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察隊員跑了個七零八落。大風停息後,我和大蘇,還有向導、蒙族大爺寶柱,成了一個“獨立大隊”。
我們掉了隊,迷路了……這不,在沙漠裏轉悠了整整一夜,還沒著落,現在又麵臨著嚴重的“水荒”……
這困難,不管多麼大,我們都忍了。大家終年在野外顛跑,餓著、凍著、碰著、壓著,早有思想準備,甚
至連有朝一日遇個意外,伸了腿長眠在高原上,也想到過。使我們深感不安、實在過意不去的是對寶柱大
爺。他已經是個六十出頭的人了,這次扔下妻室兒女和安逸的生活,主動給我們當導,本來就已經夠辛苦
了,眼下還要跟著我們受罪,經受“水荒”的折磨。隻要看一看老人那像撒了一層鹽、上麵裂著道道血紋
的嘴唇,就知道是多麼的難熬!
熱風卷著沙浪吹過沙梁,給我們那憂鬱的心頭又投下了一層陰影。
倒是寶柱大爺挺樂觀,和我們開起了玩笑。他說:“來,咱們三個人,抱成一團,我來講個故事,樹的故
事。”他做了個收攏的手勢。真逗,這叫“抱成一團”!
我和大蘇往他跟前靠了靠,心裏卻在嘀咕,什麼時候了,還講故事!就是搭台子唱戲我也無心聽呀。
“你們看,那是什麼?”
我們順著寶柱大爺手指的方向望去,前麵不遠處有一個個禿光光的小沙堆,很像是一片墳地。咦!沙堆的
頂上好像還插著一根根枝杆,枝杆上有片片葉子……
樹!小樹!我們的心立即滋潤了起來,眼裏也閃出了光亮。大爺說:“這叫紅柳。走,咱們去看看!”
我們從沙梁上站起來,跟大爺來到沙堆前。
這兒堆積著大小幾乎相等的二三十個沙堆,每個沙堆的頂端都長著簇紅柳,它那綠葉、紅花雖然顯得粗糙
、土氣,但出現在這“生物禁區”的沙漠裏,不比中山公園裏塘花塢的名花對人的誘惑力差。那土紅色的
小花朵,像麥粒那麼大,含在厚墩墩的葉子中間,乍一看,仿佛是誰給葉子上濺了點點血珠。最使人動心
的是那一股淡淡的清香,撲滿了鼻腔……
啊,紅柳!我和大蘇真有點陶醉了,將鼻尖尖久久地挨著花叢,不肯移開。
我問大爺:“為啥每簇紅柳都有這一堆沙土包著?”他笑了笑,便講了起來——
原來,當初紅柳也是長在平地上的。可它既然來到沙漠中,就注定了它不得安然生存。烈日蒸烤,熱風撲
打,使它的表皮變得又粗又硬。這還不算,最惱人的是那沒完沒了的風沙,那剛剛出世的紅柳自然也被風
沙埋沒了。可是,紅柳並不甘心沉默,它不甘屈服,用力頂破沙層,頑強地鑽出來。風沙也不示弱,再次
撲上來,把紅柳埋沒。紅柳又鑽出來……就這樣,幾十次幾百次,聚起了一丈、幾丈高的沙山,紅柳始終
站在風沙之上,它向著藍天,向著太陽,驕傲地微笑著……
紅柳的故事講完了,寶柱大爺倒沉默起來,他好久好久都不開口,隻是不眨眼地打量著這些撐在風沙中的
紅柳。
我們的心還繞著紅柳旋轉著……奇怪,剛才那難熬的幹渴也飛得無影無蹤。
風沙仍然吼叫著,漫天黃澄澄的。這時,寶柱大爺像變魔術似的拿出一個水囊,搖晃了兩下,咣當咣當一
陣水浪翻響聲。啊,他老人家帶的水還沒有喝完?大爺擰開水囊蓋,一笑,遞給我:“不到火候不揭鍋。
現在這水一壺頂一桶!來,咱們一人抿一口!”
多好的老人啊,自己忍著幹渴,從牙縫裏節省下水,讓我們喝。
我和大蘇說什麼也不能伸手接這水的。大爺急了:“咱們輪流來,從我這裏開始!”說著他將水囊放到嘴
唇邊,輕輕地抿了一下。
我的眼眶濕了,眼前一模糊,大爺不見了,隻留下那個水囊,它漸漸變長、變大……彙成了一條河,又彙
成了一片海……
盡管我們也輕輕地在水囊上抿了一口,但已經滿足了,十分滿足了。我們和寶柱大爺商量著如何“突圍”
,走出沙漠,回到大本營去!
突然,寶柱大爺停止了交談,仰起頭來,傾耳聽著什麼。聽了一陣子,他笑嗬嗬驚叫起來:“好呀,有門
兒啦!”
門兒?什麼門,瞧他樂得像小孩子!
“是一群野馬在奔跑。”他說。說罷又側耳傾聽起來。
我們仍然納悶,有了野馬算的是哪家的“門”?
“沙漠裏的野馬,離開水一天也活不下去。跟著它們走,準會把人們帶到沙漠泉去。”
前麵的沙地上空騰起了一片白蒙蒙的煙塵。那是野馬群踩踏起來的沙土。
“走,咱們跟蹤追上去!”
大爺下了命令,我們三人邁起艱難而又飛快的步子,朝野馬奔跑的方向走去。看樣子,我們腳下是一條早
就幹涸了的河道,眼下隻留下了一道發白的河床。沿河床是一道不算高的沙梁,蜿蜒起伏,猶如黃龍偃臥
。我們時而爬上金字塔形的沙堆,時而走進半月形的沙灣;一會兒翻越“黃龍”之背,一會兒步入不見陽
光的沙穀……隨風飄揚的細沙,打得我們的臉隱隱作疼。衣服上,臉上,耳朵眼兒裏都落了一層沙土,就
連嘴裏也飛進了沙子。
寶柱大爺笑著對我們說:“這沙子能解渴,不信你們試試!”說著他便帶頭“格格”地嚼起來,我們也跟
著嚼起了沙子。三人走著,笑著;笑著,走著,腳步不由得加快了。
野馬早就跑得沒影兒了,我們隻能踩著它們留下的蹄印追去。大爺真神,他能從馬蹄印裏判斷出這群野馬
有二十多匹,還能判斷出野馬奔跑的速度快慢。大約在我們走出二十來裏地時,大爺看了看馬蹄印,說,
“野馬開始收蹄了,可能前麵會有水。”
我們翻越過今天追蹤野馬以來最高的一道沙梁,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奇異的景色。我和大蘇幾乎是同聲喊
了起來:“湖!湖!”一片明汪汪的水,靜靜地躺在沙漠的懷抱裏。一路上的風沙在這兒止步了,空氣也
濕漉漉的。我們來到了小湖邊,湖水清澈見底,一層鵝卵石鑲在水底,叢叢青草從石縫間長出,有的竟爬
上了湖岸。各種顏色的野花綴滿湖畔,金黃的鞭麻花,粉豌豆花,還有那深紫、淺藍的香紫花、喇叭花、
野菊花……
那群野馬已經喝足水撒歡去了,隻有幾隻半人高的白鶴在湖對岸喝水;
成群的長頸鴨不時地掠過水麵,發出呼呷的歡叫;
隻聽得雲雀在婉轉鳴唱,卻看不見在哪兒……
岸上蔥蘢的顏色和湖裏翡翠般的波光溶彙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獨特的翠色。湖心生長著一大叢蘆葦,更使
這沙漠湖顯得生機勃勃。
我和大蘇早陶醉了,隻是呆立著,不走動也不說話,心兒早沉入迷離的意境裏了!
寶柱大爺緊催我們:“小夥子,還傻愣著幹啥。快,喝水去。來,還是我帶頭!”
說著,他就一個箭步跨到小湖邊,趴到地上,將嘴伸進湖裏,“滋兒、滋兒”地喝起了水。我和大蘇也跟
著將嘴伸進湖裏。
“滋兒——滋兒——”沙漠裏一片喝水聲。我們巴不得將整個沙漠湖都塞進自己的胸腔裏去。
喝罷水以後,大爺用手背抹去了胡須上的水珠,說:“咱們這次迷路真撈著了,發現了個沙漠湖。”
“這個湖別說地圖上沒有,就連‘老高原’恐怕也不知道。今天回到大本營我們就把它填上地圖。”我說
。
“我們建議就把大本營遷移到這裏來,今後再也不怕鬧‘水荒’了!”大蘇說。
“不管怎麼說,這一切都得要我們找到同誌們後才能落實。走,我們回大本營去!”寶柱大爺提醒我們說
。我們三人給水壺、水囊裏灌滿了水,就告別沙漠湖起程了。清新的春風,從湖麵上徐徐吹來,拂動著衣
角,為我們送行……
#2#帳篷泉
}pc}刊1983年1月18日《人民日報》
我們勘察小組一行五人,十分艱難地行進在柴達木盆地南沿的大沙漠裏。那火球似的烈日仿佛就背在我們
的背上,烤得人嘴幹舌燥,身上像爬進了刺蝟一樣難受。
水,水,多麼需要水!
可是我們的水壺全都空了!盡管在進沙漠的前一天,我們把所有能盛水的家什都裝滿了水,誰知現在還是
鬧了水荒。這也難怪,本來我們昨晚應當返回大本營;可是為了跟蹤追擊新發現的礦苗,大家又連軸轉,
星夜便向沙漠深處跋涉了。唉——送水的駱駝怎麼還不來呢!?
腳步越邁越小,氣兒越喘越粗,實在走不動了,我們便躺在沙丘上休息。我拿出了剛在沙溝裏挖來的野麻
根,一人分了一棵。大家含在嘴裏,翻來倒去地嚼著。別看這玩藝兒平時誰都不屑看它一眼,可這會兒放
在嘴裏卻像冰糖一樣有滋有味。嚼了一會兒,舌根下滲出了一點液汁,身上不那麼難受了,大家便天南海
北地談笑起來……
就在這時候,我們幾乎同時發現,就在我們休息的地方,豎著一塊青石板。因為長年風吹,日曬,雨打,
石板變得缺角少邊,坑坑窪窪,但仍隱約可見上麵刻寫著三個字:一碗水。
“一碗水?”我們誰也猜不透為什麼要寫這三個字。
“金雕來了要找窩,客人來了要水喝,叔叔們,請到泉邊去喝水!”好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一個哈薩克
族少年猛然出現在我們麵前。
“泉水?在哪?”我們又驚又喜。
“就在前麵。不遠。”少年又指指那個青石板說那個泉就叫‘一碗水’”。
“幹嗎叫這麼個奇怪的名字?”我問。少年沒有回答,他笑了笑,“到時候你們就會明白的。”
我們跟隨他剛走出十來步,就透過飛揚的沙塵,看到不遠處的沙灘上有一頂褪了色的帳篷。因為風沙太大
,再加上帳篷又舊,跟這黃沙的顏色差不離,所以,我們一直沒有發現。我們進了帳篷,立刻一股涼嗖嗖
、濕漉漉的清風迎麵撲來,使人感到五髒六腑都說不出的舒坦。帳篷中間有個小臉盆大的水池,形狀恰像
個碗。碗裏的水清亮極了,池底鋪的一層光滑的鵝卵石,都看得清清楚楚。
哈薩克少年笑嘻嘻地說:“這就是‘一碗水’,你們請敞開肚皮喝吧!”
我們輪流爬下去,將嘴貼在水麵上,“吱——吱——”地喝著……才喝了三個人,水就幹了,隻剩下了一
池鵝卵石。
我們有點為難了。那少年卻說:“不要緊,稍歇一會兒,水又會滲滿的。”他比劃著說要不幹嗎叫它一碗
水,意思就是說它的泉眼小,一次隻能滲一碗水。”
果然,一會兒水池裏的水又滿滿的了……
這舀不完的“一碗水”,不但把我們的肚子裝飽了,還把我們的水壺、水袋也灌得滿滿的。這還不算,哈
薩克少年又讓我們每人從頭到腳美滋滋地衝洗了一遍,多痛快啊!
少年叫塔塔爾汗,今年14歲,學校放假了,他跟著阿爺攔羊。這“一碗水”是他們的放牧點。白天,阿爺
趕著羊群到遠處放牧,他就守著帳篷,一麵照管一夥小羊羔,一麵為過沙漠的叔叔、阿姨送去“一碗水”
解渴,洗塵……
離開“一碗水”,我們繼續向沙漠深處行進。已經走出好遠了,我們回頭看時,塔塔爾汗還站在帳篷前,
向我們招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