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1990(三)(1 / 3)

1981-1990(三)

#2#一隻藏靴

}pc}刊1983年第二期《白唇鹿》

五十年代末期的一個深秋。

巴顏喀拉山下的草原上,我軍追殲叛匪的槍聲,從早到晚地響著。

這天淩晨,尕拉溝的一股逃竄的叛匪,被我們一個不剩地收拾了。在打掃戰場時,戰士們從俘虜嘴裏得知

,匪首阿旺頓珠在兩小時前,從草原北邊逃跑了。連裏當即決定派三個戰士去追捕。三個人全副武裝,從

頭到腳紮綁得緊緊的,向草原挺進了。

太陽剛剛在東山露出紅臉蛋的時候,仨人已經趕到了草原北沿,橫在麵前的是一片沙漠。為了不使匪首漏

網,他們分了手,從三條路上插入了茫茫的戈壁灘。

沙漠行軍真艱難!

戰士李真江走的是沙梁上的一條小路——其實哪裏有路呀,他留下的腳印就是路。沙漠裏的風光真是別有

風味。剛剛平息了的暴風,把四周的沙麵吹成一層一層的台階,一直伸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真像大海湧

起的層層細浪上麵落下了一朵朵梅花瓣似的印跡,那是飛禽走獸嬉鬧後留下的。瞧,說話間就有一隻野羊

從李真江身邊跑過,它邊走邊歪著腦袋打量這陌生的新客。之後,後腿一撂,屁股一撅,撒腳跑了,隻把

兩行足印留在寂靜的沙漠上……李真江並沒有心思去欣賞這些景物。他隻想著快點趕路,逮住阿旺頓珠。

他前進一步,都要付出頑強的毅力,他的腳踏進沙地,“噗哧”一下,流沙就埋了腳脖子。奇怪得很,仿

佛沙子裏麵有誰拽著他的腳似的,越陷越深。他必須用老大的勁才能將腳拔出來,然後再邁出下一步……

一步一拔,一拔一步……

沙海裏鑲嵌著一行深深的腳印……

不久,就壞事了。壞就壞在鞋上。小李穿的鞋提幫了,腳趾頭露在了外麵,唉,真討厭,這陣子要趕路了

,它偏要和你鬧“矛盾”,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李真江還記得清清楚楚,昨天晚上,連隊正追堵那股逃匪,在走過一片泥沼地之後,他右腳的大姆趾忽兒

一下探了出來,他低頭一看,鞋裂了個小口子。小李沒有介意,順便把腳尖往地上一碰,就把姆趾塞了進

去,依舊行軍。今天黎明,他們終於包剿了那股叛匪,他還沒有來得及整治這雙鞋,就接受了新的任務…

…這不,此刻,不但那隻姆趾不住地探腦袋,連“老二”、“老三”全都像烏龜一樣把頭伸得老長,仿佛

它們在鞋窩窩裏悶得慌,特地出來看看這沙漠裏的風光似的。

“去你的吧!你們有那份閑心欣嚐風光,我還不陪你呢!”小李又將腳尖在地上一碰,“三兄弟”全進了

城。

他沒事一樣,照樣朝前走去。小李心裏有譜兒:年紀輕輕的,吃點苦算啥?再說,咱為了徹底解放苦難深

重的牧民,別說吃苦,就是把黃蓮放在嘴裏也覺著甜!

可是,那鞋子並不理解戰士的心。它的嘴越張越大,沙子越進越多,分明要把這遍地的黃沙都吃光才罷休

。這樣,可就苦了李真江,他不得不每走幾步停下來脫掉鞋,倒倒沙子。三折騰,兩磨蹭,行軍速度便受

到了影響。小李不得不小跑起來,腳下一股風,身後一溜煙……

一次,小李倒罷沙子把鞋帶綁好,站起來剛一抬腳,後麵就像有人拽著他的腿,鞋被脫下了,他扭回頭一

看,鞋幫和鞋底分了家。“這樣倒好,省得麻煩!”他索性用力一蹬腳,套在腳腕上的鞋圈,被彈出了好

遠。

李真江成了“赤腳戰士”,他挺起胸膛,甩開臂膀,大步流星地走起來。腳下好輕生,抬腳、落腳像被人

提著似的不費多少力。那腳丫子插進沙裏,涼嗖嗖的舒坦!真沒想到,光腳板在沙漠裏行軍,還有這麼一

股說不上來的美滋勁!

糟啦……

誰知,這平展展的沙層下麵藏著許多碎石,小李的腳板踏在沙裏,那些三棱石、四棱石、粗砂粒……直往

肉裏鑽。開始,他沒理這個茬,眉頭一皺,照舊走;後來,腳心一陣陣發疼,他還是沒理睬,咬著牙,堅

持走;不久,就疼得揪心了,他這才停下來,坐在沙地上,把腳板一看,天爺爺呀,腳心裏被沙石咬了不

少血眼眼,還一滴一滴往外浸著血,把粘在腳心的沙子都染紅了……李真江抱著腳,呲牙咧嘴地從肉裏往

外扣沙子、碎石子兒……

看來,這“赤腳戰士”不能當!

小李在地上坐了還不到三分鍾,就感到好像坐了一年那麼長。可不是嗎?追殲叛匪的路上,分分秒秒的時

間都十分寶貴的。他還沒有把肉裏的沙粒扣完,就又趕路了。

沙地裏,一行帶血的腳印向前延伸,延伸……

太陽快一竿高時,小李走出了沙漠。雙腳剛一踏進沙漠邊沿的草地,他就感到腳心是那麼舒服,腳下輕了

許多,疼痛也減去了許多。可是,很快就不行了,他變成跛子了,一拐一顛的。啊,那隻光腳丫被沙石咬

得早失去了知覺,這陣子一鬆勁,反倒覺著了疼、累……

前麵是個山灣,灣裏是一片草壩。小李老遠就看見壩上有一頂低矮的帳篷。這帳篷出現得這樣突然,像從

天上掉下來似的,又像從地裏冒上來一樣。他不由得朝前邁了兩步,仔細地摣起來:這是一頂醬紫色的帳

篷,牽引它的四條固定繩隻拉緊了兩條,另外兩條曲裏拐彎地爬在了帳篷上。顯然,因為沒有拉緊,帳篷

門塌架得隻有窗戶台那麼高,山風吹來,帳篷來回搖晃,發出“叭叭”的響聲。最顯眼的,還要算帳篷上

麵那三四個洞,是火燒過留下的痕跡。

是誰住在這頂孤零的帳篷裏?

李真江警惕地向前又走了幾步,問道:

“裏麵有人嗎?”

沒人答話。

他又問了一聲,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

小李作難了。進也不是,退也不能……

許久,帳篷門動了一下,伸出了一個藏族姑娘的腦袋。她蓬頭垢麵,臉色十分憔悴,可是那一雙眼睛像水

汪汪的葡萄一樣機靈。像所有的藏簇姑娘一樣,她身後拖著一束一束細小的辮子,看來已有好些日子沒有

梳理了,十分散亂。她身上的藏袍煙薰了一般,又舊又髒,上麵還有兩個火燒的洞。她用疑惑,恐懼的目

光看著李真江。看了一會兒,她走出來,站在了帳篷前,但仍不講話。

小李這才發現,姑娘隻穿了一隻長筒藏靴,另一隻光腳丫上濺滿了泥漿點子。小李的心像在針尖上碰了一

下似的,疼極了。在當時叛匪燒殺搶劫的牧區,這樣貧困的少女屢見不鮮。李真江按了按發疼的胸部,走

了上去,準備和姑娘搭話,詢問她的情況。

就在這當兒,姑娘看見了李真江頭上的紅五星,她那滿臉的驚愣立即換上了喜悅的表情,眼裏也閃出了光

亮。她走上來,一把拉住李真江的手,搖了搖,之後,“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放聲哭了。李真江忙扶

起她。

還用講什麼嗎?這隻能灑在親人麵前的眼淚,把一切都說清楚了。她一定是一個很不幸的姑娘。

他安慰姑娘說不要傷心,太陽照亮雪山的日子不遠了,奴隸就要永遠過上幸福的生活!”

姑娘不哭了。她抬起頭,用一雙掛滿淚跡的眼睛,望著戰士。這雙眼裏噴著火,含著期望,還有信任!

李真江有軍令在身,不容再耽誤了,他告別姑娘,準備趕路。他還告訴姑娘,完成了任務一定返回來看她

忽然,姑娘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急切地問小李:“同誌,你是抓叛匪的嗎?”

李真江點點頭。並告訴她,他要追的這個叛匪是個頭頭,幹盡了壞事。

“我知道他從哪兒逃走了!”姑娘斬釘截鐵地說。

“你?”小李吃驚了。

“對,我知道!”她上前一步站住,挺著胸膛,像個勇敢的戰士。

接著,她講了起來……

姑娘的家在山下的村莊,前天,一夥叛匪燒了村子,阿爸、阿媽、還有阿姐都死在了烈火中。她於昨天逃

到這山灣裏來住。誰知,到了這裏她也沒有躲過災難。今天黎明,姑娘還蜷曲在帳篷裏和衣睡覺一個狼狽

逃竄的叛匪闖了進來,他跑得氣喘籲籲,疲憊不堪,像餓狼撲食一樣,搶著姑娘帶來的一點糊口糌粑。姑

娘看到殺死親人的仇人,眼都氣紅了,她順手拔起固定帳篷的大鐵釘,舉過頭頂向叛匪砸去。那家夥鬥不

過發了怒的“野姑娘”,退出了帳篷。臨逃走前,他趁姑娘不防,搶走了姑娘放在地鋪上當枕頭用的一隻

藏靴。這是姑娘從烈火中搶救出來的唯一家當,怎能讓叛匪搶去?她追了出來,可是那野獸已經跑遠了。

姑娘看得真真切切,那叛匪原來是光著一雙腳板在愴慌逃命。哦,她明白了,說不定他是被解放軍追到這

兒來的!

姑娘返回了帳篷,準備收撿一下東西,去監視叛匪的去向……就在這時,李真江來了……

“沒有錯,準是他!”李真江聽罷姑娘的一番話,握起拳頭,在空中一砸。

他轉身去追叛匪。

誰料,他剛一抬腿,腳就鑽心的疼,差點倒在了地上。這時,姑娘才看見了李真江那血跡斑斑的雙腳,她

“呀”了一聲,忙用雙手捂住臉跑進了帳篷。

很快,她就出來了,手裏提著剛才穿的那隻藏靴,走到小李麵前,說:

“同誌,你沒有鞋會磨破腳的,怎麼能追上叛匪?穿上它吧,好趕路!”她哪管李真江要不要,說著就把

藏靴給他塞在了手中。

李真江的心裏波卷浪湧:苦難的藏家女呀,叛匪燒死了她的親人,燒毀了她的家,隻給她留下了唯一的一

雙藏靴,今天又被叛匪搶走了一隻。剩下的這一隻……

小李想著,便把藏靴遞了回去。姑娘忙伸出手按住了藏靴,說:

“同誌,你還不了解我的心,你不知道這藏靴的故事。我的阿姐從七歲就開始跟著阿媽在草原上流浪,她

從來到這個世界上那天起,直到長成十七歲的大姑娘,腳上從來沒有穿過靴子。1950年,解放牧區的金珠

瑪米在草原上遇到了提籃討飯的阿姐,當時她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了,幾乎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特

別是那雙踏過山踏過水踏過雪山的光腳片,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一滴一滴的淌著黃水。親人們馬上讓衛

生員給她上藥、包紮,並在小鎮上給她買來了新藏靴。阿姐那雙在冰天雪地裏凍了十多年的腳,第一次感

受到了親人的溫暖。她對這雙藏靴可珍惜了,一直舍不得穿,把它保存著。昨天她被叛匪燒得快要咽氣了

,手裏還抱著它,喊著讓我去拿……”

姑娘哽咽著講不下去了……她的漢語講得並不流利,但小李完全聽明白了。

此刻,李真江心中像大海的浪濤在翻騰,叛匪在草原上燃起的烈火燒著他的心,苦難中盼救命的奴隸的期

望給了他力量。他想,罪惡的叛匪殺害了多少牧民,燒毀了多少村舍,搶走了多少姑娘的藏靴!

想到此,李真江覺得手中藏靴的份量變重了。這決不是一隻普普通通的藏靴,它是牧民們對戰士的信任。

小李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追上阿旺頓珠,為千千萬萬個牧民報仇!

但是,這隻藏靴自己不能收,貧窮的藏家姑娘也需要它呀!他又一次將藏靴遞了上去,還沒等他開口,姑

娘就說:

“我知道這靴子上有花,你穿上不太合適。可現在顧不上這些了。趕路、追叛匪當緊!”

“不,我是說你也需要它呀!”

“不要管我了,你快點走吧,差一分,豺狼會跑掉;早一步,就能捉住它!”說著,她就一轉身跑進了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