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拿上一把鍬,跟他出了帳篷。滿地銀輝,這戈壁越發的明媚、寂靜了。詩人接過圓鍬,向沙泉走
去。我看到他高高的身影在夜色中晃動,還聽得見吭哧吭哧的喘氣聲。他在挖坑哩。不一會兒,二十來個
坑坑就整整齊齊地擺在了沙灘上。
我們又回到了帳篷裏。我更沒有睡意了。心思:詩人就這樣請月嗎?他已經酣酣入睡,我又不能問他。挖
坑——請月……我不得而解!
這些坑坑占據了我的思緒。我踏著詩人的鼾聲輕輕地走出帳篷,來到沙泉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了。沙泉的水都滲進了那些坑裏,清溢溢的。每個坑的水麵上都有一個月亮,圓圓的,金黃金黃的……
啊!詩人。你終於給荒涼、寂寞的戈壁請來了這多明月!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此刻又飛回到西寧那架地球
儀前,想起了那點點代表沙漠的土黃色圓粒……
我望著這滿地的山月,心頭暖暖的。我,詩人,還有沙漠,成了人間的富翁了,占有這多明月……
#2#戈壁灘一夜
}pc}刊1984年第三期《瀚海潮》
汽車駛出諾木洪,車窗外是一馬平川的戈壁灘。車輪碾在鋪著一層細砂粒的路麵上,卷起一團團塵土。不
斷湧來陣陣熱風,人沉浸在熱烘烘的沙漠氣息裏。
車子越飛越快,路仿佛在無限度地延伸著。我的思緒也展開了翅膀,在旋轉,飛翔……
格爾木啊,我很快就要撲進你的懷抱了。可以這樣說,在我半生中所到的地方中,你是一朵雲霞,你是一
顆明珠,留在我腦子裏的印象太深了。
路旁的紅柳向我招手,嶺上的小鳥給我微笑。我深切懷念的格爾木到了!我忘不了,格爾木河畔的小路上
,嵌印著我思考中徘徊的腳印;望柳莊前的白楊樹上,掛著我寫下的稚嫩的高原詩;將軍樓邊的實驗劇場
,使我把多少個寂寞的周末變得充滿歡樂;轉盤路口的柏油馬路,曾經把我的視野引向拉薩、茫崖、敦煌
、北京……在這塊當時正待開拓的處女地上,我把心中綠色的種子連同帶著昆侖山上冰渣的春風,一起埋
進了板結的土壤。
也許,秋天沒有收獲。但是,失望不屬於我們。在那覆蓋著一層冰雪的山野裏,留著我們求索的腳印,留
著我們前進的車轍!腳印裏的汗水沒有結冰,車轍裏的歌聲不會凝固……
那時,我常常站在格爾木口,忘著昆侖山頂那皚皚“六月雪”,心想:它是高原上的奇景之一,如果這雪
能落到我們家鄉八百裏秦川,該會吸引多少人啊!“六月雪”,你含著多少詩情畫意,你凝著多少綠的幼
芽、春的氣息!
不,不!它並不是那麼浪漫。六月雪,它像一把刀子一樣威脅著我們的高原人……
汽車的速度緩慢下來了。原來公路轉了個月牙形的大彎,調轉頭又朝回走了。路兩旁長著一行行排列得整
整齊齊的樹苗,像一隊隊小士兵一樣神氣。我一下子很難辨認出這是些什麼樹苗,但是那翠生生、綠錚錚
的枝葉真夠惹人喜愛的了。咦?這塊地方怎麼如此眼熟?……噢,我想起來了,就是在這裏,那場六月雪
,那頂帳篷……啊,這片記憶中的雲霞,我怎能忘掉它呢?
那時,我在汽車團當駕駛員。這開車的活兒是個苦差事,尤其是“兵”司機,一個個都挺嫩的,沒有多少
駕駛經驗,啥苦不吃呀!可話說回來,當兵的肩膀硬,心胸暖,再大的苦一碰肩,碎了;一挨胸,化了。
沒事!我們開的是進口的德國“大依發”車,這家夥個頭高,肚量大,吃的多,跑得快,用它給青藏高原
運送建設器材和戰備物資,再美不過了。記得我們都愛唱這樣一首自編的歌兒:
我的戰友大依發,
終年伴我走拉薩,
冰河任我過,
雪山任我跨。
朝在祁連觀日出,
夜宿昆侖山崖下......
聽,夠氣派了吧!
那是暮冬的一天傍晚,我拉著一車食品,還捎了三個到冷湖去參加開發油田的姑娘,駛過了諾木洪,在一
望無際的瀚海裏奔馳。那陣,諾木洪既無兵站也無飯店,就是渴了連個喝水的地方也找不到。隻有一間木
架活動房子,卻不知什麼原因沒有住人,空蕩蕩地站在公路邊。有時我們在這裏休息檢查車,到屋裏躲躲
雪、避避風啥的,還蠻好的。這天,我的汽車開過這間木房約三十公裏時,突然出了麻煩:不來油了。我
看著戈壁灘上漸漸變濃的夜色,急得眼裏快冒煙了。我摘了軍帽,脫下棉衣,鑽到汽車底盤下忙乎起來了
,把油管的各個關節部分都用嘴吹了一遍,嘴唇上被柴油浸蝕得白生生的,像撒了一層鹽,可就是不來油
。我從車底下爬出來,急得走來走去,沒有轍。說來也倒黴,這天南來北往的汽車也斷了線,想求援也沒
個幫手。
我心裏急得燃起了火,今晚怎麼過呢?這裏隻有一彎公路,凝重的寒霜,肆虐的狂風,還有濃重的夜幕…
…我們駕駛室裏有一位病人,那是在茶卡捎的一位鹽站工人,要到大柴旦去治病。我和助手張根娃好說,
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打發這一夜,反正是習慣了。問題就出在這三個姑娘身上,三位嬌滴滴的小姐,都是
從上海來的,沒吃過苦,怎麼熬呀!你瞧這風,猛得幾乎要把我們的汽車也抬走,她們在荒山郊野過夜,
行嗎?……盡管我知道我的車上有一頂應急用的小型行軍帳篷,但我沒有想到把它撐開。這樣的戈壁寒夜
裏,住在帳篷裏跟在露天睡覺沒有什麼兩樣,不把你凍成冰棍才有鬼呢!
我看了看夜光表,十點已過了。那寒風還在叫勁地吼著,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我在苦苦思索著這一夜怎麼熬……
“來吧,接帳篷!”忽然一聲喊叫,把我驚醒。是三個姑娘中的大姐姐孟玉萍站在大車頂上朝著我喊。其
實,她還不滿二十周歲,在家裏也許是父母的小嬌女呢!她已經把帳篷從車上扔下來了,不等我伸手,其
他兩個姑娘——小薑和小奉,早在下麵接住了。隨之,孟玉萍像鷹一樣從車頂躍了下來。她們七手八腳地
撕扯著帳篷。
事到如今,沒有別的辦法,隻有住帳篷了。我和小張一起夥同三個姑娘將帳篷撐在汽車旁的沙灘上。這就
是我們的“新居”了。
事後,我曾多次從這個地方經過,我仔細觀察了撐帳篷的這個地方,荒漠漠的,什麼也沒有,隻有一片冰
冷的砂礫,幾簇駱駝草在漠風裏抖抖索索的搖晃著……
當時,帳篷是撐起來了,可是怎麼睡呀!沒有火取暖這不用說了,連個被褥也沒有呀!我把工作燈從車上
拉進帳篷,算是給了我們這黑洞洞的世界一線光亮。三個姑娘一個裹著一件大衣,端端地靜坐著。我和小
張把自己的大衣也貢獻出來給她們,但她們說什麼也不要,又給我們扔了過來。就在這時,我才發現小薑
一直撅
著嘴,不說話。也許,她想家了嗎?才十八歲的一個姑娘……
我們汽車兵有個傳統的辦法,就是用聊天來打發“拋錨”的夜晚。可是今晚聊什麼呢?嘴都凍得張不開了
,吐出的話連不成句。再說,三個姑娘都是陌生人,有什麼好說的?
“我提議,咱們一人講一個故事。要把自己認為最捧的故事拿出來,然後評出一二三等獎。”孟玉萍建議
說。她畢竟是“大姐姐”,在這種情況下知道怎樣穩定大家的情緒。
我首先點了點頭,算支持小孟的意見。
“我姥姥是故事簍子,我從她那兒掏了不少故事,今晚我可以大顯身手。”小奉快活地說。這姑娘不知從
哪裏來的那麼一股勁,成不知道什麼是愁。從西寧上車來,常常聽到她一個人在唱歌。小薑仍然撅著嘴,
臉朝外坐著。
“別的事不敢吹,說起講故事,咱是行家裏手,你們就甘拜下風吧!”張根娃很自信地說。說罷還用下巴
指了指我,那意思是,不信去問問,他可以作證。
天哪!我可真不知道這個老實巴腳的根娃會講故事。他平日裏很少說話,三腳也踢不出個屁來呀!還有,
他是個文盲,一字放在麵前當椽認,能講什麼故事!但我沒有說什麼泄氣話,隻是望著他,心想:也許這
小子有什麼邪乎勁,真的會講故事哩!三個姑娘也把目光投向了他。小薑今晚是第一次抬起了頭。
誰料,他慢條斯理地咳了兩聲,又用右手拇指摸了摸胡子(笑話,他有胡子嗎?嘴上的茸毛還沒幹呢!)
,卻提出了條件:
“我是壓軸戲,先聽你們的,你們四位,包括你在內,”他指了指我,“每人講一個故事,最後我拿最精
彩的總結。”
聽,他怎麼啦,今晚盡是這種嚇人的口氣。
本來有點凍僵的氣氛,讓這個張根娃三說兩說,給弄得熱火起來了。誰都不顧冷了,也不覺冷了,紛紛報
名講故事。
小奉自然講的是從姥姥那裏聽來的、老得沒牙的故事,題目叫“李長工娶親”,說的是一個長工和地主的
一個丫環相愛的事兒。事情是老了點,不過講得還可以,挺逗趣兒的。講完,還沒容別人說話,她馬上又
說:“這個不精彩,再說一個‘關公走麥城’,”她又叨叨地講起來了。看來姥姥那個故事“簍子”,把
外孫女也訓練成“小簍子”了。
孟玉萍詳細地講了她這次來青藏高原的艱難過程,父母怎麼反對,奶奶怎麼想不通,她又是怎麼“衝殺”
出來的。當然也有人支持她,那就是姐姐。我們都聽得入迷了,被這位倔強的姑娘深深感動。
按照慣例,下來該小薑講了。可她不說話,頭雖然抬起來了,嘴還多少有點撅著。我不願難為姑娘,便報
名講我的故事了。誰都知道,我這個人平時也不大說話,講故事更是門外漢,可是,兩位“半邊天”都上
了,我怎好意思落後?於是我湊了個數,把身上帶的連環畫《半夜雞叫》,給大家邊念邊說了一遍。這是
沒辦法的辦法呀!
我的話音一落點,孟玉萍和小奉就向張根娃“開火”了:“根娃同誌,現在該你亮相了,我們都等不得了
!”
誰料,根娃臉一紅,拌拌坷坷地說:“同誌們,請原諒,我實在不會講故事。你們想想我是鬥大的字識不
了一依發車,哪來的故事呀!這一點,他可以作證。”他又用下巴指指我。
的確我可以作證,但我哭笑不得。誰讓他剛才那麼一本正經的吹噓自己來著?
根娃繼續說:“你們想想,我如果不製造點歡樂氣氛,咱們今晚在這戈壁灘怎麼熬過去呀!”
我們一下子全明白了,好根娃,真有你的!四個人全都向他投去了欽佩而又感激的目光。
不過,根娃不食言,他還是講了個故事。講的是他第一次跟著班長去邊疆執勤,在霍霍西裏草原上遇到一
頭野牛,他們怎樣開著汽車跟野牛賽跑的奇事。生動極了,帳篷裏不時揚起一陣大笑
我們就這麼說說笑笑地打發著時間,誰也沒有感到夜的漫長和冰冷。直到從帳篷縫裏射進來一束束白光時
,大家才覺得該起身了。我們出去一看,嗬,漫天皆白,下雪了,好大呀!原來我們的帳篷裏麵也灌進了
不少的雪,隻是誰也沒有發覺罷了!
當時正是七月天,內地該是一番什麼景象,可青藏高原上卻悄悄地落著“六月雪”……
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了,但我總忘不了我們那次在戈壁灘的一夜。而且每想起它,心裏就會湧起一股
力量,一股自豪感。當然羅,也有一點遺憾,就是那天夜裏始終沒有看到小薑的笑容。不過,細細一想,
也沒有什麼奇怪的。生活本身就是複雜的,要求每一個人都天天展開笑容,根本辦不到。要求每一個角落
都是歌聲,也不現實。應當允許大千世界裏有暗角,有憂愁。不過,我相信,小薑最終還是會笑的。
這,就是我時隔二十多年,還念念不忘這件事的原因,也是我寫這篇短文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