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養母(2 / 3)

第二天午後,佘梅就親自去派出所找憨四商量對策。憨四這些日子不敢去羊肉館喝羊湯,就隻能在辦公室泡方便麵吃。佘梅進屋的時候,憨四正在跟幾個民警打撲克,手裏端著一盒方便麵,因為輸了很多牌,臉上幾乎貼滿了紙條,隻留出一張嘴吃方便麵。有人看到佘梅進屋,就說憨四別吃方便麵了,“鴻福”羊肉館的老板娘給你送羊湯來了。憨四頭也不回地說,她給我送奶湯我都不喝。憨四不相信佘梅能到派出所找他,話說得有些粗。身後幾個民警就哈哈笑了,憨四覺得不對勁兒,回頭一看,佘梅站在他身後,手裏果然捧著一個砂鍋,正用眼睛剜他。

憨四慌了,磕磕絆絆地站起來,嘴裏連聲說,真的是你,你咋來了呢?佘梅氣得把砂鍋朝桌子上一放說,我來報案,有人拐騙孩子,你管不管?

憨四嘿嘿笑著不吭氣,伸手掀開砂鍋,忙著喝羊肉湯。有人在後麵打趣說,憨四你不是說送來奶湯都不喝嗎?憨四急眼了,恨恨地說,閉上你的狗嘴,唯恐天下不亂!

佘梅看著憨四喝完了羊頭湯,才說自己有正事找他商量。憨四一看佘梅猶豫的樣子,就帶她到了隔壁套間,聽她把事情說完了。憨四說,我覺得沈鴻福的話有道理,先別想將來的事情,對吧?先解決孩子溫飽問題,將來孩子娶媳婦,我幫著張羅,孩子沒房子住,把我那套房子騰出來給他們。佘梅說,騰出你的房子,你到哪裏住?憨四說,我去養老院待著。

佘梅忽然心裏有些酸楚,用眼睛剜憨四,說你還真要單身一輩子?有合適的就找一個,別一根筋撐到底!

憨四低頭一個勁兒搓揉自己的手。憨四說,你們積德行善,將來一定有好報應的,現在提倡獨生子女,能有這麼多孩子是福分了,戶口的事情我來操辦,我這就給孩子老家寫信調查情況,唉,說不定以後孩子長大了,我也跟著沾光。

憨四說得很動情,佘梅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佘梅離開派出所的時候,又用眼睛剜憨四,說,我能讓你氣死!

那口氣,像是訓斥自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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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月後,白板和康凱的家鄉派出所分別給憨四回了信,證實孩子確實無人監護了,並出具了戶口證明,憨四馬不停蹄地給白板和康凱辦理了落戶手續。

一切辦妥後,憨四鬆了一口氣,竟然對佘梅和沈鴻福心存感激,似乎是他們幫了他的大忙。這樣想著,憨四就給報社打了個電話,希望報紙好好宣傳一下佘梅和沈鴻福。

後來的事情是憨四也沒有料到的。這家報社以“大愛無邊”為標題,熱情洋溢地報道了此事,電視台和其他幾家媒體也接連派記者到羊肉館采訪沈鴻福和佘梅,他們很快成了煙台的新聞人物。再後來,區委領導專門到飯店看望了三個孩子,對沈鴻福和佘梅的善舉給予肯定。領導握著沈鴻福的手說,隻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這人間將變得更加溫暖。

沈鴻福從來沒有被領導握過手,現在被領導握了,他激動得渾身發抖,嘴裏一個勁兒說,更加溫暖、更加溫暖。

領導說,希望你今後一如既往地為社會奉獻愛心。

沈鴻福使勁兒點頭說,我一定奉獻愛心。

沈鴻福成了新聞人物,“鴻福”羊肉館自然也被人們記住了,羊肉館的客人天天爆滿,生意興隆。到飯店的客人一定要把春生、白板和康凱叫到眼前看一看,有人還要塞給孩子們幾塊錢。佘梅再三叮囑孩子們,不管哪位叔叔阿姨給錢,都要說一聲謝謝,但別人的錢一分不能要。

生意火爆了,沈鴻福忙不過來,私下裏跟佘梅商量,想讓白板和康凱幫忙端盤子端碗的,佘梅不答應。佘梅說兩個孩子太小,不能讓別人說咱們使用童工。沈鴻福就說,那咱們就雇用兩個漂亮小嫚兒當服務員,我現在是名人了,不能親自端盤子端碗的,要拿出主要精力接待一些重要客人。佘梅挖苦他說,你收養幾個流浪兒就成名人了?是不是我還要給你配個女秘書呀?把尾巴夾緊了,別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挨了佘梅一通訓斥,沈鴻福就暫時放棄了招聘服務員的想法。實際上飯店也就火爆了十幾天,之後又回到了原來的經營狀態,沈鴻福也又是原來的沈鴻福,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不再追著他采訪了。

再後來,煩惱就來了,有人隻要在菜市場、火車站和大街上遇到流浪兒,就給沈鴻福送來了。在市民眼裏,沈鴻福成了所有流浪兒的爹,羊肉館成了所有流浪兒溫暖的窩。沈鴻福不能拒絕,隻能一個個收留下來。

佘梅見了憨四,忍不住罵他了,說憨四你這頭驢,我算是讓你害苦了。憨四一臉委屈,說他也不知道會是這樣,要知道就不會給報社打電話了。憨四說,要不我再給報社打電話,讓報社再報道一下,就說咱們這兒人滿為患,誰再把什麼流浪兒送來,就讓他領回家。佘梅恨恨地說,報道你個頭!

沈鴻福收留了12個孩子後,突然有些上癮了。事情就是這樣,當你專注地做一件事情,就會進入一種境界。沈鴻福看著身邊的12個孩子在一起打鬧說笑,聽著孩子一聲聲喊他爹,心裏湧起一股自豪感。嘿,這都是我的兒子,正好一個班,看看吧,一個是一個的模樣,哪一個都挺漂亮。沈鴻福甚至想到將來兒子們都娶了媳婦,一大家人圍在他身邊,那叫幸福呀!這樣想著,他就每天巴望有人給他送兒子來,恨不得收養一百個,搞一個混編連。

但是佘梅的想法跟沈鴻福完全相反,她看著一堆兒子,心裏敲小鼓。這些孩子可是流浪慣了的,能安心跟著他們生活嗎?再說了,就算他們都聽話,這麼多孩子以後吃穿怎麼辦?娶媳婦怎麼辦?做母親的總是要為兒子娶媳婦的事情操心,盡管孩子們都叫她大姨,她心裏依然要承擔著這份責任。不說遠處,就說眼下快過年了,總要給孩子每人買一身衣服吧?羊肉館是小本生意,也就能養家糊口,實在承受不住這些額外的花銷。

再艱難,新衣服還是要給孩子們買的,煙台這地界很講究過年穿新衣服,要是讓孩子們穿著破舊衣服過年,別人看了肯定會說,喏,不是親生兒子就是不心疼。

佘梅狠了狠心,帶著兒子們進了商場,周圍的人都看呆了。加上她的親生兒子,大大小小13個,都跟在她身後,她走在前麵就像老母雞帶小雞,呼呼啦啦一大群。

當天晚上,客人們走盡了的時候,孩子們都把自己的新衣服拿出來,又試穿了一遍,羊肉館被孩子的笑聲塞滿了。看著兒子們的笑臉,在一邊看電視的沈鴻福和佘梅,也露出了笑容。

夫妻正幸福著,電視裏播出了一條新聞,一個小孩子被一輛拉磚的拖拉機撞傷,肇事者逃匿,路人把孩子送到了醫院,孩子生命垂危,醫院進行了緊急搶救。根據醫院的了解,孩子是一個流浪兒,因此呼籲目擊者提供線索,盡快找到逃匿的肇事者,解決孩子手術必要的醫療費用。看完這條新聞,夫妻相互看了一眼,突然沉默了。過了好半天,沈鴻福才氣憤地罵了一句,撞了人就逃跑,不是什麼好東西!

一連幾天,電視台都在播放這條新聞,佘梅也沉不住氣了,說醫院也真死心眼,這輩子找不到逃跑的車主,孩子的手術就不做了?鴻福,咱們明天去醫院看一眼吧?你看那孩子躺在病床上,眼巴巴地瞅著醫生,多可憐。

第二天,佘梅和沈鴻福去了醫院,找到了病床上的孩子。孩子神誌清醒,知道自己8歲,老家是東營的,父母離婚後,跟隨改嫁的母親到了煙台,繼父對他不好,經常遭到繼父的打罵,他就離家出走了。佘梅問孩子叫什麼名字,孩子搖搖頭。沈鴻福說,你聽聽,他母親要是在煙台的話,從電視裏不知道自己兒子被車撞了?知道了卻不管孩子,這樣的母親還是人嗎?佘梅你說句話吧。

佘梅明白了沈鴻福的意思,就對醫生說,你們趕快給孩子動手術,所有費用我支付。轉過頭又對沈鴻福說,就叫他十三吧,這可是最後一個了。

這年的春節,十三是在醫院病房度過的,他的十二個哥哥和弟弟沈遠,都在病房陪著他,警察叔叔憨四還給他送來了一個毛毛熊玩具。十三從來沒這麼快樂過。

憨四把毛毛熊玩具塞給十三的時候說,十三,你記著,以後每年的年三十,就是你小子的生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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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鴻福收養的十三個兒子,從8歲到15歲哪一年份的都有,但是他們並不是按照年齡排行的,而是按照被沈鴻福收養的先後排定座次,因而被稱作哥哥的,並不比弟弟的年歲大。

孩子們當中年歲最小的,是十三和老二白板,一個8歲一個10歲。到了夏天,沈鴻福的兒子沈遠要上學讀書了,他就讓十三和沈遠去一年級讀書,讓白板上了二年級,讓老三康凱和老五上三年級。那幾個十四五歲的兒子,死活不肯去讀書,沈鴻福也覺得他們歲數不小了,上高年級跟不上成績,上低年級又被人取笑,也就沒有強迫他們。

白板也不喜歡讀書,央求了沈鴻福半天,說爸爸你讓我幹什麼活都行,就是別讓我讀書。沈鴻福說不行,你正是讀書的歲數,腦子又聰明,好好上學,將來說不定有些出息,給爹爭光呢。

白板就上二年級讀書了。他學習不算壞,可就是老毛病改不掉,看到班裏的同學有什麼稀奇玩意,就想弄到自己手裏。有一次他偷了別人的鋼筆,還有一次偷了同桌的一個小皮球。人學一個多月,白板被老師抓了三四次了,老師就把沈鴻福招呼到學校談話,希望沈鴻福教育好白板。

沈鴻福回家狠狠地罵了白板一頓,可是沒過幾天,白板的毛病又犯了。這天晚上,飯店最後一桌客人要離去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婦女叫了起來,說她的錢包不見了。婦女覺得跟自己一起吃飯的朋友不可能偷她的錢包,飯店裏沒別人了,肯定就是剛才圍著他們轉的幾個孩子。佘梅問婦女錢包放在哪裏,婦女說放在褲兜裏。佘梅說錢包放在褲兜裏,小孩子哪能偷走?是不是你出門的時候沒帶錢包呀?婦女氣憤地喊叫起來,說我剛才摸褲兜的時候錢包還在,放了個屁的工夫就沒了,你們要是不承認,我就給派出所報案了。

佘梅把屋裏幾個孩子集中起來,問誰拿了客人的錢包,沒有一個孩子吭氣的。沈鴻福走過來,盯著孩子一個個看,覺著白板的眼神不對勁兒,就一把抓過白板,在他身上仔細摸索,終於從白板的褲兜裏摸出了一個小錢包,裏麵有27塊錢。沈鴻福和佘梅一個勁兒給婦女道歉,並把這頓飯錢給免了。但婦女並不領情,出門的時候嘴裏咕嚕一句,說,什麼行善積德呀,簡直就是收養了一窩賊!

這句話把沈鴻福氣了個半死,卻又不好說什麼,畢竟是孩子偷了人家的錢包。沈鴻福看著客人走出院子,轉身抓住白板就打,邊打邊說,你以後再偷,我把你的手剁了去!

本來父親打孩子,是極自然的事情,就連他的親生兒子沈遠,他也發狠地打過。但是沈鴻福疏忽了一件事,白板從小就挨父親的打,就是因為躲避父親的打罵才離家出走的。白板挨了沈鴻福的一頓打,就覺得天下的父親都一樣,於是當晚趁著沈鴻福睡熟了的時候,偷偷跑掉了。

沈鴻福晚上睡在那間小屋子裏,孩子們睡在拚起來的餐桌上。第二天早晨醒來,沈鴻福走到餐廳瞅了一眼睡覺的孩子們,並沒有發現少了白板,那麼多孩子少了一個,打眼一看是覺察不到的。他扯著嗓子喊,都起來了,起來把桌子擺開。

孩子們朦朦肽朧爬起來,叮叮當當地拉開了桌子,然後去院子洗臉。這時候老大春生清醒了一些,突然喊了一聲說,爸,老二呢?白板呢?咋不見了?

沈鴻福愣了一下,說趕快找找,是不是出去撒尿了?他這麼說著,心裏已經突突跳了,感覺情況不妙。孩子們圍著飯店前前後後找了幾遍,就是不見白板的影子,沈鴻福明白了,白板是因為昨夜裏挨了一頓打,跑掉了。他心裏一陣懊悔,恨自己太大意了。

佘梅從家裏來到飯店後,沈鴻福把白板的事情說了,讓佘梅在飯店張羅著,他到外麵找回白板。沈鴻福覺得白板跑不遠,很可能又回到了原來守候的居民樓。

像白板這麼小的乞丐,有個活動規律,第一次來到煙台活動的地方,就算是自己的家,總是在這個範圍內活動,不管挨多少打罵,一般不會走出這塊地盤。

沈鴻福去了那棟居民樓,卻沒找到白板,他心裏慌張了,實在想不出好主意,就騎著摩托車滿大街尋找,但是找了兩天沒有任何消息。佘梅覺得這樣找下去不是個辦法,就去派出所找憨四幫忙。憨四畢竟接觸了太多的案件,處理這種事有經驗,他去火車站和碼頭轉了一圈,目標鎖定了一個流浪團夥。這個團夥有七八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經常一起逃學到外地流浪,父母根本管不住他們。

憨四找到團夥當中的一個孩子詢問,就得到了準確信息,兩天前白板跟著他們一夥野孩子,偷偷上了一艘貨船去大連玩耍,當天晚上回到煙台碼頭的時候,就沒看到白板,也就是說,他們把白板丟到大連了。

沈鴻福得到消息,簡單安排了家中的事情,背上一袋幹糧和鹹菜,搭乘熟人的船隻去大連尋找白板。按照孩子們的說法,他們就在大連碼頭玩耍,沒敢去別的地方。沈鴻福分析,白板發現自己掉隊了,肯定一直守候在碼頭,尋找機會搭乘返回煙台貨船,於是他尋找的重點就放在大連碼頭一帶。沈鴻福白天在大連碼頭尋找白板,夜裏為了省錢,就找個犄角旮旯蜷縮著迷糊一會兒,碼頭貨場的工人把他當成了流浪漢,要趕他出去。後來知道了他的情況,都主動幫他尋找白板。十多天過去了,沈鴻福的幹糧早吃完了,卻沒找見白板,因為惦記著飯店裏的事情,就返回了煙台。

佘梅看到沈鴻福的第一眼,根本沒認出他來,十多天裏他瘦了一圈,衣服髒兮兮的,一身汙濁。佘梅的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了,說鴻福看你成了什麼樣子?佘梅給沈鴻福端了洗臉水,又給他熱了一碗羊湯,盡管她心裏很難受,但畢竟男人安全回來了。這幾天沒有沈鴻福的音信,她在家裏提心吊膽的,就怕有個什麼意外。

憨四聽說沈鴻福回來了,忙跑過來打探情況。佘梅見了他,轉身去了一邊,看都不看他一眼。憨四知道佘梅生他的氣,可他不怪她。當初是他把白板帶到了羊肉館,現在白板惹麻煩了,他心裏挺內疚的。

憨四對沈鴻福說,對不起老弟,讓你受罪了,都是我惹的事,其實我特想跟你一起去找白板,可我實在走不開……

沈鴻福沒好氣地說,我的兒子,我受罪是應該的,用不著你同情。

憨四說,家裏的事情,我倒是能幫你打理一些……

沈鴻福白了憨四一眼,打斷他的話說,哎哎,家裏的事更不用你操心,狗拿耗子!

憨四咽了一口唾液,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沈鴻福把飯店的事情打理了一下,準備了幹糧和露宿街頭的用具,又搭乘輪船去了大連。這次他擴大了尋找的範圍,去了碼頭附近的菜市場和公園,跟掃馬路的清潔工和戴紅袖箍的街道老太太打聽信息,半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結果。

就這樣,沈鴻福在煙台和大連之間不停地奔波著,一晃就是兩個月,不但沒找到白板,還荒廢了飯店的生意。熟悉的朋友勸他說,算了鴻福,你已經盡心了,看樣子是找不到了,就別折騰自己了,好好開飯店吧。沈鴻福很倔強,說那不行,我收養了他,就是他的監護人,就要對他負責任,跟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這輩子找不到他,我就別想能睡個安穩覺。

沈鴻福在外尋找白板的時候,家裏多虧憨四照應,他除去在派出所上班時間外,都待在飯店那邊,白天張羅飯店的生意,晚上看護孩子。佘梅跟往常一樣,飯店關門後,就回家照顧兒子沈遠,日子過得倒也有條不紊。憨四覺得這麼多孩子,不能總是睡在飯店的餐桌上,於是就跟有關單位聯係,申請在飯店院子的一側,蓋起兩間小房子供孩子居住。

憨四沒白沒黑地折騰,人明顯瘦了。佘梅嘴上不說,心裏是疼的,就在給他的飯菜上用了心思。看到憨四滿臉汗水,也會用毛巾給他擦一把。憨四從佘梅的眼神和舉動上,感覺到了佘梅對他的溫情,卻也裝糊塗,隻是幹起活來更加賣力。

有一天晚上,憨四把孩子們圈攏到新蓋的房屋裏躺下來,他一個人呆在飯店裏修理一個壞了的椅子。佘梅已經穿戴好衣服準備回家了,卻不知為什麼突然坐在對麵的椅子上,看著憨四幹活。

憨四就說,不早了,回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送孩子上學。

佘梅沒答話。憨四又說,你沒聽見呀?這都幾點了你還坐那裏賣呆?

佘梅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憨四,你不能這麼混下去了,趕緊找個合適的成家,你老是這麼耗著,我心裏越來越不踏實。

憨四說,你有什麼不踏實的,跟你不搭界,我嫌結婚累,一個人多清閑。

佘梅說,憨四你心裏咋想的我知道,這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咱們煙台不缺少好姑娘,你不能老是跟自己過不去。

憨四眼睛盯著佘梅,突然問,妹妹,我就是想知道,要是當初我向你求婚,你會不會答應呢?給我個實話。

佘梅忽地站起來說,你現在問這些廢話有什麼用?!

佘梅走出屋子很久了,憨四仍舊瞅著門口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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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板跟一群孩子走丟後,在大連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狀態,每天偷搶和乞討,少不了挨打受罵,自然讓他懷念起佘梅和沈鴻福,懷念他那個家。然而他畢竟才十多歲的孩子,即便後悔了也不知道如何化解眼前的局勢,而且想家的念頭也隻是那麼一閃念,之後又像一粒隨風飄散的草籽,聽憑命運擺布了。

白板是10月份離家出走的,那時候天氣還很暖和,但是到了冬天,日子就難熬了,晚上要費很多腦筋,才能尋找到一塊避風取暖的地方。

臘月初的一天晚上,外麵下起了大雪,白板實在無處可待了,就流浪到了火車站,想混進候車室過夜,可是候車室有工作人員把守,沒有車票一律不準進入。白板混了幾次沒混進去,就轉到了候車室後麵的牆角處,那裏有一個背風的死角。白板走過去發現,牆角處恰好堆放著幾塊紙箱,他就想利用紙箱子做地鋪,沒想到剛拽紙箱子,就聽到一聲嗬斥,嚇了他一跳,原來紙箱後麵遮擋著一個人。

白板忙鬆開手轉身走開,走了十幾步遠,後麵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喊,白板?

白板愣住了,回轉身子呆呆地看著對麵的男人。

白板,真的是你?!男人跌跌撞撞撲過來,一把抱住了白板。由於撲得太猛了,白板仰身倒在雪地上,同時他也看清了,抱住他的人是養父沈鴻福。

白板突然咧嘴哭了,哭著喊,爸——

沈鴻福也忍不住哭了,說白板,我可找到你了,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你,我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正準備明天回家呢。

父子在雪地上抱緊了,好半天一動不動。

又落雪了,雪花飛揚著,落在一對父子的臉上,隨即又被滾燙的淚水融化了……

沈鴻福帶著白板回到煙台後,一大家子團聚了,十幾個兄弟圍著白板問寒問暖,那種喜悅是可以想見的。在一邊的佘梅,被這場麵感動得落淚了。

有了上次的教訓,沈鴻福管教孩子們的方式有了改變,對孩子的看護更加嚴格了,他把自己的鋪蓋搬進了新蓋的大屋子裏,跟十三個孩子們睡在一起了。這些孩子沒有良好的衛生習慣,腳丫子臭烘烘的也不洗,屋子裏氣味難聞。沈鴻福搬進去後,每天晚上把洗腳水端到孩子們麵前,一個一個逼著他們洗腳。有幾個年齡小的孩子,不等沈鴻福端來洗腳水,困得倒頭睡了,沈鴻福就一隻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給孩子洗腳丫子。有時候,孩子們的衣服刮破了,沈鴻福就找來針線,趁孩子們睡熟的時候,給他們縫補一下,盡管針腳大了些,可也能對付過去。

沈鴻福做這一切的時候,沒有幾個孩子在意的,但老大春生卻看在眼裏,他16歲了,已經學會了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事物,學會用自己的腦子想問題,雖然話語不多,但養父養母點滴的辛勞,‘他都記在心中了。

沈鴻福把白板從大連帶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臘月了,按說臨近春節的這些日子,飯店的生意應該很火爆,可“鴻福”飯店有些反常,客人跟淡季差不多,每天也就二三十人。沈鴻福出門尋找白板的時候,羊肉都是從二道販子手裏進的,又比往常貴了不少,飯店幾乎沒有盈利,家中經濟有些捉襟見肘了。沈鴻福就決定親自跑一趟萊陽,進一批物美價廉的羊肉,趁著春節前後人們請客吃飯的機會,讓飯店的生意興旺一些。

沈鴻福半上午就騎著摩托車出發了,正常情況下最晚應該在下午三點趕回家。可天色已經暗了,還不見沈鴻福回來,佘梅就有些焦急了,屋裏屋外來回走動。春生看出佘梅的不安,就走過去安慰她說,大姨你不用焦急,我爸走的時候跟我說,他可能順便在萊陽采購一些年貨。

佘梅說,煙台什麼年貨沒有,他要在萊陽采購?傍年靠節的,天又不好,他買齊了羊肉就應該早些回來。

天氣是不好,陰沉沉的,接近傍晚時分,又飄起了小雪,佘梅的心就一直緊縮著。

春生想把佘梅勸回家,說大姨你別等了,我小弟還在家裏,你先回去吧。佘梅站在院子的大門口張望著,說我再等等,天都黑了,他能在外麵過夜?春生就陪著佘梅站在門口等候著。風很硬,春生擔心佘梅受涼,把自己身上油膩膩的軍大衣,脫下來給佘梅披上。佘梅沒拒絕,目光一直注視著遠處的馬路,腦海裏始終有沈鴻福的身影,正一步步走近她。

大約晚上8點多鍾,佘梅的神經繃到了極限,沈鴻福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前麵的路燈下,他推著摩托車走得很吃力。佘梅和春生奔了過去,兩個人都驚呆了。沈鴻福滿臉是冰血,眼睛和腮幫都變了形狀。

佘梅喊,鴻福你咋啦?

春生喊,爸你咋啦?

十幾個孩子都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喊,爸,爸你的臉怎麼流血了?你沒事吧?爸,誰打你啦?我們去打他!

沈鴻福聽到了呼喊,想張嘴說話,他的嘴卻被凍僵了,怎麼用力也張不開。佘梅有些恐懼,嘴裏叫著沈鴻福,忍不住哭起來。孩子們看到佘梅哭了,也都跟著哭。沈鴻福雖然渾身冰冷冰冷的,但看到眼前的場麵,心裏卻是一熱,想安慰他們,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慢慢地,沈鴻福的眼角流出了淚水。

春生倒還冷靜,忙招呼弟弟們說,都別哭了,趕快把爸攙回家。

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把沈鴻福攙扶進了飯店,七手八腳地給他拍打雪花,給他擦拭臉上的血跡,給他清理衣領衣袖裏的積雪……折騰了好半天,沈鴻福的嘴終於緩過來了,哆哆嗦嗉地說,沒事,我就是摔了一跤。

沈鴻福是在半路摔倒的,摩托車摔壞了,他隻好一瘸一拐地推著摩托車走了五六十公裏路。一路上他就想,佘梅一定在家等急了,兒子們一定在家等急了,他咬著牙不敢停歇,在風雪中一步步朝家靠近。現在他看著佘梅和身邊的兒子,滿心的幸福,覺著家真是好,佘梅真是好,這麼多兒子們真是好。他不顧自己傷口的疼痛,把給孩子過年買的鞭炮拿出來,還給十三和白板幾個小孩子買了禮物。

孩子們得了禮物,再看到沈鴻福也沒事了,於是又嘰嘰喳喳說笑開了。但此時春生卻一直沉默著,目光落在沈鴻福腫脹臉上。他心裏說,這個人很不容易,為了養活我們這些流浪孩子,吃了這麼多苦,弟弟們都還小,我以後要多幫他操心,做他的好兒子。

從這以後,春生就特別注意關心體貼沈鴻福,自己能做的事情總是搶著去幹,並且對幾個弟弟也加強了管教和照料,盡量減輕沈鴻福和佘梅的負擔。沈鴻福和佘梅也很快感覺到了春生的變化,漸漸把他當成大人使用了,一些飯店的經營事項,沈鴻福還會跟春生商量一下。佘梅看到其他孩子不聽話,也會對春生說,春生,管教一下你弟弟,越來越不像話了。

顯然,在沈鴻福和佘梅眼裏,春生一天天長大了。

有一次,佘梅的玉鐲放在飯店收銀台的抽屜裏突然不見了,這隻玉鐲是結婚的時候沈鴻福送她的定情物,也是沈鴻福祖上傳下來的寶貝,佘梅非常珍重它。佘梅覺得奇怪,飯店裏的客人誰會知道收銀台這邊有隻玉鐲呢?十有八九是被孩子拿走了。她不敢吭聲,擔心讓沈鴻福知道了,又要跟孩子發脾氣了。佘梅就悄悄跟春生說了,讓春生暗地裏尋找一下。她叮囑春生,不管找到找不到,都不要聲張。

春生明白了,就在幾個弟弟當中暗自調查,發現白板手裏拿著零食,就問白板哪裏來的,白板說別人給的。春生就疑惑起來,說別人給的?別人為什麼給你?誰給的告訴我。白板支吾半天說不出來,春生心裏就有數了,暫時沒有聲張。到了晚上,佘梅回家去了,沈鴻福在飯店清理一天的賬目,春生就把弟弟們都關進了屋子裏,開始審訊白板了。十幾個兄弟都圍在白板身邊,眼睛都等著他,沒用幾句嗬斥,白板就招了。原來白板看到附近幾個孩子吃零食,跟別人討要碰了釘子,就把佘梅的玉鐲拿出去換了5塊錢,買零食吃了。

春生氣得摁住白板就打,邊打邊說,不準叫喚,你今天敢叫喚,我們幾個就打死你!其他幾個哥哥說,讓他喊,他隻要敢喊一聲,就給他嘴裏塞一泡屎!白板真的害怕了,一聲不敢喊叫,嘴裏一個勁兒說,大哥我不敢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春生說,以後以後以後,你說了多少個以後,上次你從大連回來,咱爸就饒了你一次,你還不改正。

白板說,哥、哥,這次真的,真的不敢了!

春生說,那你以後再犯了呢?

白板說,再犯你把我的爪子刹了。

春生說,這可是你說的。我問你老二,咱爸和大姨對咱們怎麼樣?

白板說,好。

春生說,咱們是不是以後要報答他們?

白板點了點頭。

春生說,這就對了,咱爸和大姨收留咱們,咱們要給他們爭口氣,以後誰要是再惹他們生氣,我就收拾他!

正說著,沈鴻福在外麵敲門,說你們閂門在屋裏幹什麼?春生忙說白板跟康凱在屋裏摔跤呢,有力氣沒地方使了,吃飽了撐的。沈鴻福當真了,就問白板,誰贏了?白板抿損嘴說,我輸了。

沈鴻福輕輕踢了白板一腳說,你這個熊貨,快洗腳睡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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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鴻福陪兒子們睡大通鋪,一睡就是五年,荒廢了夫妻很多功課。有時候沈鴻福想佘梅了,就趁飯店沒客人的時候,拽著佘梅去臨時休息的小房間裏,緊緊張張忙活一陣子。有一次沈鴻福疏忽大意,忘記了閂門,春生一頭闖進去,搞得佘梅藏都沒地方藏,那場麵十分尷尬。春生嘴裏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在裏麵,你們、你們忙吧,我給你們帶上門。

春生給他們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可佘梅全無興趣了,邊穿衣服邊罵沈鴻福,說他是豬腦子,進屋竟然忘了閂門。佘梅說,你讓我以後怎麼見春生?臊死我了!沈鴻福說咋沒法見了?咱們又不是嫖娼,再說了也不是別人,自己的兒子,有什麼害臊的。佘梅氣憤地說,我沒你臉皮厚,能當汽車輪胎!

佘梅從小房間出來後,見了春生躲著走,連頭都不敢抬。沈鴻福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竟然對春生咧嘴笑笑。春生呢,也會心地一笑,事情也就過去了。

春生畢竟是大人了,非常體貼沈鴻福和佘梅,到了晚上,春生就不讓沈鴻福跟他們一起睡了。春生說,爸你回家睡覺吧,我會照顧好弟弟他們的,你跟我們睡了好幾年,現在我們都長大了,不用你操心了,回去照顧我大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