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地(1 / 3)

青草地

老兵二豆複員後,約莫又過了一個月,青草地旁的那個小店就撤走了,留下兩間在風中堅挺的石頭房子。小店的那個很有姿色的女主人無影無蹤。

這時候,青草地已經枯萎了,秋風吸幹了青草地的血脈和顏色。遵照二豆的囑咐,我在灰黃的草地上放了一把烈火。

第二年的這個季節,我也離開了青草地。

我當兵的地方在北方山區地帶,接近於某個大森林,似乎有個很土氣的名字,早已記不清了。現在我們習慣地稱它為七號執勤點。

五月的一天,我被分到七號執勤點。一輛吉普車載著我和兩口袋土豆、五斤花生油,向山裏顛去。這個季節裏,該是山花爛漫、草木青青。但從車門掠過的重重山嶺,卻裸露著黑而光的山石,山上生長著寥寥數株的樹木,覆蓋著一塊斑狀的綠地。

迎接我的二豆,站在屋前撫摸絡腮胡子,下巴不停地擰來擰去,濃密的胡子與粗糲的手掌交錯摩擦,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他的目光幽深而粗硬,裏麵帶著毛茸茸的鋸齒。我想一定是在山裏待久了的緣故。

叫什麼?老兵二豆問我,目光投在遠遠的山上。

力夫。我答。

力夫……名字還湊合,當兵有啥理想?

考學。我說完,覺得臉紅了,也隨著他的目光去看遠處的山。

考學……二豆重複地說,要考學?

二豆的微笑是平靜的,我有些尷尬。

二豆始終沒有正麵瞅我,他隻專注地看山,目光像山一樣穩實沉著,從一座山移到另一座山。

不遠處的兩座山半腰,橫架著一段橋梁鐵路。二豆說,這就是我們的警衛目標。我又看了橋梁一眼,仿佛聽到一聲狗叫,緊接著又是幾聲。

山裏居住著人嗎?心裏想著,我順著聲音望去,很容易看到對麵的馬路旁,有一堆石頭壘起的類似於房屋的建築。

我回頭看看二豆,他顯然已經明白了我眼神的內容,說,是狗叫,公路旁有個小店,上個月剛開張,你很難走進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一直沒有離開石頭壘成的建築物,但目光恍惚,有些神魂不定的樣子。

我到執勤點第二天晚上,就跟著二豆上崗了。火車每三天從山裏開出一次,拖著十幾車皮木材,通過橋梁鐵路的時間是淩晨五點,天色微亮,卻看不清腳下的路。二豆在前走,走到坑凹的地方就跳一步,半自動步槍碰在他的屁股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二豆在這條山路上走了三年,他說最初這兒沒有路,走了三年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走上了橋梁鐵路,二豆彎腰檢查鐵軌,山裏亮起一束手電筒的光柱。我跟在二豆身後,幾乎是狗狀地爬過鐵軌。黑洞洞的橋梁下看不清有多深。

其實沒什麼情況。我說。

你怎麼知道一定沒情況?二豆說,就算沒情況也要檢查,從這頭到那頭五十五米,你以後還要告訴後來的新兵。

我們站在這兒幹什麼?走形式。

走形式也得走,反正我告訴你了。

這期間,我偷偷看了二豆幾次,他一直保持著標準的站姿。吹來的山風有些涼意,在我們身邊旋轉一下,又匆匆去了。偶爾會聽到山穀下發出哢嚓的響聲,之後又是無際的寂靜。二豆說那哢嚓聲是靜止的山石突然墜下了山穀,我想是這麼回事,在學校老師告訴過,這是一個由漸變到突變的現象。

於是,我沉默了一會兒,想我的那個老師。但很快,我就耐不住靜寂,問二豆,當初咋要在這兒設執勤點?

咋了?這兒需要設唄,當初自有當初的說法。

我還是想問下去,卻見二豆揮揮手,然後側著頭,靜靜地聽著。我的心立即懸起來了,以為有什麼情況了。

來了,火車。二豆輕聲說。

果然,一會兒就感覺到有強勁的風吹來,一個巨大的黑影從眼前晃過,轟鳴聲使整個山穀顫動起來。

第二天上午,太陽爬過東邊的山頂時,二豆帶著我進入小店前的青草地。二豆帶著一塊白布和幾種顏料,說要畫這片青草地,畫布上已經長出一叢青草,還有幾堆黑土。二豆說,是山,就是對麵的幾座。我忙點了頭,讓他安靜的作畫,而我的注意力早已轉向眼前的小店。我真切地看到了守在門口的灰色狼狗,心裏讚歎這地道的公種,高大、雄健、傲慢。狼狗的背後是一個嬌小的女人,坐在門口懶散地朝我們張望,樣子像剛剛從夢中醒來,或是嚴重睡眠不足。太陽的光線投在她的側麵,造成明暗鮮明的效果。她一動不動地側著身看我們,似乎在追憶流失的歲月。

二豆從畫布上抬起頭,打量從她身上緩緩移動的太陽光線,時間就這樣歡愉地走過。

二豆注視女人的時候,那隻灰色狼狗也虎視著二豆,後來似乎從二豆的目光裏嗅出異樣的味道,於是這畜生狂吠兩聲,並向二豆齜了齜牙。

看見了吧?你很難走近。二豆說。

她咋在這兒開店呢?我問。

還不懂?公路上每天都有運木材的卡車,這兒距離小鎮有幾十公裏,別無其他店。

她不害怕?一個人……

有狗,她牆上還掛了一支槍,就在門口那兒。她有男人,過幾天你會見到的,十天八天的來一趟,騎著摩托車送貨,住一夜就走,不過,誰知道是不是她男人呢。

二豆伏下身子,湊在青草地上嗅了嗅,臉上浮出恬靜的神態。陽光開始熱烈起來,青草的嫩葉閃出油光的亮,濕熱從青草地上蒸發著,彌漫開青草的馨香。二豆的眼皮漸漸垂下,似睡非睡的樣子,懸掛群山之巔的那方藍天顯得愈加高遠。

我試探著問,你說我們這叫什麼兵?

什麼兵?兵就是兵唄。二豆說,反正不守鐵軌就要守機場,不守機場守倉庫,不守倉庫守大門,總得守點什麼。

我聽到女人低語聲,扭頭看去,雄健的狼狗伸出舌頭舔著女人的手指,女人的肩頭微微顫動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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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裏太陽落的匆忙,剛剛浮出幾片晚霞,天就暗下來。女人說要回小鎮辦點事,小店托給我照看幾日。當時我就站在店前的青草地上,青草地已經變成灰白色。

聽完她的話,我就瞅瞅從四周山穀裏升騰起來的暮色,然後打量著眼前的小店。店門上掛著一把黑鎖,出售食品的小窗戶也緊閉了。小窗口通常總是敞開著,那些跑夜車的司機便從窗口遞進票子,然後又從一雙嬌小的手裏,接過罐頭、花生米和高度白酒。我記得老兵二豆複原的時候,小窗戶也曾關閉了半天。

女人手提著個包裹,站在公路旁,像是等待班車的乘客,不安地朝山口方向眺望。暮色濃濃地塗抹在她嬌弱的身上,遠處的群山沉沒在暮色裏了,小店隻留下殘缺的輪廓。深秋的風一浪一浪地推動著暮色湧來,她的秀發便在風裏飄忽不定。

終於有幾輛大卡車開過來,強烈的燈光劈開一道道山嶺,很快掃射了女人的全身。女人朝一輛卡車揚揚手,卡車司機跳下來,好像沒說什麼話,就兩手卡了女人的腰肢,向上猛地一提,女人鑽進了駕駛室。卡車開動的時候,女人又從車門探出頭,像是看我又像是打量她的小店。天已經黑了,我沒看清楚她的目光裏所含的內容。

當天夜裏,秋風在山脊上走得很急,時常發出淒厲的尖叫,有時候還朦朦朧朧地聽到狗的叫聲。小店女人的那隻狼狗,在老兵二豆複員那天就死去了,我知道山裏不會有狗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