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養母
十六年前,煙台“大世界”商場對麵,有一家“鴻福”羊肉館,老板娘佘梅是個大美人,客人當中就難免有那麼一些男人,是奔著老板娘的容貌來的,也就難免發生一些溫情的故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煙台山青水秀,海風拂麵,是個出美人的地方。
自然,地域文化不同,認定“美人”的標準千差萬別。煙台這地界認定的美人,不能小鼻子小眼,也不能人高馬大;不喜歡風吹楊柳腰,也不喜歡豐乳肥臀。煙台的美人善眉慈目,大眼睛雙眼皮,嘴唇豐潤,麵部輪廓分明,身材胖瘦適中,想來應當是當今演員蔣雯麗的尺寸。
羊肉館的老板娘佘梅就是這麼一個大美人。
佘梅的男人叫沈鴻福,曾經是煙台地毯廠的職工,下崗後開了這家小館子,維持一家人的生計。羊肉館都是一些家常菜,蔥爆羊肉、剛出鍋的羊肉蘸蒜汁……最有特色的是羊肉湯,用山羊頭、山羊骨頭和一些碎羊肉熬出來的,乳白色的湯,撒上一些蔥花和香菜,加些許白醋,就別有一番滋味了。這種吃法,出了煙台地界並不多見。
夏天羊肉館的生意比較清淡,入秋後客人才會多起來。不過有一個叫憨四的人,是本地派出所的民警,春夏秋冬都喜歡來喝羊肉湯。按說民警的身份,找個老婆並不難,可憨四已經三十好幾了,仍沒有家室。憨四姓李,兄弟中排行老四,人並不憨,他在派出所的破案率最高,還被評為先進民警。
憨四不娶老婆,是在跟自己較勁兒。他跟佘梅是鄰居,一直暗戀著佘梅,可就是沒有勇氣向佘梅表白。應該說憨四的個頭矮了些,五官也不英俊,兄弟姐妹又多,家境不好,要想把佘梅娶回家,自己心裏就覺得沒譜兒。不過跟沈鴻福相比,憨四還是有優勢的,至少他的職業是警察。沈鴻福是一個普通工人,也就是個頭比憨四高了十公分。高了十公分能當飯吃?高了十公分能摘到天上的星星嗎?高十公分……在憨四看來,高十公分實在算不得什麼優勢。但是沈鴻福臉皮厚,不像憨四有那麼多顧慮,認識佘梅後就窮追不舍,有了跟佘梅單獨相處的機會,不管她怎麼掙紮反抗,抱進懷裏又親又啃,終於有一天趁著佘梅稍有走神的時候,把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佘梅也就認了命,把自己交給了沈鴻福。
佘梅出嫁那天,憨四站在門口看著沈鴻福把她接走了,他回到家裏就抽自己的嘴巴,左邊抽一巴掌,右邊抽一巴掌,邊抽邊罵自己窩囊廢,說你他媽也配叫男人,你他媽也配找老婆?這輩子我就讓你幹熬著吧!
憨四說到做到,以後不管什麼人給他提親,他都一概搖頭。隻要想起結婚的事,他眼前就出現佘梅出嫁的場景,想起佘梅上車前回頭的一瞥。不管佘梅那一瞥是不是送給他的,反正那一瞥像錐子一樣,戳破了他的心。一晃六七年過去了,憨四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
沈鴻福開了羊肉館後,憨四就把“鴻福”羊肉館當成了自家的廚房,每天下班後,他從派出所直奔羊肉館,喝兩碗羊湯,外加兩個饅頭,吃得像神仙一樣滋潤。憨四喝羊肉湯的時候,眼睛總是瞟著佘梅,喝一口瞟一眼。如果佘梅被客人的身子遮擋住了,憨四就要抻長脖子去看;如果佘梅去後廚忙別的什麼營生,憨四喝羊肉湯的嘴就不動了,一直等到她出來後,才又呼嚕呼嚕喝起來。
沈鴻福算是一個大氣的男人了,但瞅見憨四的表情,心裏仍忍不住惱火。別人不明白憨四為什麼一直不結婚,可沈鴻福慢慢明白了。你憨四閉著眼睛就喝不下羊肉湯了?你是來喝羊肉湯還是來看我老婆的?
沈鴻福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換了哪個男人都會有些想法的,畢竟憨四是花一份錢得到了兩份享受。
佘梅卻滿不在乎,每次聽到沈鴻福的嘮叨,她就說,看就看吧,他眼睛又不能剜掉我身上一塊肉。
沈鴻福說,是不能剜掉一塊肉,可你瞧他那眼神,那算、那算幹什麼呀?!下次他再這樣,我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佘梅就有些生氣了,朝沈鴻福瞪眼,說,你還來勁兒了你!咱們開飯店做生意,你還能讓人家吃飯閉上眼睛?就這點出息你!
沈鴻福說,你知道他心裏怎麼想的?他恨不得我走路一個跟頭摔死了,你就歸他經營了。哼,讓他等著吧,這輩子他是沒指望了,下輩子我還把你娶回家,氣死他!
其實沈鴻福也就是在老婆麵前嘮叨幾句,也不能真把憨四的眼珠子挖出來。再說了,憨四管轄這一片的社會治安,羊肉館也在憨四管轄之內,說不定哪一天有什麼事情,還需要憨四照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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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憨四照例坐在羊肉館,一邊喝著羊肉湯,一邊瞅著佘梅。已經是初冬天氣了,熱氣騰騰的羊肉館內聚集了不少客人,座位有些緊張了。這種時候,飯店老板最討厭那些一個人占著一張桌子,又吃不了幾個小錢的客人。憨四喝完了兩碗羊肉湯,並沒有離去的意思,仍舊坐在那裏瞅著佘梅。沈鴻福忍不住上前催他結賬,他說憨四呀,你吃完了就走人,店內羊膻味太重,眼珠子瞪的時間長了,容易害上爛眼病。
憨四聽出沈鴻福話裏的刺兒,心裏說你想讓我騰出座位就直截了當地說,別扯到眼珠子上。憨四笑了笑說,孫大哥,再給我來一碗羊湯,少加白醋,你這兒的醋勁兒太大了!
這憨四,嘴皮子一點兒不饒人。沈鴻福惱了,他伸手指著憨四的鼻子,讓憨四結了賬滾出去。憨四坐著不動,說自己還要喝羊湯。憨四說,我沒喝夠呢,我還要喝一碗。憨四的樣子很可愛,好像一個饞嘴的孩子。但在沈鴻福眼裏,憨四這副模樣帶有挑逗意味,他就失去了耐性,抓住憨四的胳膊朝外拖,憨四就掙紮,兩個人扭在了一起。
佘梅跑上前拽開自家男人,生氣地說,你這是幹什麼?滾一邊去!憨四你別介意,有什麼事情跟我說。
憨四說,我到這兒來能有什麼事?我就是還要喝一碗羊湯,他不讓我喝了,你說妹妹,憑什麼呀?
沈鴻福衝著憨四嚷,你叫誰妹妹呀?嗯?別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妹妹那是你叫的?
憨四故意氣沈鴻福,說我跟她從小光著屁股長大的,從小就叫她妹妹,你說對不對妹妹呀?
佘梅剜了憨四一眼說,你就省點力氣吧,沒看到我這會兒忙著呢,你覺得還不夠亂騰呀?
佘梅去端來一碗羊肉湯給憨四,為了表達歉意,特意給碗裏撈了幾塊碎羊肉。憨四喝了一口,覺得醋味有些淡,掉轉身子去鄰桌尋找醋壺,等到他轉過身來,發現桌子上的羊肉湯不見了。正納悶的時候,聽到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抬頭瞥見有個乞丐站在一側,端著他的羊肉湯瘋狂地喝著。他慌忙喊叫,幹什麼幹什麼給我放下……喊著喊著,乞丐已經把碗底翅上天了。鄰桌的客人就哄笑起來。
憨四一把奪下了乞丐手裏的碗,想教訓一下乞丐,卻發現站在麵前的是一個半大孩子,嘴裏滿不在乎地嚼著一塊羊肉。憨四咽了一口唾液,朝沈鴻福喊,你怎麼把叫化子放進來了?這碗羊湯我不付錢了。沈鴻福說你憑什麼不付錢?咱們這片的治安歸你管,你咋能讓叫化子滿世界跑?憨四說,我不讓他滿世界跑咋辦?還能把他們關進看守所?你有能耐把他領回家當兒子呀?!
兩個人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佘梅就忍不住朝他們喊了一聲,說,你們兩個大男人,扯著嗓子叫驢一樣,光榮呀?還沒個完了!
聽佘梅的口氣,是生氣了的,沈鴻福不吭氣了,憨四也不吭氣了。憨四瞅了一眼佘梅,看她身子扭在一邊,根本不想搭理他了,於是掏了三碗羊肉湯的錢拍在桌子上,氣呼呼地走了。
這時候,那個乞丐還在飯店內四下瞅著,害得很多客人都捂緊了手裏的羊湯碗,擔心被他一把奪了去。沈鴻福上前抓住乞丐拖出飯店,說小崽子你再進來,我打斷你的腿!沈鴻福口氣惡狠狠的,其實他是個心腸特軟的男人,嘴裏發著狠,手裏卻把兩個饅頭塞給了乞丐。
到了晚上十點多鍾,羊肉館的生意散場了,佘梅不等打掃完桌椅,就要先走一步。6歲的兒子放在她父母那裏,一整天沒見,她心裏惦記著。自從開了飯店後,夫妻倆夜裏就分居了,沈鴻福留在飯店看門,她回到娘家照顧孩子,夫妻也便荒廢了許多夜裏的好時光。不過他們從早晨忙碌到半夜,身體很疲倦,那種欲望也就很淡了。畢竟那也算是一種體力活,而且需要好心情。滿臉油潰,一身臭汗,不適宜做那種耳鬢廝磨的事情。
可是今晚,沈鴻福突然有些想法了,他看著要出門的佘梅說,你就走嗎?不待一會兒了?
說著,沈鴻福就去拽佘梅的衣服。佘梅明白男人的心思,可她實在沒有心情,於是甩開他說,一邊去!不知道兒子現在睡了沒有,我心裏火燒火燎的,急著回去呢。
佘梅甩了幾下,沒有甩掉沈鴻福的手,他死皮賴臉地拽開她的胸襟,把頭朝她懷裏鑽。佘梅說,看你的饞相,不吃能憋死你。說話的工夫,沈鴻福的嘴已經拱到了乳房,把乳頭含在嘴裏了。佘梅心就軟了,在沈鴻福的推搡下,進了臨時休息的那間小屋裏,任他撒野了。
因為耽擱了半個多時辰,佘梅出了飯店,就從後院的那條便道抄近路走。她剛拐過牆角,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住了,低頭看,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蜷縮在腳下,忍不住驚叫起來。沈鴻福聽到佘梅的叫聲,從飯店後門奔出來,用腳踢了踢軟乎乎的一團黑影,原來是那個乞丐。夜裏天氣涼了,乞丐選擇了飯店廚房煙道的牆角安營紮寨,看樣子這個冬天準備在這裏度過了。
佘梅匆忙走後,沈鴻福閑著無事,又因為心情不錯,就把乞丐帶回飯店,問他多大了,叫什麼名字。乞丐說叫春生,今年15歲了,濱州的家,父母從車上摔死了,他已經出來流浪了四五年。沈鴻福看著孩子髒兮兮的臉,歎了口氣,心想這孩子睡在牆根下怎麼過冬?幹脆讓他到飯店裏住吧。
沈鴻福說,春生,你願不願意在飯店幹雜活?願意的話我管你吃管你住,每月給你100塊零花錢,好不好?
春生斜眼看沈鴻福,半天才坑聲說,你騙我,我才不上當!
沈鴻福說,兔崽子,我騙你幹啥?
春生半信半疑。他雖然沒什麼文化,但距離一個成年人不遠了,流浪的歲月讓他經曆了太多的風雨和磨難,因而比正常的孩子成熟要早。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眼裏像瘟疫一樣,誰見了都躲著走,因為偷和搶,不知道挨過多少打罵,身上留下了很多傷疤。現在突然有人要收留他,管吃管住還給錢,自然覺得不可信。他說,我什麼也不會幹,我就會吃。
沈鴻福說,你不會掃地?不會給客人端盤子端碗?兔崽子!
當天晚上,春生就住進飯店了。沈鴻福燒了一大鍋開水,讓他洗了個澡,洗掉了一身臭氣,又找了兩件舊衣服讓他穿上了。等到春生再次站到沈鴻福麵前的時候,沈鴻福眼睛都看呆了。他心裏納悶,春生整天吃住在街頭,可他的皮膚還是粉嫩粉嫩的,大眼睛深眼窩,長睫毛高鼻梁,有些西洋人的模樣。
媽了個腿的,好漂亮呀!沈鴻福罵著,伸手捏了捏春生的臉蛋。他的臉上露出父親般寬厚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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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鴻福收留了春生,佘梅是不讚成的。佘梅的理由是,春生是個野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底細,放在飯店裏不踏實。這些野孩子都是靠偷搶混日子的,一身的壞習性,不是一天兩天能改好的。如果春生是個七八歲的孩子還可以,可春生已經15歲了,個子雖然比正常孩子矮了些,也是一米六的小夥子了,身上有了不少力氣,萬一夜裏趁著沈鴻福睡熟,謀害了沈鴻福,搶走飯店的錢財,那不就招來大禍了?沈鴻福說不會的,這些孩子偷搶的目的,就是要混飽肚子,我讓他吃飽穿暖了,每月還給他存些錢,他能不知足?
沈鴻福雖然嘴上這麼說,可夜裏也有防範,把當天收的錢讓佘梅帶回家,自己睡在小屋子,房門上麵懸掛了兩個酒瓶子,隻要有人從外麵推動房門,酒瓶子就會砸下來。
這樣過了一周,並沒有什麼異樣。春生幹活很賣力氣,給佘梅減輕了不少負擔。這孩子唯一的缺點,就是性格內向,不怎麼說話,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清閑的時候,佘梅就給春生做示範,教他怎麼跟客人說話,怎麼對客人微笑。你好,歡迎光臨。對不起,請您稍等一會兒。教了幾次,佘梅放棄了努力。這些客氣話從春生嘴裏說出來,像是敲詐勒索。他不笑還好,笑起來了一臉怪相,挺嚇人的。
客人們得知春生是飯店收留的流浪兒,對沈鴻福和佘梅就多了一分敬重,說他們夫妻是菩薩心腸,終究會得好報的。憨四幹脆對他們夫妻說,你們收養春生當兒子算了,戶口的事情我幫忙解決。憨四巴不得他管轄的居民區內所有的流浪兒都有吃有住,這樣就少了很多隱患。
憨四說,這麼大的兒子,白撿了,多劃算。
佘梅對憨四說,我不要,要認養你認養好了,反正你沒兒沒女的。
憨四苦笑,說,我倒是想認養,可我沒家沒室的,派出所又一攤子雜事,整天忙得我暈頭轉向,哪有時間照顧他呀?
佘梅說,春生在我們這裏管吃管住,用不著你費心照顧,就把戶口落在你頭上就行了。
憨四說,妹妹你怎麼糊塗呀?你讓我掛著當爹的名分,卻不承擔當爹的責任,那怎麼行?
不管憨四如何說,佘梅就是不答應收養春生。不過沈鴻福倒是動心了,他覺得認養春生也不費力氣,就是多幾碗羊肉湯多幾個饅頭的事情。這些天他跟春生接觸,倒真喜歡這孩子了。沈鴻福問收養春生有什麼條件,憨四說你給春生老家政府寫一封信,讓他們出個證明,證實春生確實父母雙亡,沒有監護人了,煙台這邊的手續我給你辦理。
沈鴻福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按照春生說的地址,給春生老家政府寫了一封信,政府那邊很快給了答複,證實春生所說情況屬實,並給辦理了戶口遷移手續。煙台這邊也沒費什麼力氣,憨四跟居委會打了招呼,把春生的戶口落在了沈鴻福名下。
家裏添了個兒子,算是一個大喜事,沈鴻福在飯店辦了兩桌酒席,讓親戚朋友來喝喜酒。沈鴻福滿心不喜歡憨四,邀請的客人當中故意漏掉了他。客人們都到齊了,佘梅發現少了憨四,就問沈鴻福,憨四怎麼沒來?
沈鴻福不鹹不淡地說,我忘告訴他了。
佘梅有些生氣了,說,你忘了?你怎麼就把他忘了?小肚雞腸你!
沈鴻福在很多親友麵前自知理虧,這件事情是憨四促成的,理當邀請憨四參加,於是他忙差人去派出所叫憨四。
憨四氣喘籲籲跑來,一看滿屋子的客人,就明白怎麼回事了,但卻裝出傻乎乎的樣子,嘴裏一個勁兒道歉,說自己來晚了,讓大夥兒久等了。
酒席開始前,憨四拉過春生的手,說春生你記著,從今天開始,他們就是你的親生父母,你要好好聽他們的話,長大了還要孝敬他們,聽清楚了?春生用力點了點頭。憨四又說,你現在給他們鞠躬,把稱呼改過來,叫他們爸爸媽媽,去吧。
春生走到沈鴻福和佘梅麵前彎腰鞠躬,叫了一聲爸爸媽媽。沈鴻福笑嗬嗬地答應了,可佘梅不答應,她才比春生大9歲,有些不習慣。佘梅說,我怕他把我叫老了,還是叫我大姨吧。煙台這地界,大姨也是一個很親熱的稱呼。
那天中午,憨四喝醉了,懷裏摟著春生一個勁兒叫兒子。有人就說,憨四你既然想兒子,還不找個老婆生一個?就你現在的條件,找個黃花大姑娘也不難。
憨四嘻嘻笑著不作答,眼睛去瞟佘梅。沈鴻福心裏不舒服,立即差人把憨四拖走了。
憨四出門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差點兒把沈鴻福氣死。憨四說,妹妹,我走了,你可要把咱家的孩子照顧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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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後沒幾天,有位婦女到派出所反映情況,說他們居民樓的樓梯下麵,住了一個流浪兒,經常趁著居民不注意,翻窗入室偷東西。婦女說,我家樓道裏儲存的大白菜,被他搬到路邊賣了,你說我這個冬天吃什麼?我們樓層還有一戶的鹹菜缸放在樓道,也被他5毛錢賣了。
憨四跟著婦女去居民樓查看情況,正好遇到有人在拳打腳踢一個孩子。婦女說,喏,就是這個孩子,肯定又偷別人東西了。憨四快步跑過去,從幾個人手中奪下了孩子。憨四說,你們要打死他呀?有事說事!一個漢子說,這小崽子趁我家裏沒人,撬開我家廚房的窗戶,進廚房偷吃的。
這棟五層高的樓房是那種老居民樓,門洞裸露著,什麼人都可以出入。樓內居民的廚房窗戶,又都是麵向樓道的,很多廚房的窗戶平時都敞開著,很容易翻越進去。流浪兒發現這裏很適宜他生存,因而不管樓內的居民如何打罵他,就是賴在這裏不走了。
身邊的幾個居民央求憨四,說你趕快把這小崽子弄走,他在這兒把我們折騰死了,我們總不能把他綁起來吧。憨四打量孩子。這孩子又瘦又小,雖然臉上掛著淚水,卻一聲不吭,大概知道哭叫也不會換來別人的同情。
孩子看到穿警察服的憨四,警惕地向後縮了縮身子,趁憨四不注意撒腿要逃,被憨四一把抓住了。憨四蹲下身子,問孩子哪裏的家,叫什麼名字,問清楚後準備跟孩子家裏的親友聯係,讓他們把孩子領回去。可憨四問了半天,孩子一個勁兒搖頭,他隻知道自己10歲了,去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因為被喝醉酒的父親暴打一頓,於是離家出走,在附近火車站偷偷爬上一列貨車,一覺醒來就到了煙台火車站。
憨四粗略推算了一下,孩子出門的時候,也就8歲多。憨四歎了口氣,拖著孩子就走。孩子一個勁兒掙紮,用嘴咬憨四的手。孩子喊叫,你放開我,我不去坐牢。憨四罵道,兔崽子,誰讓你去坐牢了?我帶你去個有飯吃的地方。
憨四把孩子拖進了“鴻福”羊肉館,對佘梅說,你看這孩子多可憐,給他碗飯吃吧。佘梅沒聽明白,以為憨四隻是要讓孩子吃頓飽飯,於是盛了一碗羊肉湯,抓了兩個饅頭放在桌子上。憨四跟孩子說,快吃吧,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了,這阿姨心眼好,你跟著她就不會挨打了。
佘梅這才覺得不對勁,瞪眼看憨四。你說啥話?咋就是他的家了?讓他吃完了,你趕快帶走,弄個髒兮兮的孩子在這兒,我的生意還做不做了?憨四咧嘴笑,說反正你一個也是養,兩個也是養,羊肉鍋裏再加碗水就行了。佘梅說,甭廢話,我這兒不是收容站,你把他帶走!
正說著,沈鴻福從後廚走出來,憨四忙把孩子的情況跟沈鴻福介紹了。憨四說,鴻福弟,我知道你是個善良人,就收留這孩子吧,他在外麵挨打受凍,怪可憐的,你是當了爹的人,比我更知道心疼孩子,把他留在這裏幫你掃地擇菜什麼的,給孩子一個吃飯的地方……不等憨四說完,沈鴻福就跳起來罵憨四,說你他媽腦子神經了?滿世界都是流浪孩子,我可憐得過來嗎?你都送到我這兒,我飯店的生意做不做了?罵著,一把奪下了孩子手裏的羊湯碗,把孩子朝飯店外推搡。憨四一看情況不妙,趁著沈鴻福推搡孩子的時候抬腿溜了。
佘梅發現後,喊叫著追出院子。憨四,你這頭驢,你給我回來!憨四跑得比驢快多了,轉眼間沒了蹤影。
這時候沈鴻福剛好把孩子拖到院子當中,他衝著大街罵,憨四你他媽什麼東西,拔腿跑了就沒事啦?我給你送派出所去!說著,抓起孩子的胳膊朝大街拖。孩子卻突然蹲在地上不走了,這小子別看歲數不大,腦子卻很機靈,已經從剛才幾個人的對話中聽出了子醜寅卯,知道這地方是飯店,是可以吃飯的地方。
沈鴻福踢了孩子一腳,說,你蹲著幹什麼?起來跟我走!
孩子說,我不走,你打死我也不走。
沈鴻福說,嘿,小崽子跟我來這一套,我把你扔進大海裏喂王八!
沈鴻福舉起孩子朝院外走去,孩子在他頭頂上四肢掙紮著,殺豬一樣尖聲喊叫,招引了很多路人的目光。佘梅就喊沈鴻福回來,說你跟孩子較勁兒幹啥?等見到憨四的時候再理論。沈鴻福似乎沒聽見佘梅的話,仍然舉著孩子朝前走,佘梅就生氣了,頓了頓腳說,鴻福你耳朵聾了?沒聽到我的話?!沈鴻福就不敢去派出所找憨四了,氣呼呼地把孩子放到院子中央。
孩子雙腳剛站穩,瞥眼看到春生蹲在院子東牆角擇香菜,他就忙跑過去,說大哥哥我幫你擇菜。說著席地而坐,抓起香菜擇起來。佘梅心裏一酸,眼窩就濕潤了。這麼小的孩子,就知道討別人歡心,真難為他了。佘梅走到孩子身邊,問他叫什麼名字,孩子抬眼看了看佘梅,搖頭。
佘梅說,你跟我說實話,我就不趕你走。
孩子咬了咬嘴唇說,白板。
白板?哪個白板?
再仔細問,孩子終於說實話了。原來他爹喜歡賭博,娘生他的時候,爹還在外麵打麻將,正好有親友來報老婆生孩子了,他爹手中是一副清一色的牌,叫絕張白板,竟然自摸上來了,於是就給他起名白板。後來白板的母親跟著外地一個商販私奔了,爹賭博輸了錢就喝酒,喝醉了就打罵白板,嚇得白板很少在家裏待著,從小是在鄰居家長大的,東家西家地蹭飯吃。
佘梅有些心酸,歎息一聲。她給了春生兩塊錢,說春生,你帶白板去大澡堂洗個澡,剩下的錢你倆買零嘴吧。那時候大澡堂洗澡才兩毛五分錢,兩塊錢能有不少剩餘,春生滿心歡喜地帶著白板走了。
路上,春生把一些事情告訴了白板,兩個難兄難弟惺惺相惜,彼此有很多共同語言,很快就熟悉了。一個多小時後,兩個孩子成了親兄弟,手拉手說笑著回來了。
這時候,沈鴻福和佘梅已經擇完了菜,正跟一個送貨上門的羊肉販子閑聊。煙台的羊肉大多是從外地販運進來的,質量沒有保證。眼前的這個羊肉販子是從萊陽過來的,萊陽是煙台地區下麵的一個縣,距離煙台市也就一百公裏,沈鴻福跟羊肉販子閑聊,是要摸清了萊陽那邊羊肉市場的情況,準備過些日子親自去那邊看一下。
白板走進院子,看到站在院子的沈鴻福,走上前就叫爸爸,把沈鴻福搞懵了。佘梅看了一眼旁邊的春生,明白是春生給白板指點了一二,於是瞪了春生一眼說,春生,你跟他瞎咧咧什麼了?顯得你能耐是不?春生低頭不說話。白板趕忙轉身,衝著佘梅叫了一聲媽媽。
佘梅“嗨嗨”了兩聲,說,你個傻孩子,別這麼叫,你就叫我大姨行了,哎喲喲,剛才還是小泥蘿卜一個,洗巴洗巴這麼水靈喲。
的確,洗完澡的白板,是一個很漂亮很透靈的孩子,隻是頭發顯得有些長了。佘梅就對沈鴻福說,鴻福,你帶白板去理個發,再給他買身衣服。
理發館就在飯店旁邊,沈鴻福帶著白板理了發,又去對麵的“大世界”商場,從頭到腳給白板換了一身行頭,白板簡直就是另一個人了,沈鴻福有些喜歡,幹脆把白板扛在肩上走回來了。
白板就暫時留在羊肉館,幫著擇菜掃地的,給春生當幫手了。
佘梅從心裏沒打算收養這個孩子,準備等到憨四來了後,把憨四臭罵一頓,讓憨四帶走完事。憨四大概知道佘梅肯定會等他算賬,索性一連五六天不去羊肉館喝羊湯了。佘梅讓人給憨四捎了幾次口信,仍不見憨四露麵。佘梅心裏就罵,好你個狗憨四,有能耐你一輩子別見我,有能耐你從地球上消失了,你隻要讓我看見了,看我咋收拾你!其實咋收拾憨四,佘梅心裏也沒個盤算。
白板雖然不如春生那麼能幹活,但白板的小嘴比春生會說話,一口一個爸爸大姨地叫著,挺惹人喜愛的。有一天,佘梅彎腰幹活久了,站起來的時候直不起腰,隻好弓著背慢慢坐在一把椅子上歇息。白板瞅見了,忙跑過去說,大姨你腰疼吧?我給你捶一捶。說著,用兩個小拳頭捶打佘梅的肩背,捶得佘梅身上酥酥癢癢的。佘梅就笑了,說小崽子真有眼色兒,比養條小狗管用。
慢慢地,佘梅喜歡上白板了,她甚至對沈鴻福說,明年夏天咱兒子沈遠就上學了,到時候讓白板也去讀書,跟沈遠做個伴兒。這樣想著,佘梅心裏也就不那麼記恨憨四了,隨他什麼時候露麵吧。她知道,憨四這輩子不可能不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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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裏羊肉便於運輸也便於儲藏,沈鴻福就從外地購買了一批羊肉。這天,他騎著摩托車去長途汽車站接貨,在車站遇到一位熟人,聊了幾句後剛要走開,熟人突然想起什麼,說鴻福你要不要孩子了?有個孩子在車站混大半年了,整天被這個打那個罵的,可憐死了,我家裏沒條件領養,你心慈善,又開飯店,多養一個也不費力氣。
沈鴻福愛麵子,心裏雖然不想要孩子了,可嘴上卻說,是嗎?在哪裏我去看看。
熟人把沈鴻福帶到了車站候車室,那個孩子正在用力拖地板。熟人說,孩子才十一歲,給車站拖一天地板,人家給他兩個饅頭,晚上在候車室地板上鋪一個紙箱子睡覺,我跟他聊了幾次,好聰明的孩子。沈鴻福走過去,問孩子叫什麼名字,孩子拄著拖把,抬眼打量著沈鴻福說,你給我一支煙抽,我就告訴你。
沈鴻福瞪他一眼,把自己嘴裏正抽著的半截子香煙遞給了他。孩子捏著香煙一本正經地抽了幾口說,我叫康凱,康熙皇帝的康,袁世凱的凱。沈鴻福笑了,說你他媽挺會選詞的,你直接叫康熙大帝多好?老家是哪兒的?
康凱說,你給我五毛錢,我就告訴你。
熟人拍了孩子的後腦勺罵,你個傻貨,跟誰都要錢,告訴你,這位叔叔是個大好人,他開飯店,家裏已經收養了兩個像你這樣的流浪兒了,你好好說話,他把你帶回家,你就有飯吃有衣服穿了。康凱聽說有飯吃,就乖巧了許多,說他是安徽黃山那邊的家,父母離婚後把他丟給了爺爺奶奶,今年爺爺奶奶不要他了,讓他去找爹媽,他就一個人跑了出來。康凱說完後,把手裏的拖把遠遠地拋出去,上前拉著沈鴻福的手說,叔叔,你帶我走吧。
沈鴻福把康凱放在摩托車上,一路上心裏就琢磨見了佘梅怎麼說。佘梅肯定要跟他發脾氣,罵他是個二百五。罵就罵吧,他也沒有辦法了,大男人已經把話說下了,反悔不得。
佘梅聽到院子裏的摩托車聲,就忙喊春生和白板出屋搬羊肉。她走到院子的時候,正好看沈鴻福把康凱拽下摩托車,就覺得奇怪,說你從哪兒又帶回個孩子?沈鴻福吭坑哧味地說,在汽車站撿的。佘梅說你沒什麼撿了,往家撿孩子?你缺心少肺的,家裏存了一個還沒推出去,你又撿回來一個,你要這麼多孩子成立兒童團呀?佘梅數落沈鴻福的時候,春生和白板已經走過來搬羊肉了,瞅見傻站著的康凱,兩個家夥心裏倒是高興了,白板張嘴就說,又多了一個兄弟,太好了,快搬羊肉。白板推了康凱一把,康凱也機靈,隨手抓住蛇皮袋子幫白板搬羊肉,三個小哥們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百多斤羊肉搬回了飯店。
當天晚上,飯店客人散場後,佘梅沒有急著回家,而是跟沈鴻福商量孩子的事情。沈鴻福心裏雖然恨憨四,但還是想收養白板和康凱。他對佘梅說,就是一條貓兒狗兒的,現在也不能把他們攆到大街上了,他們現下幫不上什麼忙,可過個三兩年,他們都是好幫手了,咱開飯店還差這一口飯?衣服好說,我的舊衣服給春生穿,春生穿過了,再給白板和康凱穿。
但是女人跟男人想的不一樣,女人想的是一些很細致很具體的事情。佘梅說,吃飯穿衣是小事,將來怎麼辦?將來他們要娶媳婦成家,哪來的錢娶媳婦?哪來的房子住?沈鴻福說,你想那麼遠幹什麼?眼下就是讓他們吃飽肚子穿暖身子就行了,總比他們在大街上流浪好吧?佘梅說這是兩碼事,在大街上流浪,是社會上的事,到了咱們家裏,就是咱們做父母的事情,責任不一樣。兩個人爭吵到半夜,也沒爭吵出個結果,夫妻還鬧得很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