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隻隔了一袋煙工夫,哨子刺耳地響了起來,一個尖細的女同誌的聲音在喊:“第一次上高原的同誌集
合!”後來我才知道那就是臘梅嫂。她給第一次上高原的同誌“上課”,介紹高原生活中的注意事項。
那天洗罷臉,我頭有點疼,大概是感冒了,就沒去。晚上躺在床上頭昏眼花,腦袋嗡嗡直響。大概在同誌
們睡後不久,我模模糊糊覺得好像有人端來一碗薑湯讓我喝,聽說話是女同誌的聲音,再以後就什麼也不
知道了。第二天清醒了些我,我起來一看,身上蓋著一件花棉祆。後來同誌們告訴我,臘梅嫂昨晚守了我
大半夜。一會兒給我吃藥,一會兒給我蓋被,直到我好些、睡熟了,她才走。
臘梅嫂那次為我操了那麼大的心,我竟沒有見到她,因為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就上路了。
一晃半年過去了,一天夜裏我又來到了昆侖山服務站。半年前那件使人難忘的事又浮現在眼前。這麼個熱
心腸的大嫂,半年來,我一直惦記著她。進了服務站食堂,我就看見一個女招待員正站在窗前,背朝著我
不知幹什麼哩,我想這服務站隻有臘梅嫂一個是女的,就脫口而出:“臘梅嫂子,你好?”誰知回過頭來
的卻是一個稚氣滿臉的姑娘,看樣子隻是十幾歲。我這一聲“嫂子”可把人家給難住了。姑娘臉紅了一下
,才告訴我:“臘梅嫂走了,你找她有事嗎?”“走了?到哪裏去了?”姑娘掄了掄兩隻手上的水,用手
巾擦了擦,告訴我:
臘梅嫂的丈夫在三個月前就調到風火山服務站去了,可是她卻一直不走。原因是這裏隻有她一個女的,她
要是走了,給同誌們縫呀補呀這些活兒就沒人做了。新上任的張站長,一再告訴她,站上還有不少男同誌
也會捉針拿線。她聽了大笑一陣,指著張站長說:“就憑你們這些粗手大腳的人,會縫衣服?”盡管她這
麼堅持,站長還是得“攆”她走,後來她也答應了。那天她拿上包袱剛一出門,就遇見一個司機同誌迎麵
來了。工作服的肘子破了,棉絮掛在外邊。臘梅嫂一把把那個同誌抓住,讓到屋裏。一麵給補工作服,一
麵嘮叨:“衣服爛了,你也不補補,要不,和我說一聲也好呀!”補完後站長又催她上路,她幹脆說:“
你看看,我能走得脫嗎?”就這樣她又賴下不走了。
姑娘講到這裏,調皮地說:“後來嘛,她‘下令’把我調來,她才走了。”怎麼,臘梅嫂“下令”調你?
我直楞楞地望著姑娘。姑娘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接著說:“我是她的表妹,家在西寧,去年高中畢
業後,她接二連三來信說服務站上缺少招待員,叫我來高原工作。我坐汽車走了七天,才到這兒。誰知來
了以後,她讓我跟她‘實習’了一個多月,才放手叫我單獨工作。”從姑娘的口氣裏可以聽出,她對自己
的表姐很敬佩,對自己的工作也很熱愛。
第二天上午我們出發時,看見姑娘在院裏洗衣服。頭微微低著,一上一下,動作是那樣的輕快。我雖然還
沒見過臘梅嫂,但我總覺得她也像臘梅嫂。
離開昆侖山,汽車奔向風火山。剛進了風火山服務站的門,我就看見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在院裏哭。我
忙抱起來哄著,問她要什麼,她哭嚷著說:“要媽媽。”我不知道她媽媽是誰,就抱她到招待室去打聽。
真巧,她的媽媽正是我要找的臘梅嫂。可是她又不在,聽說昨晚上五道梁刮了一夜暴風雪,有一隊汽車被
風雪圍困在山上,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今天清早,站上決定給他們送飯上山,大家正愁人手少,臘
梅嫂拿著扁擔來了,二話沒講,擔起飯菜就走……
直到昨天,我才見到了這個早就“熟悉”、但一直沒見麵的大嫂。見麵前,我就想象她的模樣:一定是個
高個頭,粗眉大眼,走路、說話、辦事都很利索的人。見了麵果真是這樣。看上去,她有三十歲出頭,身
上穿的棉襖是半年前給我蓋的那件,那粗大的手和寬寬的肩膀,使你感到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也不一定
比她強壯。此刻臘梅嫂要坐我的車到昆侖橋頭去,我知道李站長近來領著一夥同誌在那裏建立了一個“中
午飯站”,招待過往的同誌。不用說,她手裏拿的那隻雪雞,準是送給他們的。
#2#雪裏紅
}pc}刊1964年第八期《青海湖》
一天下午,我們的車在昆侖山口拋了錨,整整搗騰了兩個小時,修好後,太陽已經挨到雪山邊邊了,前麵
的車早跑得沒影兒啦。剛才駕駛員劉小海修車,我在駕駛室裏睡著了,這陣子他捅了我一拳:“夥計,醒
醒吧!你看老天爺布置了這麼好的環境,讓咱們趕夜路。”我一聽這話裏有話,就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
,一看,嗬,下雪了。擋風玻璃外風吼雪飛轉,渾沌一片。小海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嘴裏還哼唱著一支什
麼歌兒。
夜幕,像舞台上拉攏的幕布一樣,慢慢遮在了我們麵前,隨著夜色的降臨,車速也在減低著。小海不唱了
,撲哧一聲刹住車,摘了排擋,深深吐了口氣說:“歇會兒再走,也該開燈了!”說著就撲閃了幾下車燈
,霧沉沉的雪海裏便亮出一條道來,他歡愉地笑了。要知道這車燈是汽車兵的眼睛呀!我在車周圍轉了一
圈見沒丟什麼工具,正準備上車時,駕駛室裏忽然傳來小海一聲怪叫。發生了什麼事?我慌慌張張打開門
問了半天,裏麵好像沒有人一樣,沒一點回聲。我又問了幾聲還是像捅在石頭上一樣沒有反應。就在這時
小海從車前麵跑了過來,拿了個什麼東西在我眼前一晃:“看,眼瞎了!”“什麼眼瞎了?!”好像誰給
了我一悶棍。“是汽車的眼睛。”這調皮鬼,嚇了我一跳,他這一說我拉緊的心弦才鬆了下來,這時才看
見小海拿著兩個燈泡。湊過去一看是鎢絲閃斷了。“剛才還好好的,你……”我真想埋怨他幾句,可是不
知道該說些什麼埋怨話。小海呢,卻若無其事,他把拿燈泡的手一揮,說:“咱們掉了隊,說啥也要趕上
去。”從他那堅強的語氣裏和那捏得緊緊的拳頭上,可以看出,小夥子心裏急成了啥樣。他猛一回身,上
了車。
夜沉沉,雪茫茫,我們的車孤零零地行進在山道上。每走一會兒,小海就要下來看看路線,怕走下了公路
。盡管我在一旁看著路,但他總不放心。車頭仰起來了,開始上山了。風雪好像故意刁難我們,“呼”一
聲迎麵撲來,在車前旋了個圈,堆起了一堆雪,“呼”的又一下,堆起了另一堆雪……路線看不清了,小
海抬起屁股看路。擋風玻璃上的雪越積越厚,雨刷刮不及了,一點也看不見路了。小海咯噔一聲停下車,
扭過頭扳了扳我肩膀:“怎麼樣,受點凍吧,現在隻有這麼幹了。”我還沒弄清他要幹啥,隻見他用手鉗
三下五除二就把擋風玻璃取下了。風雪呼的一聲鑽進了駕駛室,好冷呀,我連連打著寒噤,好像昆侖山裏
的寒流一下子全集中到這兒來了。我還舉著胳膊遮擋迎麵撲來的風雪,車又開動了。風卷得小海的帽耳一
飛一飛,好像兩隻翅膀。雪很快給他穿上了一件白衫。他的臉上、眉毛上凝滿了雪霜,但他連用手去摸摸
都顧不得,隻是不時地甩甩頭。好幾次我想勸他休息一下,可是一看見他那掛滿冰雪的剛毅的臉,到嘴邊
的話就咽了回去。他那兩道目光像兩把利劍一樣,劈開風雪搜尋著道路。我心裏暗暗想,雖然雪山路險,
汽車又失去了眼睛,但有咱小海這一雙明亮、機警的眼睛,我們今晚一定會順利地翻過昆侖山。
“看,雪裏紅!”走著走著小海忽然驚叫了一聲。雪裏紅,這是一個生疏的名字,又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小海的話立即把我引到了回憶中,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是的,你看多像雪裏紅!”小海第二次這樣喊
的時候,我才扯斷了回憶的思緒。抬頭一看,呀,就是,在不遠的地方,大概是銀峰的中間,有一個紅點
在風雪中閃閃放光。它像正月十五的燈籠一樣鮮紅,像霧海中的燈塔一樣明亮。但它分明是一朵雪裏紅。
雪裏紅這種花到底是個啥樣子,雖然我和小海都沒見過,可是我們覺得眼前這點紅光就是雪裏紅。它傲然
開放在高原上,風雪中,身姿倔強,顏色鮮紅,就有一朵高原花的氣魄嘛!
美麗的雪裏紅呀!我向往了你多少時間,今天總算看見你了。我立即想起了那個動人的傳說:若幹年前,
百花姊妹出嫁的時候,最小的雪裏紅花,願意來昆侖山安家。她一說出自己的心願,就遭到了姐姐們的反
對。有的說,那個鬼地方冰天雪地,怎麼能生活?有的說,花是讓人看的,可是昆侖山裏沒有人呀……七
嘴八舌,意思卻是一個:不讓雪裏紅來昆侖山,塞北江南任她選,唯獨昆侖山這條路姐姐們反對。一向就
以“倔性子”出了名的雪裏紅,姐姐們這回也沒有拗過她,最後還是來到了昆侖山,可是後來人們在昆侖
山裏卻一直沒有看見過雪裏紅。於是人們又流傳了一個傳說:雪裏紅來到昆侖山以後,勇敢地、樂觀地生
活著,與狂風暴雪作著頑強的鬥爭,但終因她年小嬌嫩,不多時,就枯萎凋零了,最後便長眠在這白皚皚
的昆侖山上……
雪裏紅雖然死了,可是她的名字卻一直留在人間。人們多麼希望昆侖山上有這麼一朵頑強、美麗的花呀。
這時汽車顛簸了一下,中斷了我回憶的長河。我又一次抬起頭向前望了望,風雪亂舞,遍地銀白,唯有那
點紅光在一明一暗地閃動著,像對著我們笑,又像朝我們招手。在這漫天風雪的銀白色世界中,它給了我
們心裏多少溫暖啊。車子緩緩地走著,風雪像要把昆侖山卷走一樣狂吼、飛舞著,路越來越難走了。那點
紅光,像吸鐵石一樣牢牢地吸引著我們,像霧海中的航標一樣指引著我們前進的方向。小海把車速越加越
快了,我見他微微向前弓著背,緊緊地瞅著那紅光。紅點越來越大,越來越顯。看清了,有拳頭那麼大一
片;看清了,是一盞燈。“是燈!”小海興奮地叫起來了。
汽車卷著一股風雪在燈前停了下來。小海下了車,脫下帽子抖了抖雪霜,又摸了摸臉上的冰碴兒,才向燈
光走去,我也緊跟在後麵。“是個人!”小海又叫了一聲。這時我才看見是一位藏族姑娘舉著一盞風燈,
在衝著我們微笑。燈光下我們看見她那雙黑亮的眼睛在閃動;紅紅的雙頰顯得更紅了;發辮上、全身上下
落滿了雪花……她見我們來了,便取下舉在頭上的風燈,順耳風送來一腔流利的漢話:“駿馬在雪山折了
腿,是因為它不選路;金珠瑪米(藏語:解放軍)的車呀,請走便道。”說完好像完成了一件什麼重要的
任務一樣,長長地籲了口氣,並給我們指了路。還沒容我們道謝,她的身子忽然一歪,差點倒了下去。我
們連忙扶住她,那盞風燈卻留在了我們車前的標杆上。我們一切都明白了,一定是姑娘在雪地裏站的時間
久了,凍昏了。我和小海忙把她扶進路旁的帳房裏,找到了她的家。
這位年輕的藏族姑娘怎麼會知道我們的車在後麵,並在這風雪之夜高舉紅燈站在路旁等著我們?我和小海
一直不明白這個怪事,直到後來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黃昏時,我們連的車隊來到山腰的急轉彎地方,路上橫著小山樣的雪堆,車隊無法通過。就是這位姑娘領
著連長從旁邊踩出了這條便道。等車全部過去後,姑娘見連長還站在便道口不走,她一問,才知道還有一
輛車落在後麵,連長還要等在這裏,好給後邊這輛車指路。姑娘聽後想了想對連長說:“你知道雪裏紅的
傳說吧!花兒雖豔,能耐風霜;我雖然年輕,在這裏站崗也中用。你放心去吧,連長同誌!”開始連長當
然沒有同意,可姑娘卻固執得不聽連長一句勸說她回家的話,連長無可奈何地服從了。因為姑娘已經把她
一顆赤誠的心都亮了出來,他有什麼理由不放心呢?再說前麵整個車隊也要他去照管,這裏有姑娘指路,
小海的車子在天黑以前無論如何也會趕到,於是就隨著車隊走了。
姑娘等呀等呀,風吹得她睜不開眼,她等著;雪落了她滿身,她繼續等著。她想這是毛主席派來的汽車,
一定要把它等來。姑娘手裏舉著紅燈等著,不,她是舉著一顆滾燙的心在等著我們呀!美麗的雪裏紅,閃
光的雪裏紅!誰說昆侖山裏沒有雪裏紅?你看她開得多麼鮮豔,把雪山染得這樣絢爛。同誌,可不要誤會
,這不是百花苑裏那朵雪裏紅複活了,而是藏族姑娘的心在放著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