你有什麼關係?青頭笑了笑,說我喜歡吃她做的飯。強子說,回老家了。青頭的眼睛就落在了嫚兒的身上,從嫚兒的目光裏,青頭判斷出強子說了謊話。

青頭很自然地想到了剛出院的老頭,就跟當地的公安幹警取得了聯係,查找老頭的住處。

這天,王打鐵給老頭家大掃除,發現一個壁櫃裏竟然全是女人的衣服和用品,王打鐵很吃驚,一件件拿出來仔細查看。這些物品大都是新的,有的連標簽都沒有拽掉。她覺得自己被老頭欺騙了,老頭一直有女人呀。她氣憤地抓起一個胸罩,走到臥室摔在床上,說:“你這個老不正經的,還說從來沒有女人,這是啥?”

老頭有些焦急,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兒咳嗽。

王打鐵又說:“你當我是十八九的小紅紅呀,你騙我幹啥?”

老頭委屈地說:“沒有呀。”

“這些東西擺在這兒,你還抵賴!”

老頭說:“就是、就是沒有女人,我才在家裏放了一些女人的東西,我覺得屋裏放些女人的東西,才像個家……”

王打鐵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傻傻地站在那裏。電話鈴突然響了,她嚇了一跳,拿起電話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是李教授家嗎?王打鐵說是呀,你是哪裏?對方沒有聲音,王打鐵再問,電話就掛斷了。

王打鐵聽電話的聲音有點兒耳熟,卻想不起是什麼人,很快也就不去想了。她端了一杯水給老頭吃了藥,自己坐在了床邊上。老頭說,櫃子裏的衣服,你喜歡你就穿。王打鐵歎了一口氣,說你放著,等我下輩子再來穿。老頭又說,我死了,這房子留給你,還有這個存折,給嫚兒。

老頭從枕下拿出一個存折,抖動交給王打鐵,王打鐵捏在手裏,看都沒看,又塞進了枕下,說,房子、錢,我都用不著了,我過去後悔自己是女人,可我現在,倒真希望下輩子轉世投胎,還做女人,做城市裏的女人……說著,淚水流了出來,旁邊的老頭看到後,想伸手去替王打鐵擦拭淚水,可是直了直腰,沒坐起來,胳膊伸在半空,就是摸不到她的眼淚,他的手就很焦急地向前伸著……王打鐵看著他的手,明白他的要幹什麼,可她就是坐著不動,不去應和他,似乎要看看老頭的手,到底能不能伸到她臉上,替她擦拭了淚水。

老頭的胳膊終於耷拉下去,伴隨著一聲沉重的歎息,他放棄了努力,他知道自己想給女人擦拭一下淚水的能力都沒了。

王打鐵看到老頭的胳膊垂下去的時候,她竟然哭出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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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已經抱定了必死信念的王打鐵,在老頭家裏住了短短幾天,她的心裏就發生了變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生的願望,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這麼結束。於是,她開始查看中國地圖,眼睛落在新疆和東北一帶,問老頭:“你說,從北京到新疆,要坐多少個小時的火車?”

老頭伸出了一個巴掌。

王打鐵吃驚地說:“50個?”

老頭點頭。

王打鐵說:“媽呀,這麼遠,新疆占中國六分之一的麵積,這麼大的地方,要找一個人真是大海撈針。”

王打鐵的眼睛盯住新疆版圖不動了。外麵有人敲門,王打鐵一愣,收起地圖,從門鏡朝外看了看,發現是強子,她臉上立即露出了笑容,急忙打開門,強子抱著嫚兒走進來,手裏提著一個蛋糕。

王打鐵說:“嫚兒,咋讓叔叔抱著哩。”

嫚兒說:“叔叔一定要抱。”

王打鐵看著強子,目光那麼柔和,弄得強子有些不好意思,強子就說:“教授今天過生日……”

王打鐵的目光急忙從強子身上移開,去看老頭,說是嗎?喲,那我準備幾個菜,好好給他慶賀一下。

“嫚兒跟著你,聽話嗎?”王打鐵問。

“聽話,就是晚上睡覺死活不脫衣服。”

“不脫就不脫吧,我讓她這樣的。”

老頭聽說要給他過生日,很興奮,竟然騰地坐起來了。因為太激動,起來得太猛,一下子栽到床下,王打鐵走過去扶住老頭,看到老頭的嘴突然歪得很重了,兩手不住地抖動,就對強子說:“摔壞了吧?快送醫院。”

老頭聽清楚了,急忙擺手,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強子明白老頭的意思,就說沒大事,他太激動了,這種病情緒太激動,容易出問題。

王打鐵扶住老頭的後背,撫摸著,老頭慢慢地喘息過來了,說:“打鐵同誌,你去給我、給我買鮮花好嗎?我喜歡鮮花。”

強子忙說:“我去買,嫂子你在家準備飯菜。”

王打鐵說:“不,我去,他是讓我去買給他,讓我這個女人給他送鮮花哩。”王打鐵穿好衣服,出門的時候,嫚兒在後麵喊,說,媽——你過馬路小心車。王打鐵一愣,回頭看嫚兒,驚喜地說,媽記住了,我的嫚兒長大了,知道關心媽了。

王打鐵剛出屋子,老頭就把嫚兒招呼到床前,說嫚兒,給爺爺唱首歌,爺爺今天過生日裏,就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歲歲來這裏”……嫚兒說,錯了爺爺,是年年春天來這裏。老頭說,好好,你唱,爺爺有獎品。老頭從枕下又掏出了那個存折,塞給了嫚兒。

冬日的陽光,那麼溫暖地覆蓋著行人的肩頭上。王打鐵走在大街的人流中,身子有韻律地起伏著,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她沒注意到,在她的身後,有兩個戴墨鏡的青年人一直跟蹤著她。她在花店挑選鮮花的時候,那兩個戴墨鏡的青年人,就站在花店對麵的車站牌下,朝花店張望。

王打鐵懷抱著鮮花,興衝衝地趕回老頭家,剛打開門,就聽到嫚兒的呼喊聲:“爺爺、爺爺,你怎麼啦?”

王打鐵看到老頭嘴角流著口水,眼睛向上翻,她把鮮花放在床上,老頭突然緩過氣來,慢慢睜開眼睛,鼻翼翕動著,說:“花、花香……”

王打鐵又把鮮花拿起來,送到老頭的鼻子下,說:“大爺,我買回來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這些花?”

老頭看著鮮花,咧著歪嘴笑了。

“點蠟燭,我要吹蠟燭。”老頭說。

強子急忙把蛋糕打開,點燃了蠟燭,送到老頭麵前,讓他吹蠟燭,王打鐵和嫚兒開始唱“生日快樂”了。但是,老頭的嘴用不上力氣,吹了半天,一支蠟燭也沒吹滅。

這時候,一陣風吹來,把蠟燭吹滅了大半,幾個人同時朝門口看去。虛掩的門突然開了,戴墨鏡的兩個青年人迅速衝進來,強子一愣,預感覺到了什麼,扭頭去看王打鐵。

墨鏡乙喊:“都別動,我們是警察。”

強子突然把蛋糕丟在地上,撲向了警察,喊道:“嫂子快跑!”

強子與警察乙廝打在一起,王打鐵愣了愣,轉身朝門口跑去,警察甲搶先一步,關上了門。

警察甲說:“王打鐵,別動!”

強子拚力甩開警察乙,撲向了警察甲,想推開擋在門前的警察甲,但強子沒掙紮幾下,就被警察甲打倒在地,額頭上流出了鮮血。

床上,老頭一點點地朝外爬著,最後從床上滾到地板上。

強子從地上爬起來,猛地一躍撲向了警察甲,把警察甲撲倒在地,來開了門對王打鐵喊:“嫂子快走——”

王打鐵拚命竄出了門,強子的身子就堵在了門口,警察掏出了槍喊道:

“閃開,你再亂動我就開槍了!”

這時候,已經跑到樓道的王打鐵,聽到嫚兒喊叫:“媽媽——爺爺摔下來了!”

老頭在地上抽搐著,王打鐵一怔,突然轉回了身子,跑到門口大聲喊:“不要打了!強子兄弟,你讓開,嫂子求求你……”

王打鐵推開堵在門口的強子,走到警察麵前伸出手:“你們銬住我吧,我不跑,我已經是死人了,可他還沒活夠,你們趕快把教授送到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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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送到醫院後,沒有搶救過來,他的生日蛋糕和那些鮮花,陪伴著他一起走了。王打鐵在警察的監護下,去向老頭告了個別,然後就回到了故宮後花園的小屋子收拾自己的行李。

在小屋內,她給嫚兒洗完了頭,用梳子梳理著,紮了一根又粗又長的辮子。

“好頭發,可惜你還沒學會梳辮子,就成你的累贅了。”

王打鐵一聲長歎,抄起剪子,“咯吱咯吱”地剪著頭發,嫚兒一動不動,呆呆地聽著“咯吱聲”。

王打鐵把嫚兒的頭發剪成了男孩的頭型,然後拿出了酒瓶子,倒了兩杯酒,平靜地說:“嫚兒,陪媽喝一杯吧。”

嫚兒看了看王打鐵,忙搖頭:“媽,我一直記住你的話,一點酒都不喝了。”王打鐵說:“今天除外,媽讓你喝。”

嫚兒覺得王打鐵又在考驗她,她還是搖頭,說我不喝,打死我也不喝。王打鐵就不理睬嫚兒了,自己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喝下去,淚水不由自主地流出來。嫚兒看著母親的淚水,小心地端起了酒杯,跟母親碰了碰。

王打鐵說:“嫚兒,媽祝你健健康康長大,越來越漂亮。”

嫚兒說:“媽,我祝你越來越漂亮。”

兩個人一杯接一杯,一瓶酒喝光了,嫚兒就搖晃著站起來,去拿床上的那個蝴蝶風箏,可是身子一晃,就摔倒了。王打鐵以為嫚兒醉了,上前把她扶到床上,嫚兒當即迷迷糊糊睡去了。

王打鐵歎了一口氣,笑了笑,說:“熊樣呀,真不是喝酒的材料,這樣喝酒,準要吃虧上當,還是記住媽的話,戒了酒吧。”

王打鐵站起來捋了捋頭發,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朝屋外走去。強子和兩個戴墨鏡的警察,一直在外麵等候著。

王打鐵開門的瞬間,嫚兒在床上偷偷抬起頭,看了母親一眼,嫚兒看到屋外的陽光一下子撲過來,母親在絢爛的陽光中消失了。

戴墨鏡的兩個警察,把王打鐵送上了火車,她的兩隻手被銬著,合在胸前,胳膊上搭了一件衣服。她走到座位前,抬頭看到那裏坐著一個穿警察服的人,知道這個警察就是要押送她回家的人,於是就在警察的對麵慢慢地坐下,低頭不語。

火車開始啟動的時候,車外戴墨鏡的兩個警察,在窗口朝王打鐵對麵的警察揮手告別,她就聽到對麵的警察說:“謝謝你們啦。”

王打鐵聽著聲音耳熟,抬頭看警察,就吃驚地愣在那裏,原來坐在對麵的警察,竟是青頭。

她一切都明白了,說:“青頭兄……弟?”

青頭沒說話,隻是把一雙鞋子,慢慢地從小桌子上推過來,王打鐵看了看,是她帶著嫚兒到北京,在出站的時候丟失的那雙鞋。她本能地伸手要去撫摸鞋,一下子露出了手腕上的手銬。青頭發現,她被銬住的兩隻手,緊緊握著嫚兒剪掉的長辮子。

王打鐵又急忙縮回手,對青頭很燦爛地笑了笑。

青頭有些憂傷地問:“你笑什麼?”

王打鐵說:“笑你吃雞的樣子。”

青頭說:“你笑起來,真像我姐姐。”

火車一聲長鳴,駛進了隧道,車廂內一片黑暗,隻看到前方一點亮光,火車朝那亮光“咣當、咣當”奔去。

黑暗似乎格外漫長……

家鄉的火車站,早有警車和許多警察等候著王打鐵了,青頭帶著她剛剛下了火車,兩個警察就走上來,架著她的胳膊推進了一輛警車。這時候,她聽到了一聲呼喊:“媽媽——媽——”

她一愣,尋著聲音望去,看到了嫚兒從火車前麵很遠的車廂奔跑過來,警車開始啟動了,她焦急地看著嫚兒,心裏說,孩子快跑,孩子快跑呀!

然而,不等嫚兒跑近警車,就被一個警察攔住了,她一臉的灰塵,像一個剛從土洞裏鑽出來的小老鼠,在警察手裏掙紮著。

王打鐵的心一陣驚喜,她沒想到嫚兒一個人能夠上了火車,跟隨她回來了,她心裏說,我的心血沒有白白浪費,我現在死了也放心了。想著,她的淚水就流了出來。

警車離開站台的瞬間,王打鐵回頭看到了青頭奔向了嫚兒,一把將嫚兒抱在了懷裏。

她的嘴唇翕動著叫了一聲:“嫚兒——”

}pr}2003年10月28日淩晨寫於稻香園犁月齋}/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