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公路大軍的慕生忠將軍住過的地方。說是樓,其實它還沒有現在一般人住的平房高大、漂亮,遠遠看去
好像遺忘在荒野的一座碉堡。今天,它作為“現代文物遺址”,對於進昆侖山的年輕人進行光榮傳統教育
,激勵人們要像老將軍那樣,熱愛高原,建設昆侖。我踏著一層白茸茸的晨霜向“將軍樓”前走去,我起
得太早了,昆侖山還在沉睡著,風息、鳥睡,沒有一絲兒聲息,顯得格外的寂靜、空曠。天,湛藍湛藍的
,像用清水白雪衝洗過一樣;星星,亮晶晶的,密密麻麻的嵌滿夜空。一輪冷月掛在山埡口,將清輝明淨
的銀色灑滿大地,靜靜地伏臥在山巒上,像是蓋了一層薄薄的白紗。“將軍樓”就在眼前了,那低矮的小
樓映出朦朧的影子,仿佛一座小山頭。有人說話了。我止步傾聽,卻沒有聽到,隻聽見“沙啦、沙啦”的
聲響,漸漸遠去,大概、像腳步吧!
我想弄個水落石出,就順便將身影溶入路邊的樹影裏,盯著“將軍樓”端詳起來……寥寂的郊野,像午後
的山穀一樣平靜,像凝固的水銀一樣清冷。忽然,夜色被撞破了,聽,是收音機在響,正在播送中央人民
廣播電台的新聞呢!一個人影出現在“將軍樓”前,是跑步的,收音機就帶在他身上,隻見那人繞小樓一
周,然後站住活動了一下手臂,喊了聲“目標,元帥泉!”便放開腳步跑了,人影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但是蒼勁的口令聲猶在耳畔。少許,大約十來分鍾吧,那個人影又返回“將軍樓”。他照例是繞樓跑一
圈,活動活動身子,一聲口令,聲音還是那麼蒼勁有力,之後又跑向“元帥泉”……
我對這個跑步者發生了興趣,便走出樹影,邁步上前。我剛在“將軍樓”前站定,從遠處又傳來了那蒼老
的口令聲:“目標,將軍樓!”接著一陣沙啦沙啦的腳步聲逼我而近。啊,我明白了,他又從“元帥泉”
邊往這裏跑了。看來,他是把“將軍樓”和“元帥泉”之間的距離作為自己練跑的場地。
“元帥泉”位於距“將軍樓”五百米處的沙梁上,它有個美麗的傳說。據說當年陳毅元帥去西藏路上在此
歇腳,當時這裏一片瀚海,寸草不長。唯獨沙梁上這泓清泉袒露著清冽冽的胸膛,十分醉人。陳老總在泉
中洗罷手、臉,又捧起一掏泉水,一飲而盡:“真甜呀!昆侖山喝了也會醉的!”後人為紀念陳老總,就
將此泉起名“元帥泉”。如今,泉水早已枯竭,但這美名仍留著,對元帥的懷念也留著。……
這時,那跑步者又返回到了“將軍樓”前。他細高挑個,借隱隱星月,可看出是個老同誌,啊,是位軍人
!他雖然未戴軍帽,但衣領上的領章看得清楚。我和那蒼老的聲音連起來一想:準是個首長。看樣子他已
跑了許久,這時要小憩。他以為我也是跑步的,便主動給我點點頭,搭上了話。簡單交談了幾句,我便得
知他在內地某野戰軍工作,前不久上級下令調他到邊疆去建設一個重要的軍事設施。他接到調令後的第二
天就坐飛機飛到了昆侖山,人老心不老,著急啊!他要在此地住半個月,讓身體適應適應高原氣候,然後
就向邊疆開跋。這些日子他天天早晨練長跑……我一聽,對老首長充滿了敬意,老了還出征,又是去這樣
的地方,不簡單呀!
“不能往後退退嗎?譬如要求調到上海、北京,或者海邊某個地方。”我這樣問。現在不少年輕人對調動
工作都挑三揀四的。對這位首長就不允許了?
“哪能?軍令如山倒!我是個兵,從當兵的第一天起就明白了衝鋒光榮,退卻可恥。”他望了望我。我相
信那目光是嚴峻的。“至於身體嗎,不適應就練。沒有聽說過誰的身體隻適應在北京、上海生活,不適應
在邊疆、高原。不鍛煉就是一輩子住在北京也不會健康的!你說呢,年輕人?哈哈……”
那笑聲洪亮極了,仿佛把昆侖山都吵醒了。
“你在這裏喊‘目標,元帥泉’。到了那裏又喊‘目標,將軍樓’。到底哪兒是你的目標,起跑線又在何
處?”我想起了他剛才喊的口令,便這樣問道。
“很簡單,元帥泉和將軍樓都是我的目標,也都是我的起跑線。當年,老將軍和老元帥從北京出發到此地
,然後又從此地出發,踏遍高原山山水水。我走的就是他們走過的路。來啊,年輕人,咱們一起跑吧!”
我的心裏豁然大亮,我感到自己霎時明白了許多,許多……我忘記了自己是來看日出的,心裏完全沉浸在
老首長給我開拓的深刻的境界裏。這時,我忽然覺得眼前明亮起來,原來紅彤彤的太陽已經爬上了昆侖雪
峰,把她那五彩的錦衣披上了高原大地,我陶醉了……
我沒有看上日出那一瞬間昆侖山的美景,但是我可以飽嚐日出後青藏高原的壯麗景色。我珍惜它,永遠地
珍惜……
#2#月落沙難
}pc}刊1984年第三期《文學》
西寧是我這次攀上世界屋脊的第一個落腳站。那天,我在西關的一家旅舍剛住下,就找到一架地球儀,輕
輕地轉動起來,看著我此趟旅程所經過的地域。當我看到塗在昆侖山下那片代表沙漠的土黃色圓粒時,心
兒一收縮,暗想,多可惜呀,地球姑娘美麗的容貌,讓這斑斑麻點給毀壞了!
此刻,我已經不是站在地球儀前猜度沙漠的情景了,而是置身於沙漠深處觀賞戈壁勝景。我已跋涉得四肢
乏力、口幹舌燥了。仰頭看去,天上的雲彩像一塊塊被烤幹熏黃的抹桌布,仿佛讓那個渴漢用力擰擠過,
變得麻花一般。據說,當雲層聚攏密集時,這裏偶爾也稀稀拉拉地掉下幾滴溫熱的雨點,落到人身上,留
下的卻是點點黃泥。
這是雨麼?戈壁雨。
我們正疲憊不堪地行走著,天突然變臉了,遮天蓋地的黃塵飛撒而來。我們被裹在其中了。一瞬間,像爆
發開來的山崩,到處是飛沙、走石、煙塵……
給我們帶路的哈薩克族老鄉,慌了。
他手擲喇叭,大聲喊著:“快,戴上風鏡!還有,綁上繩子!”他說著就拋出一條尼龍繩,要把我們幾個
人“串聯”起來。老人的用心我明白,是怕這駭人的風沙把我們卷跑。
我們都傻愣在地上,老人又發急了:“是木頭樁子嗎?同誌!不能站著不動啊,這樣沙子會把你埋掉的…
…”
我們按照老人的指點走動起來,總算沒有喂了“黃毛旋風”。可是,經過這麼三折騰兩折騰,每個人都變
成了鬼模樣:臉上仿佛抹了一層黃泥巴,衣服也變成“沙鎧甲”,要不是那雙眼睛在骨碌骨碌地轉悠,你
搭眼一看,準會以為是那些沙樁成了仙,伸腿邁步了。
在沙漠裏走路這個艱難呀,和當年唐僧上西天取經不差上下。
本來隻有半天的旅程,我們卻磨了輦整兩天。此刻,我已經到了沙漠深處,這裏風平浪靜,仿佛是另一個
世界。我們將安營紮寨住幾天,伴隨考沙隊的同誌觀賞沙漠勝景。我想象中沙漠的荒涼、蕭條,被眼看到
的戈壁壯景趕跑了。我懷疑自己走進了絢麗多彩的天然公園,或是來到了幽雅寂靜的古代城堡。我走上一
個沙坎,涼涼的夜風舔著衣襟,拂著我心,清爽、舒坦極了。我舉目遠眺:滿眼都是沙丘。沙丘,有大的
、小的,有圓的、尖的,有高的、低的……好像誰吹了一聲集合號,天底下所有的沙丘都到這裏來碰頭了
。
柔柔的風兒輕輕地掠過沙海,似乎也在梳理著我的思緒。那些沙丘在我眼前漸漸地變活了。夕陽中的沙丘
變得金燦燦、黃澄澄,像伏臥著一排排金駝,一個個高仰著渴盼的頭。全都是金駝嗎?不!那不是還有一
匹飛蹄揚鬢的沙馬嗎?阿止一匹,後麵還跟著一群呢!
啊!沙丘——金駝、沙馬——大自然雕刻的工藝品!
與我同行的有一位詩人,他顯得很激動,大概詩人都是這樣吧!要不人家怎麼說“憤怒出詩人”呢!就在
我觀賞這些活靈活現的沙丘時,詩人突然驚叫一聲:“快來看,上天啦!”
我順著他的手臂望去,隻見紫煙升騰的昆侖山與金光閃爍的沙漠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再什麼也看不見了。
“瞪大眼睛朝這邊瞅,就是半空中那個黑點。”詩人拽著我換了個位置。
哦,我看到了。果然前麵不遠處,半天上猛乍乍地懸吊著一堆沙丘,由於雲遮霧擋,顯得朦朦脒朧。
“我覺得那沙丘像個乳房。”詩人又在發揮他的想象了。
我又抬頭望去。他的比喻真形象,是有點像乳房。
向導老人卻笑了,那笑裏藏著對我們這些初進沙漠者見啥都好奇的好意的譏笑。老人說:“什麼沙丘升天
,什麼像乳房,全是嬉話。那沙丘不是在空中,它就在前麵的坡坡上!”
在坡上?不是明明懸在空中嗎?
“由於沙漠裏浮動著一層微微顫動的氣流、熱浪,再加上那兒地勢高,你就覺得它無依無托,仿佛升天了
。哈哈……”老人自說自笑,“走,咱們去看看,那裏有一眼乳泉。”
“乳泉?
這兩個字就像冬夜裏的火爐一樣吸引人。我們顧不得幾天來長途跋涉的疲勞,跟著老人去找乳泉。沙地上
留下了一行亂亂的腳印……
來到坡上,我已經累得抽風箱了。可以安慰的是,我真的看到,從那塊沙丘的正中央淌出一股亮閃閃的清
水,水兒落地變成了涓涓細流,給那硬殼殼的沙漠裏蕩起了迷人的清波。當水淌到一塊凹地後,就聚起了
一汪清水。水池邊微波清蕩,柔風拂拂,洗淨了我們身上的燥熱和心頭的幹渴。
我站在泉邊舍不得拔步,確有幾分陶醉了。同時,我發現在那濕漉漉的沙地上,生長著千姿百態的沙生植
物,它們爭相競秀,各具一格——
梭梭草,青枝繁茂,叢立沙間;
龍爪柳,枝柔根硬,引頸遙望;
虎刺梅,花瓣粉紅,婀娜多姿;
羅布麻,白花漫漫,如雲似雪;
山竹子,嫩枝細葉,英姿煥發;
沙蔥花,笑含白花,亭亭玉立……
花間草叢中,還留下了那麼清晰的蹄印:駱駝的、野馬的、黃羊的、獐子的……可以推知,在那寂靜的夜
晚或者毒陽高懸的中午,各路禽獸彙聚這裏,一泓清泉,會給它們多少清爽、多少享受!向導老人說,暴
風經常把乳泉埋沒,埋得不留一絲痕跡。可是,埋住了它嗎?不會的,要不了半日或者一夜,清溢溢的泉
水又鑽出沙層,敞成了亮閃閃的細流……
“那乳泉是會長的,流沙埋它一寸,它就長高一尺。反正它是不甘心被埋沒的。”老人自言自語地說。
我體味著這話的含意……
同時,我也發現詩人一直沒有說話,他站在乳泉旁凝神沉思。原來他的目光射在了從泉邊伸出的那條路上
。那是一條隱隱約約的小路,彎彎曲曲地伸向遠方。
是誰踩出了這條路?牧羊姑娘?勘察隊員?還是巡邏戰士?……
深山荒漠少人煙,能到這靜靜的沙泉邊飲水、洗塵,該是一種幸福吧!
當晚,我們就在沙漠腹地過夜。撐開輕便帳篷,攤開輕便鋪蓋。我仍然沒有睡意。深入這古井一樣幽靜、
寂寞的沙漠裏,我總覺得有一種新鮮而又不安寧的感覺。為什麼來著?我說不上來。莫名其妙……
我和詩人將頭從帳篷的下麵伸出來,看到了沙漠的夜空。星星,在天空藍色的盤子上,瑩瑩閃爍;月亮,
像一隻肥大的桔子,從東山畔徐徐升起……我被這神奇的山月吸引住了,感到它就是從那沙丘頂上冒出來
的。是呀,它是被風沙埋沒的,現在又被夜的大手把它撈出沙海,掛在了雅靜的夜空。
沙漠的夜景,同樣是美的。詩人望著山月,仍然不發一語。他是又陶醉了吧!
“多好的月亮呀!咱們為何不給戈壁多請幾個明月呢!”他說。
“請月?”我納悶。
“找把小圓鍬來,看我請月仙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