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阿爸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說:“從外鄉到駱駝泉來的人,都像你一樣不明白這裏麵的奧妙。俗話說得
好:戰馬栓在槽頭上要掉膘,刀槍放在倉庫裏會生鏽。我肚子裏裝著駱駝泉的故事不給大家講出來也會發
黴的。講出來的故事能生根,會發芽,可結果!”
嗬,這麼神!阿爸準是個故事大王。我懇求他快點講。他笑嗬嗬地拉我在泉邊一塊光溜溜的石頭上坐下,
吸著鼻煙。然後深情地望著石崖上的駱駝出神,許久,許久,他才吐出煙圈,敘說起來
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可是,就像金子埋在土裏仍然不失光澤一樣,這是一個永遠發光的故事。
那時候,祖國內地人民已經在豔陽道上闊步前進,尕拉溝卻還是一個“近代原始部落”。它幾乎與世隔絕
,落後得很。農奴們像自己的祖先一樣過著貧困的生活。唉,西藏還沒有實行民主改革,濃重的烏雲仍然
籠罩著雪山。牧民們連喝口清水的權利也沒有,燒水、煮飯隻能用“牛蹄窩”裏的汙水。整個一條“帳篷
街”上,挖滿了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坑坑,好隨時準備接收雨水、雪水。這奇特的“盆盆”、“罐罐”
,多麼像一個病人身上的爛瘡!
可是,就在雜拉溝北麵兩裏外的山崖下,一股泉水日夜不息地流著,水清得能望見水底的小草。白天,燦
爛的陽光在水裏飄浮。夜晚,溫柔的月色給泉中撒滿碎銀。這是“神水”,除了牧主和佛爺,誰也休想撩
起一朵浪花。泉水,繞過牧村流進了莊園,流進了喇嘛廟……
每當夜深人靜,牧民們聽著那汩汩的泉水聲,可憐巴巴地舔舔幹裂的嘴唇,咽著發涇的口水!
壓在重石下麵的小草還要掙紮著將那嫩牙擠出石縫,更何況是人呢?畢竟還是有“膽大包天”的不信邪的
漢子。一天夜裏,一個農奴背著大木桶偷來了泉水;又一天夜裏,一夥農奴把泉水引到了自己那旱得冒煙
的青稞地裏。自然,他們得到的下場是人們可以想象得到的:挖耳、割舌、削膝蓋。直到今天,牧村裏還
有幾個活下來的啞巴老人,他們是那萬惡農奴製度活的見證人。
啊,泉水河,浸透著農奴們的血和淚!
那一年春天,當草原上鋪滿格桑花的時候,清淩淩的泉水上閃過一道五彩長虹---隊牽著駱駝的解放軍戰士
駐進了尕拉溝。“叮當——叮當”的駝鈴聲,給寂寞、荒涼的山溝帶來了生氣、歡樂。溝裏、溝外,溝底
、溝上,到處閃爍著紅燦燦的五角星,戰士們東家出,西家進,家家的地鋪他們都坐過,家家的奶茶他們
都喝過。進了尕拉的第二天,他們就挖了一道河溝,把泉水引進了“帳篷街”。歡跳的浪花在硬殼殼的石
板街上流淌著,經過家家的門前,撲擊著牧民們落滿塵土的藏靴,滋潤著他們幹得快要枯萎的心。可是,
大家還是不敢用一勺水,一雙雙眼睛隻是望著莊園和喇嘛廟,誰也不說話。
年輕的連長站在駱駝背上,對大家說:“阿爸的腰刀晃過的地方,阿媽的藏袍擺過的地方,水是甜的,土
是香的!尕拉溝的每滴水、每寸土都是牧民自己的,你們就敞開胸膛喝吧,喝吧!”說罷,他從腰帶上解
下行軍碗,舀了一下泉水,臂膀一揮,拋向空中,濺起點點銀珠。銀珠落下,滴在了牧民的心窩裏……
嘖嘖,多甜!
就這樣,泉水改道流進了牧村,把苦難深重的農奴的心兒衝洗!
有人歡樂,必然就有人發愁。何止是愁,是恨,恨得眼裏滴血!
泉水進村的第三天夜裏,一件慘案發生在泉水河邊;連長那匹駱駝倒在了河岸,鮮紅的血流進河裏,染紅
了水,河麵上漂著片片血絲……
啊,血泉,它在發言,它在控訴!
翌日清晨,當彩霞染紅了高原上山水的時候,牧民們發現泉壁上出現了一個雕刻出來的駱駝,恰好泉眼就
在駝峰上。噴灑的泉水,給這隻駱駝圖增加了活動感,使人覺得它跟真的一樣,正馱著泉水在行進,將清
清的水灑滿牧區大地。
可是,這駱駝是誰給雕在石壁上的呢?大家猜來找去,也沒有個著落。從那以後,一個美麗的傳說在尕拉
溝傳開——就在連長的駱駝倒下去的那天夜裏,有人看到泉壁上閃爍著一片紅霞,之後,就見一個披紅掛
彩的仙女,拿著神筆在石壁上塗抹起來,三下兩下就勾畫出了一隻駱駝。那駱駝的樣子真像連長那隻駱駝
……
我望著山崖上依稀可辨的駱駝,心裏想:歲月的煙塵可以消失“仙女”描繪的駱駝,但是,牧人心裏那顆
紅五星,永生永世都是鮮紅的!
#2#來自拉薩河穀的電話
}pc}刊1982年9月12日《解放軍報》
我調到機關給龍副司令員當通信員,已經一月有餘了,可是還沒有和他照過麵。我來的前幾天,他跟執勤
的車隊到青藏高原去了。
聽老同誌介紹,龍副司令員一年總有大半時間在基層“泡”著。他最常去的地方是高原部隊,每次去後都
是一竿子插到班裏,和戰士們滾在一起。今天傍晚,宮秘書通知我,按原計劃,副司令員明後天就回機關
了,讓我把他的辦公室打掃打掃。
這辦公室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闊氣、寬敞。順牆腳立放著書櫃、書架,各種書刊擠得滿滿當當。牆上的圖
表落了一層浮土,桌上的鬧鍾不走了,電話機靜悄悄地蹲在窗台上,台曆掀過之處還是一個月前的日期。
我信手翻起台曆來。這台曆幾乎每頁上都密密麻麻地寫著字,有鉛筆寫的,有毛筆寫的,有鋼筆寫的,也
有圓珠筆寫的。大都是一句話記著一件事。有的我搭眼一看就懂;有的要揣摸揣摸才明白;有的呢,我就
是想破了腦瓜兒也很難看懂;還有的索性就是個符號,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特別仔細地看了看
翻開的一張日曆,是副司令員出發的日期,記著這樣一句話:“張小毛事件。此去看望他,向他道歉。”
噢,“張小毛事件”,我聽說過。一天中午,一個穿著軍裝的青年人來到軍分區大院門口,向傳達室的同
誌打聽龍副司令員的住處,傳達室的張助理員看了看這個渾身風塵仆仆的陌生人,問道:“同誌,你從哪
兒來?”
“青藏線上。”
“是公事還是私訪?”
來人一聽,像吃了槍藥地說我是找龍副司令員提意見的,你說這是公事還是私訪?”
喲!他是扛著“炮彈”來轟首長的。傳達室的幾個同誌一商量,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來人堵在了門口,任他
說出花來也不放他進大院。那人提出,不見龍副司令員可以,給他掛個電話總行吧!他們也不答應,說首
長的電話是保密號碼。無奈,他便把要提的意見寫成書麵材料留下了。臨走前,氣休休地說軍分區的門坎
太高了,首長難見,電話難打。”
第二天,龍副司令員折閱了這份意見書。那個青年人是汽車某團的誌願兵司機張小毛,最近從西藏邊防回
內地探親,經過青藏公路沿線的兵站,親眼看到兵站食宿接待工作中的一些問題。在返回部隊路過軍分區
時,準備給分管後勤工作的龍副司令員麵談一下。因為龍副司令員常去他們部隊,多次請基層的同誌到軍
分區大院去做客。沒料,張小毛不但沒有見著首長的麵,連個電話也沒撈到打……
為這事,龍副司令員老大的不高興。第二天,他在機關幹部大會上說我們有些參謀、助理員的權利大得很
,我的客人硬是被他們給趕跑了。今天咱們訂一條‘君子協定’,以後凡是從連隊來找我的戰士客人,誰
都沒有權利下逐客令……”
叮鈴鈴……我正要轉身出門,電話鈴響了。我抓起話筒,說:“這屋裏沒有人,你過兩天再來電話吧!”
“沒人?哈哈……那你呢?”對方放聲大笑起來。
“不,不,我是說首長不在。”我忙更正。
“我找的就是你呀!你不是小李,李成嗎?”
找我?而且知道我的名字,這就神了!我問道:“同誌,你是誰呀?”“我是龍輝。”
龍輝?龍副司令員?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喂,喂,你說話呀!”
我覺得副司令員好像就在身邊講話,那麼溫和隨便。於是,我問他:“你現在是在哪裏打電話呀?”
“在拉薩河穀的兵站,你聽得清楚嗎?”
“清楚極了,就像在隔壁講話一樣!”
“現代化的通訊工具嘛,相隔幾千裏,就像在家裏談心似的方便,哈哈……”他停住了笑聲,接著說:“
這次調你來機關,咱們在一起工作,我很高興。本來嘛,按原定計劃,我一兩天就可以回來,咱們就能見
麵。可這裏還有些工作沒做完,我要在半月以後才能離開。今天給你打電話是想托你辦個事!”
“首長,你有什麼指示就說吧,我一定照辦!”我連忙拿出了軍人的用語和姿態。
“不,不是指示,隻能說是托你幫忙。因為我要在家的話,完全應該自己幹。是這麼回事:這次我來高原
部隊,基層的同誌普遍反映,咱們軍分區大院是‘首長難見,電話難打’。這裏有不少幹部戰士,我都比
較熟悉,過去我經常告訴他們,歡迎他們到大院去做客。可是人家出差、探親路過大院時,想去見見我,
都被傳達室給擋了,說要辦什麼事,就按司、政、後機關歸口,該到哪就到哪去辦,什麼事都找首長,首
長受得了嗎?你聽聽,多麼冠冕堂皇?人們要打個電話又不給人家電話號碼,說這是保密的需要。”
“上次張小毛不就是被這樣趕走的嗎?”我不由得插了一句。“噢,你也知道這事了。我這次見到他首先
道歉。其實,何止是一個張小毛,有不少同誌都被他們給碰回去了。我這次下來,聽了群眾的意見,才知
道這個電話問題是非解決不可了。所以,我托你先把我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寫在傳達室的玻璃板下,並告訴
值班的同誌,來找我的戰士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我沒回機關前就請你先替我接接電話,記下來,留給我
回去處理。”
“是!”
“別忘了,咱們大院有兩個門,有兩個傳達室,你要跑兩個地方才行!”
“記下了!”
“謝謝你,回來見!”
電話掛上了,我還久久地拿著話筒,琢磨著這次來自拉薩河穀的長途電話……
#2#紅柳?沙漠湖——一頁日記
}pc}刊1982年10月22日《羊城晚報》
此刻,我們勘探隊一行三人,半躺在柴達木盆地南沿的一道沙梁上,像曬蔫了的芋頭,長伸著雙腿,微閉
著兩眼,疲累極了。渾身上下仿佛都被曬化了,連揀起一根稻草的勁兒都沒有了。
沙漠上空的太陽好像比別處的大得多,凶殘得多。沙灘似乎成了一口燒紅的鐵鍋,每顆沙粒都燙得鑽人肉
。我們被烘烤得脊背流油,喉嚨冒煙,胸腔裏也像爬動著幾隻刺蝟……當然嘍,最難耐的還是幹渴,這時
,就是喝幹一條河也解不了渴,吸幹一片海也難滋潤幹澀的心!
可是,不要說河、海了,連一酒盅的水也沒有呀!
我們隨身帶的水壺早就空了。昨天傍晚,我們在回“大本營”的途中,突然起了大風沙,隻見很遠的地方
騰起一股黃煙不過一兩分鍾,黃煙就來到了跟前。霎時,急風裹著沙土,馬上把我們包圍了。我們十來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