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1990(一)
#2#昆侖窗影
}pc}刊1981年第一期《喀什喝爾》
月照西牆,樹影變短。
夜,已經很深了。昆侖山覆蓋著潔白的雪被,安安靜靜地聳立在蒙蒙夜色裏,空氣中彌漫著青草那濕漉漉
的氣息。忽然,一陣響聲把我吵醒。我忙從鋪上撐起身子,推開窗扇,一陣聲浪撲窗而進:
嗡——嗡——嗡——
夜靜語聲絕。這奇特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楚、宏亮,時緊時慢,忽高忽低,很有節奏。緊時像激浪拍岸,慢
時像小溪輕流;高時如深山銀笛,低時如井底蛙鳴。
這是什麼呢?
我傾耳靜聽。聲音是從後院赫力其汗老媽媽屋裏傳來的。我細聽了一會,才辯出是紡車聲。
嗡——嗡——嗡——
紡線人狠勁地搖著,我分明感到我的耳膜被搖得顫動,床板也仿佛在微微發抖。我的睡意被紡車聲趕得無
影無蹤,便從床上坐起,仰頭朝窗口望去,新月像一隻金黃的香蕉,嵌在烏藍的夜空裏。月光底下,從窗
前流過的那條河麵上一圈圈的波浪像河蚌殼兒一樣白亮。後院的屋裏還亮著燈,窗玻璃上印著兩個人頭影
,一個是赫力其汗媽媽,另一個看不大清楚。還有一架紡車的影子,那葉輪兒正飛轉著,一條長長的線兒
,捏在紡線人手中,越抽越長,在窗玻璃上投下了一道孤線……
我納悶:維族地區怎麼會有這種漢族農村才有的紡車?再說,半夜三更的,赫力其汗媽媽和誰還搖著紡車
紡線?
我百思不得其解,便默默地望著遠處的昆侖山出神。那銀色的山峰就像一個個竹筍,沒入了夜空。山腰圍
著白蒙蒙的夜霧,起起落落,飄飄忽忽,就像滾滾的波濤。
紡車聲還在不停地響著,每一聲都化作一個問號,潛入我的腦海。無奈,我推醒了與我同屋睡覺的維族小
青年司迪克,請他給我解釋一下這個“窗影”。他用雙手撐在床上,像雁一樣仰起了頭,揉了揉睡意惺忪
的雙眼,看了許久,笑了:
“是李大娘在紡羊毛,沒錯,準是她!”
李大娘?紡羊毛?我仿佛聽明白了一點,又仿佛更糊塗了。
司迪克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後又躺下了,顯然,這個機靈鬼已經看出了我的疑問,他告訴我說:
李大娘的老家在八百裏秦川,她的兒子、兒媳全在青藏高原工作。前年,她搬到青藏高原落戶,成了我們
維族村裏的第三十一戶人家。如今,她給兒子當‘後勤部長’,經管著幾個孫孫,捎帶著給兒子看家、做
飯。李大娘是個勤快人,來高原時舍不得扔下伴了她大半輩子的紡車,硬是火車倒汽車,汽車又倒馬車地
把它帶到了昆侖山。她是個呱呱叫的紡線、織布能手,在我們村裏,不少人身上都有大娘親手織的布。”
“噢,是這麼回事!”我感歎道。“可是,今晚她加班加點地又為誰紡羊毛線?”
“為誰?就是你們!”
“為我們?”
我急於想弄清到底是咋回事。司迪克卻是兔子躲在草稞裏不露影,不慌不忙地從自己的床鋪下拿出一團羊
毛,自己嗅嗅,又遞給我嗅,好像能嗅出什麼山珍海味似的。末了,他才說:
這羊毛收拾得多幹淨呀?這裏麵有故事,你聽我說——”司迪克是個有名的故事簍子,我住牧村一個月來
,常常聽他講故事,可是萬萬沒想到,今晚他講的這個故事是與我們有關呀……上個月梢,我們軍需工廠
的采購組,來到昆侖山下的牧區訂購皮張,準備為邊防戰士製作皮大衣。我們在附近的村裏臨時設了三個
皮張集放點,堆放著小山一樣的優質皮張,並隨時運往車站裝上火車。赫力其汗老媽媽和李大娘,帶領村
裏的孩子們,在集放點“打掃戰場”,揀零零散散的羊毛。每當皮張運走以後,你瞧吧,場上人影綽綽,
好不忙碌,周圍的樹上站著人,旁邊的坡上蹲著人,就連那些茅茅草草的荊棘叢裏也藏著人,她們一個個
勾著頭,手兒像啄木鳥啄蟲蟲似的,揀著失散的羊毛。你問他們每次“打掃戰場”可以得到多少戰利品?
這,可就難說了。堆放皮張的地方,那些多事的樹枝枝、草蔓蔓、毛刺刺掛去了一些羊毛絨,打遠看,是
毛葺葺
的一團,可是真要伸手去揀時,難啦,根本捏不住——一絲一縷的,太少呀!我們的兩位“司令”(大家
都這麼稱呼兩個老人,多逗!)不嫌這一絲一縷少,堅持帶著她們的“娃娃兵”收著掛在四處的羊毛絨。
大冷的天氣,他們的十個指頭兒,被凍成了十個小紅蘿卜,可誰在乎這,隻要把毛茸茸的羊毛揀回來,他
們心裏多會也是暖暖的!
在二十多天時間裏,兩位老人和孩子們揀回了五十多斤毛羊絨。一絲一縷少嗎?有心人硬是把它變成了一
堆,一捆……
司迪克的故事講完了。屋裏靜悄悄的,靜得使人感到有些空曠。可是,我自己卻聽得見我的心在胸膛裏激
動地跳蕩著,跳蕩著……我望著窗外,月光透過稀蔬的枝葉,落在窗前的地上,斑斑點點的好像初春的殘
雪,構成了一幅幅綺麗的圖案。我卻沒有心思去欣賞它,目光不由得又被引到了後院的窗影上……
嗡——嗡——嗡——
紡車聲仍然在不知疲倦地唱著。窗影上,那葉輪簡直轉成了一朵花,維、漢倆個老姐妹正興致勃勃地談著
什麼話,你聽,笑得多開心!後院的房子離我住的地方隻有十多米,她們說的話我完全能聽見。這時,微
微的夜風把老姐妹的對話聲,時斷時續地送了過來:
“赫力其汗阿恰,這四十來斤羊毛絨,是送給軍需工廠給親人解放軍做衣服的,咱們硬是要像過篩子似的
過它幾遍,把裏麵的柴柴草草揀得幹幹淨淨。”
“是呀,你說得對。瞧,這羊毛經你這麼一紡,越發顯得白淨、軟和了。”赫力其汗邊翻著羊毛邊讚賞李
大娘,“咦,李家大姐,你能不能教我,讓我也學學紡絨線!”
“好!”
紡車停止了轉動,葉輪的齒兒清清楚楚地映在窗子上。李大娘和赫力其汗換了個位置,把手中的毛線團遞
給老媽媽,對她囑咐說:“看起來怪複雜,可學起來並沒啥難學的。身坐正,腿盤平,搖車要慢,抽線要
勻,上線要緊……”
停了片刻,紡車又搖動起來了,一條長長的線兒又在窗玻璃上投下了一道孤形。這是維族老媽媽在紡羊毛
線哩!她邊紡邊說:“李家大姐,你盡管放心好啦,我照著你的樣子紡,一定把羊毛紡得細細的,勻勻的
!”
嗡——嗡——嗡——
紡車聲不時撲進我的耳中,那窗影像放映電影似的在我的眼前浮動:
葉輪兒轉成了一朵花。一條羊毛線從赫力其汗老媽媽手中的線團裏抽出來,在窗影上劃個半圓,一趟又一
趟地加在了錠子上……
我看得入神了,入味了!
我想,這長長的線兒凝聚著多少深情,多少溫暖!這歡唱的紡車聲裏,溶進了多少囑咐,多少新歌!
我被這窗影陶醉了!
此時,盡管昆侖山還是寒意料峭,但從院裏已經破土的嫩草上,從窗前樹枝已經冒出來的小骨朵上,還有
那嗡嗡唱著的紡車聲中,我卻強烈地嗅到了暖春的氣息!
後來,當我離開牧區時,把一捆沉甸甸的羊毛線帶回了工廠、也把那副窗影帶了回來……
#2#戈壁鳥
}pc}刊1981年1月6日《解放軍報》
你留心聽過嗎?第一個用悅耳動聽的歌聲迎來山野的黎明,並將人們從甜美的夢鄉喚醒的就是鳥。
可是,久住戈壁灘的人是沒有這個福份聽鳥唱的。這裏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話自然過份了
些,可難得見個鳥卻是真情實話。
戈壁鳥啊,你在哪裏?
這天黎明,一層塑料紙似的輕霧罩在戈壁灘上,有的像絲帶掛在沙丘,有的像哈達飄在半空,有的像雲浪
橫在路上……我從望柳莊出來,突然聽到霧中傳來一陣聲響:“咕兒——”,“咕兒——”……那聲音時
高時低,時長時短,時弱時強,是深山流泉?是雨打芭蕉?還是草原牧笛?
我直納悶,巴不得將這聲音捉住看個究竟。我跟著那叫聲朝前走了幾步,遇見一個戰士,他手裏拄著一根
木棒,在我前麵二三十米的路上走著。隻見他用木棒當撐竿,一個鷂子翻身,又一個鯉魚飛塘。這小鬼在
耍雜技哩,真逗!我兩條腿像風催似地緊走幾步追上他,問道:“小同誌,那是什麼在叫?”
“咕兒——,咕兒——”的聲音仍在不緊不慢地叫著。
“是催春鳥唄!”小戰士回答。
“鳥?戈壁灘上有鳥?”我簡直不相信我的耳朵。
“過去,我們隻曉得窗孔裏鑽不進大象,老鴰叫不出岩鷹的聲音。可今天,戰士要向冰川要溫暖,要讓苦
菜結甜瓜,要叫沙漠漂起船。哈哈,你跟我走吧,到時候什麼都明白了!”他留下這話就跑步走了。我看
到他還用那木棒耍雜技,真是個淘氣鬼。我心裏掛著那鳥叫,便跟蹤而去。
這時,太陽已經躍出雪山頂,像個火球掛在蔚藍的天幕上,給大地投射下一層玫瑰色。我走了一會兒,就
看見前麵的沙灘上出現了一族簇五彩花朵,等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塊一塊小石頭。可是,當你再抬頭看時
,前麵又有那樣的“花朵”。我明白,這是太陽照射的緣故,便不願再上當了,隻顧趕路。誰料,後來沙
灘上又出現了一條彩帶,非但不消失,而且越近前越真切,到了跟前,才看清是一條小河。那鱗光閃爍的
波麵上放射著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眼花繚亂。河水不深,剛剛能埋掉腳脖子。它出現在這幹渴的沙漠腹地
,給人帶來多少清爽、愜意。啊,沙漠河!我正站在河邊美滋滋地欣賞著這沁心的河水,那“咕兒——咕
兒——”的聲音又清晰地送到耳畔,顯然就在不遠的地方,我沿河而上。
霧,漸漸地散去,“咕兒——咕兒——”的鳥叫聲越來越近了。小河將我引到了一片地勢較高的沙灘上,
老遠我就看見一隻大風輪在飛轉,多麼像我在黃河邊上看到的水車啊。對,是水車,車鬥裏不是正傾倒著
水嗎?水落地後便彙成了剛才我遇到的那條河。水車下,小河邊,幾個戰士正挽著褲腿,用鐵鍬引著水,
修著渠。還有的在水車上擺弄著水管什麼的。
飛輪在不停地車水。“咕兒——咕兒——”,拽出了一股春水,把沉睡的戈壁澆醒、灌醉;“咕兒——咕
兒——”,荒漠被它車走,春色被它車來;“咕兒——咕兒微風帶著三分麥香,流水送來一片蛙鳴……好
一幅戈壁車水圖。
我驚訝:沙漠裏竟然能車出水來?!
原來,一個月前,工程連在施工中勘測出沙漠裏有一個地下湖。這個“新大陸”的發現,給戰士們帶來了
多少歡樂。隻要把這沉睡了千年的地下湖掏出來,今後施工、生活有多方便!同時,他們也想到了五裏外
的牧村,住在那裏的二十多戶牧民,用水、吃水一直是到幾裏外的泉裏去打。遇著天旱,泉水小了,牧民
們好些天不能敞開胸膛喝水,大人小孩的嘴唇焦得像撒了一層鹽。如今,沙漠裏有水了,應該首先想到他
們才對!於是,連隊的同誌合計了又合計,商量了再商量,決定把暗湖變明湖,再修一條小河,讓水流到
牧村去。
挖湖、開渠、製葉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