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地(3 / 3)

我感覺小店內的空氣稠密起來,我的呼氣異常艱難。女人的話使我的思緒混亂如麻,我不明白她的話的含義,但又清醒地意識到了以往發生過的事情,這件事隻有女人和老兵二豆曉得。

我說,那個來給你送貨的人,對你不好嗎?

她歎口氣,用力坐在小床上,小床就吱呀地叫。她說,他讓我待在山裏掙錢,他卻待在小鎮上,和那個騷婆娘鬼混,遲早有一天,他會撇下我。你瞪什麼眼?不信?我在這兒可是待夠了,你們那個二豆還說山裏挺好,在這兒超期服役了一年。話又說回來,二豆死心眼,脾氣強,人卻善良。

不覺暮色降臨,天空的星兒一眨一眨的,又給山裏帶來一個風清月皎的夜晚。我知道該離開小店了,卻不知道該怎麼告離,於是什麼也沒說,傻傻地走出小店。

我回頭看一眼昏暗的小店,女人靜靜地坐在小床上,兩手抱住肩頭,似乎費力地想著什麼。

她對我的背影說,你不要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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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夜晚下了一場秋雨,淩晨時雨勢不減。山穀響著嘩嘩的流水聲。借著閃電的光亮,可以看到濃稠的雲層纏繞在半山腰上。

老兵二豆已經備好了半自動步槍,高挽了褲筒。我被他從夢中推醒,看著他做好了上崗的準備。我說,反正不會有什麼事,別去了。他看了看我,不聲不響地走進迷茫茫的雨霧中。

我毫無辦法,隻能跟在他身後,不落一步。微弱的手電筒光線混沌恍惚。

還用走形式嗎?我站在橋梁的一端說。

二豆說著就彎下腰,從鐵軌上摸索著走。有幾塊碎小的石頭,被山坡上流下的雨水衝到橋梁上,二豆撿起來拋下山穀。

當心,別踩滑了腳。二豆回頭對我不停地絮叨。

還有半個小時,火車才能開來,二豆檢查完了鐵軌後,就站在橋梁上等待火車。我覺得有些寒冷,心裏就怨二豆,默默聽著橋梁下的流水聲,一言不發。置身於這茫茫秋雨中,孤獨便不知不覺地走近了。

我在執勤點待了四年,還從沒出過差錯呢。二豆說。他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是和秋雨一起從天上降下來的。

他聽到我“嗯”了一聲,又說,這地方剛來的時候,覺得倒黴,日子長了就習慣了,我好像聽你說想考軍校,對吧?你信不信,我當兵的時候,就想到部隊學開車,嘿嘿,開個屁車,看看,一晃該複員了。

複員就複員唄。我不耐煩地說。

就是,當兵嘛就要有走的一天。

回去該找嫂子啦。

是該。我們那地方窮,找媳婦不容易,我媽讓我當兵,就是想糊弄個媳婦。

我暗暗竊笑,努力地肩了肩槍。我想起他打量小店女人時的目光,癡呆中透出幾分羨慕和愛憐。

這場秋雨之後,青草地很快衰老下去,漸漸粗糙起來的草葉泛黃了。二豆掃了眼有些淒冷的景色,塗完了油畫最後的一叢枯幹的青草,然後從青草地上站起來,伸手拽一根草梗,在嘴裏慢慢地咀嚼。我就站在他身旁,審視著擺放在草地上的油畫。顯然,春夏秋冬都從油畫上掠過,青草地染上了嫩綠、濃綠、泛黃、幹枯的不同色澤。一叢一叢的青草,有的修長柔弱,有的粗狂奔放,有的傲骨凜凜,都顯示出勃勃旺盛的生命力。

二豆瞅瞅小店前的女人,喉頭蠕動幾下。我覺得他有些幹渴了,他卻又吹起了優美的口哨,聲音潤滑鮮亮。伸著半截舌頭的狼狗就一顛一顛跑來,女人跟在狼狗後麵,也走來了。

畫不好,畫著玩吧,你瞅瞅。二豆含蓄地對女人說。

女人站在油畫前看得很仔細,近看一會兒,遠看一會兒,有時瞅住某個部位琢磨半天,偶爾還點點頭,樣子像個鑒賞行家。二豆小心地陪在一邊,也探了頭瞅油畫,女人繞著油畫走動的時候,很隨意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畫上的青草,像蚯蚓。女人肯定地說。

二豆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說,你不懂。

還有錯?像蚯蚓。

騙你不是人,你不懂。

你懂,你家的青草這模樣?瞧瞧這片草地,像你畫的一樣嗎?

好吧,蚯蚓就蚯蚓。

二豆說完這話,就無可奈何地收起油畫,眺望遠處的山巔。

遠處山巔上的雲層很低,密度很稠。又要落一場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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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說要撤走小店,我告訴他也隻有這樣了。

男人突然想起大鼻子司機,於是就狠狠罵了幾句,然後又埋頭整理店內的物品。我想起二豆送給女人的那張油畫,卻發現油畫從床頭失蹤了。我就在小店內四處翻尋。女人出去了幾日,店內便散發著潮濕的黴氣,居然還有一個老鼠洞,從店內通向店外的什麼地方。

我尋找的時候,男人從一大堆食品中抬起頭,狐疑地盯住我。你找什麼?

他問,目光在屋內掃來掃去。

幫你收拾東西,我說。

我順手摘下牆上掛的獵槍,男人看到獵槍就朝我走過來,一把奪過去,瞅了瞅槍管。

狼狗呢?我那狗呢?男人突然想起狼狗,目光逼視著我。

我說,很有可能一起走了。

男人有些狐疑地搖搖頭,男人說他的狼狗是經過訓練的,不會離開小店。

除非我帶它走。男人肯定地說。

男人的狐疑是有道理的,但也不完全準確。狼狗是要跟著二豆走出山去,卻被女人用獵槍就地處決了。那是一個沾滿露珠的早晨,山後的霧氣還在嫋嫋飄散,空氣中混雜了青草枯敗的氣味,陰冷潮濕的空氣仿佛能搛出一把水來。我送二豆去路邊搭乘過路的卡車,走到小店前的時候,二豆就停下來,掂了掂背上的行李,擰頭去瞅小店。店門前的狼狗立即跑上來,二豆伸出手掌讓它舔了,狼狗便發出沉悶的嗚咽聲,粗長的尾巴搖來擺去。隨著狼狗的嗚咽聲,小店出售食品的小窗口,露出女人的半張臉。女人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走出小店為二豆送行,女人隻露了半張臉,衝二豆晃了晃。

二豆一直站在那裏猶豫著。他鍥而不舍地用口哨征服了眼前這條畜生,卻無法跨越過內心那條看不見的溝壑。

我知道這條溝壑的名字叫紀律。

回來,你這個賤種!女人帶著哭泣的聲調喊叫。

二豆和狼狗同時朝小窗戶看去,窗口的半張臉努力地向外湊了湊。二豆見我的目光朝他的臉掃來掃去,就不再猶豫了,毅然向前走去。狼狗朝小店吠兩聲,尾隨在二豆身後。

很快地,我們走出青草地,沿著粗糙的公路朝前挪動,狼狗走走停停,落在後麵。

後來就聽到一聲槍響,我和二豆回頭看到狼狗臥在地上抽搐著。二豆愣了愣,然後輕輕地吹起口哨,狼狗艱難地抬了抬頭,然後粹然落下。貼在窗口上的半張臉消失了,窗口已經關閉了,周圍有絲絲黑煙散出。

二豆眼裏閃爍著淚花。也就在這時候,他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你最好別去對麵的小店,當心陷進去,要記住,你是一名武警戰士。

這時候,山裏的霧氣散盡了,一座座山,像浮出海麵的島嶼一樣,從霧中清晰地顯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