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飄逝
《飄逝》剛剛刻完的時候曾經一度成為我的最愛。
《飄逝》裏的黑女人,把一塊塊質樸的花手絹結成一串,拋向天空。線條拙樸而天真,有著濃鬱的裝飾趣味,沒有任何寓意,沒有任何哲思。但,假如隻能有一幅刻紙掛在我的臥室牆上,那麼我一定會首選《飄逝》。
過去了的,已經飄逝,不可能重複。而拙樸才是藝術的極致——那是一種很難達到的邊緣情境,那是經曆過豪華絢麗、棄絕一切脂粉氣之後的生命意誌,那是一切風景的原初與歸屬。它是一種高級的美,它具有一種哲人的睿智與詩性的本質。
#3#模特係列
Ⅰ
在所有的作品中,模特係列的色彩是最迷幻的。迷幻大膽的色彩也許會讓人起馬蒂斯的《漢金蓮與舞蹈一號》。有誰相信馬蒂斯的老師是莫羅?莫羅——那位神秘主義的隱士,那位莎樂美與斯芬克斯的締造者,我們看到他傳授給馬蒂斯惟一的東西便是色彩。
#3#模特係列
Ⅱ
那些美麗得奇怪的色彩,使我們想起哥德的《色彩論》,哥德說,他久久地注視著一位紅衣女郎,但是當女郎起身離去時,她身後的白色牆壁上卻留下了一片美麗的海水綠色。哥德把這種現象叫做“補色”。
#3#模特係列
Ⅲ
馬蒂斯把補色原理運用得非常熟練,他把補色運用到了極致,變成了“野獸派”那種大紅大綠的不協調的色彩,漢金蓮的紅花與綠葉,椅子的黑色與地板的褐色,牆壁的紫綠相間的色彩,本來都是那麼的刺眼,那麼的高度不協調,可是在馬蒂斯的畫中,都用東方藝術那種單純的線條把它們組合起來了。
#3#模特係列
Ⅳ
在她的工作室,有十幾個塑型模特兒。每當黃昏時刻,她把它們全部剝光,讓它們赤裸裸地暴露在暮色中。
看到這些光頭塑型模特兒溫順地排成一行的樣子,她心裏總有一種想要蹂躪它們的欲望。
#3#模特係列
Ⅴ
她用別衣料的針重重地劃著它們的肌膚,以致它們全身都出現蛛絲一般纖細的網狀花紋。然後,她把它們一個個踢倒,把廉價的葡萄酒灑在它們身上。
在這種令人沉沉欲睡的酒味中,她獲得了靈感。
#3#模特係列
Ⅵ
女人柔軟的身軀被誇張地處理得很長,長到變成了樹木的枝條。很美的,枯澹的枝條。女人的頭發像絲綢一樣纏繞在那些枝條上。那些紛繁的線條一根根拔起而驚心動魄,因此把女人的臉襯得十分漠然。那是一張完全靜止的臉。完全靜止的臉與誇張的姿態,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與對比。
#3#地平線
藍的天,綠和黃的樹,黑的枝幹,紅的土。仰臥在地平線上的女人,看著晚霞慢慢彌漫在天邊,然後再慢慢消失。我們好像感到了地平線的冷。也許有孩子們和帶斑點的法國牧羊犬正在跑過小路,還有姑娘們挎著水果藍子,成熟的果香和奶酪的臭味混在一起,大家都在趁著天黑之前往家趕,而那躺在地平線上的女人,她的家在哪裏?
落日恰恰在地平線上。在那一刻,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那個戴手鐲的手臂纖細的女人,躺在地平線上,她是從春睡中剛剛蘇醒,還是在與死神作最後的抗爭?不知道。我們隻能看見陰雲密布的天空,在慢慢吞噬著她,而遠方最後一絲光線,還照耀著她殘留的美麗。那也許是最後的挽歌吧?
#3#複製
重複的圖案與色彩,並不能證明它便是瑪麗蓮·夢露式的波普藝術。
它是從現代的令人生厭的波普藝術中截取出的一段已經枯澹的圖案。或者說,我是有意反對波普藝術的,我用這段幸存的圖案與複製抗衡。
這是一個複製的時代。
原創越來越貧乏,越來越鮮見,因為一切都可以複製、剪切與粘貼。
贗品應當崇拜真品,正因為有了真品,贗品才能存在,也才能有仿效與追逐的目標;真品應當感謝贗品,正因為有了贗品,真品才不寂寞,也才能顯出自己的孤獨與高貴來。
但是在一個高仿真的時代,高貴的真品需要忍受多少誤解、懷疑、無盡的孤獨和無聊的打擊啊!
#3#遠古
遠古是我偏愛的刻紙之一。
首先是很難找到那種質感的材質。那種遠古的石質,蒼冷如鐵。奴隸們跪捧起一個女人,女人光潔如璽,秀發紛垂,在遠古的天空下無比高貴——她是眾生之母,是女媧,是遠古的圖騰。
原始人正在參拜供奉圖騰的祭品。
原始人將以它蕩魂攝魄的力量懾服眾生。它美。它有一種來自遠古的原始拙樸的美。有一種音樂般的韻律感與擲地有聲的金石之風。有一種現代人所尋求的返樸歸真的色彩魅力。
飲食、采集、捕魚、狩獵、舞蹈、歌唱、性交、生殖、死亡、喪葬……夕陽西下的時候,山的斷層變成了單純的色塊,被斜陽薰陶得光熠四射。有無數根古樸而美麗的線隱藏在岩石上。那些線深深刻出遠古時代的生活。魚和鳥以及許多的生殖器官構成了這種生活。誇張的乳房和生殖器變成了符號成為母係社會的驕傲。在太陽和月亮交接的那一瞬,天空總會有無盡的空白需要填補。
#3#走西口
兩塊顏色構成了一部名著的題目:紅與黑。
費神地想了許久,才突然看到,那塊黑與紅的交接處,難道不正是一個妙齡少女的發辮與紅衣裳的相接之處嗎?
因為色彩的限製,做一幅現實主義的作品已經不可能了,隻能誇張,變形。少女的一雙小腳支撐著一個龐大的身子,紅衣裳,黑樹林,還有遠去的哥哥,紅黑相間的小飯籃,都傳達出愛,痛和感傷,或許還有淚。
一切都不複存在了。在這巨大的蒼穹之中,隻有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一切都極其簡單。天空。樹林。男人和女人。後來,在他們中間又出現了孩子,於是一代代繁衍至今。
#3#魚美人
魚美人的概念最早自然來自《海的女兒》,後來是一部電影《華沙美人魚》。奇怪得很,那部電影後來再沒有重放,任何一種版本的電影史也沒有提到過它,好像那部電影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但是我記得很清楚,盡管我當時隻有五歲:那美麗的女主角叫莎娃,男主角叫華氏。但是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個女巫。那個女巫長得很美,且塗著鮮紅的嘴唇,她的肩膀上永遠站著一隻烏鴉,身邊跟著一隻貓頭鷹,手裏還拿著一根神聖的權杖。最後的結局與海的女兒相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我記得影片的結尾是:華氏舉著盾牌與莎娃並肩站在水中,周圍的群眾不斷歡呼著:華氏!莎娃!華氏!莎娃!
我的魚美人就來自童年時對“莎娃”的印象。
一顆星飄悠悠地落向她。她像魚一樣靈巧地轉過身。這時她的長發像水母的髯一般在水中舞動。我看見她的眼神像是在說:“別出聲!”一瞬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整個身子都是透明的,能看見所有的血管經絡甚至五髒六腑。就像一個透明的淡綠色水母。
#3#黑天鵝
與白天鵝相比,我認為黑天鵝更神秘更高貴。
1996年我初次訪美,在科羅拉多大學,講學完畢,當時漢學家葛浩文和一個女孩領我去科羅拉多博物館。在轉過幾個展廳之後,突然,一件東西闖入我們的眼簾,我和那個女孩同時被驚呆了:有四件極長的黑天鵝絨的裙子,赫然占據了那一個展廳!展廳的牆很高,那四件裙子高高地釘在牆壁上,而拖下來的裙子下擺,則一直拖在展廳光滑的地板上,拖得很長,那純粹的黑色天鵝絨,如同四條黑色的河流傾瀉而下,那樣一種靜靜的、恐怖的黑色,在一個巨大的空間裏,神秘至極,恐怖至極,讓我們半晌驚詫無語。後來那個女孩說,可惜沒有帶相機,我說我帶了,但博物館內不許用閃光燈,隻好蒙一張了。
回國後才洗出的照片:的確是四件並排掛著的連衣裙,但那種神秘的氛圍、恐怖的氣勢,都蕩然無存了。
在刻黑天鵝的時候,想到的是那四條黑裙子。
#3#歌星的秘密武器
我有一部中篇小說題目就叫做《歌星的秘密武器》。但和這幅同名刻紙之間沒有任何必然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