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1990(六)(1 / 3)

1981-1990(六)

#2#昆侖霧

}pc}刊1985年10月16日《南昌晚報》

像嫦娥曼舞的裙裾似的一片薄霧,從昆侖山寬厚的肩頭甩下來,掛在了山腰。

我們的汽車離昆侖山起碼還有四五裏地,昆侖霧就已經把我吸引住了。

那霧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又仿佛在輕盈地飄逸。是的,霧生腳,在走,變成一縷、一團、一摞……轉瞬,

就把遠遠近近的、錯落有序的景物給遮沒了。草,看不出色彩了;山,分不清層次了;樹,辨不來高矮了

……一切都罩在朦朧之中。本來明朗的都變得模糊了。隻有不知從哪傳來的歌聲聽來真真切切,“在那桃

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是收錄機播放的立體聲。

高大險峻的昆侖山因為這霧顯得更加含蓄,更富有詩意。我覺得自己走進了畫廊,來到了童話世界。我看

到了千變萬化的各種圖案,產生了美夢般豐富的幻想。昆侖山中這生了腳的霧,給了我更多的思索、想象

,還有向往!

駕駛員不知什麼時候將車熄火停在了路邊,我竟然沒有發現。這時,他說:“霧太大,動不了啦!”我下

車一瞧,可不,濃重的霧吻著路,本來就盤旋在昆侖腰上的路連影子都沒有了。汽車的四個輪子也被濕漉

漉的霧纏住了,保險杠上、水箱上,都簇擁著大霧。還有一團霧竟鑽到我們駕駛室的工具盒裏臥起來了…

駕駛員站在車前望了一會兒,便彎腰從路上撿起了一個什麼東西,對我說嘖嘖!多遭罪!”

我這才看清他提著一隻死兔,那肯定是被前麵的車壓死的。我說:“這麼大的霧,開車的就是長著八隻眼

也瞅不著埋在霧裏的小生靈啊!”

“不,也怨它!”駕駛員搖了搖手中的死兔,“誰讓它沒有看見汽車呢?說不定是它自己撞到汽車上的。

這隻死兔,還有駕駛員的話,把我原先對霧產生的“朦朧美”掃得一幹二淨。我曾經有過雲的眷戀,浪的

思慕,雪的向往,再加上今天這霧的思索……

我繼續望著昆侖霧,感情竟變得完全相反了。我覺得它像一個喝醉了的老人,掩著臉麵向不相識的我糾纏

,絮絮叨叨地講著一個遙遠的、我並不喜歡聽的故事……

我想,最好響起太陽的腳步,使昆侖山露出真麵目。因為,勘察隊員那嫋嫋升騰的晨炊雜混在霧裏;小河

蒸起的那淡藍的熱氣卷在霧裏;連藏家女的收錄機那美麗的商標也遮掩在霧裏……

#2#八角街小景

}pc}刊1985年11月20日《體育報》

八角街,拉薩古城中的古城。

晨霧蒼茫,我專門來看八角街古老的街容。可是,濃濃的霧卷縮著,緊抱著大地,將我的眼睛遮擋得嚴嚴

的。來得不湊巧。

霧的雲,霧的浪,霧的河!拉薩成了霧城,八角街成了霧河。

一位久居拉薩的友人告訴我,每天淩晨,無論冬夏,大昭寺的金頂都挑著幾顆星星,亮極、亮極,像剛從

拉薩河裏撈出來似的清亮、純清。友人說,這是不見經傳的拉薩一景,千萬別忘了賞星。我心裏想,世間

的事真有名堂,除了賞月還有賞星呢!

可是,此刻,那亮星也被濃霧遮擋得無蹤無影。

我有幾分失意,八角街看不成,賞星又不能……

神秘的霧,在沒有風的街道裏悄悄地流動,流動……

忽然,腳步聲。漸漸,漸漸近。

我抬起頭。無人。仍是滿眼霧團。

腳步聲,仿佛在八角街盡頭,又仿佛在街的中段。響聲越來越近。

還是無人。也聽不見說話聲。

我感到了,強烈地感到了,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十個、八個,甚至一隊人在跑。腳步聲像浪聲,響在石

板路麵,從街中湧來。隻是那霧,使我無法看清……

腳步聲又漸漸遠去。噢,八角街是環行的,跑步者準是在大昭寺前拐彎了。

腳步聲遠了又近,近了又遠……周而複始,循環往複。圓周本來就是一個沒有終點的跑道。

起風了,霧在動,似乎變得更濃重了。一切還是無法辨別。但是,憑直感我知道跑步的人是越來越多了。

好比小河,溢滿了水,水波都要流出岸了。

我的胳膊被誰碰了一下。粘乎乎的,一股汗味。

鼻尖碰鼻尖,我還是看得見的。是一位藏族同誌,看樣子是個工人,身體壯得如同半堵牆,上身隻穿件背

心。在這大冷的冬天,他站在那邊使你感到熱乎乎的。我雖然看不大清,但我可以斷定,他的脊背上、胸

膛上綴滿了汗珠。

“清早一起床,這八角街上哪來這多腳步?”我問。

“鍛煉身體唄!八角街是一條理想的天然跑道。”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甩在地上。我想,他很可能

是剛從跑道上下來的。

藏族工人告訴我,每天清晨,無論是嚴冬、盛夏,飄雪、潑雨,八角街上晨跑的人流,是不會中斷的。有

機關裏的幹部,有工人,有居民,還有整隊走來的學生,以及解放軍戰士……

“人們為什麼要在這裏跑步?”我問。

他笑笑,回答:“因為這裏是八角街!”

他說這句話時,顯得很自豪,好像北京人在說王府井大街一樣。說罷,他加入到跑步裏的人流中去了。

濃霧吞沒了他的身影。我沒有跟上去跑步。因為八角街上的晨景我還沒有看見呢,那鏗鏘有節湊的腳步聲

我也沒有琢磨出個韻律來呢!

怪!為什麼突然間四周變得靜悄悄?我似乎站在深山老林裏的一條幽穀中,耳畔沒有一點聲響……

哦,原來腳步聲消失,霧也退淨了。富有藏族傳統色彩的八角街露出了清晰而富有魅力的麵容:藏式小樓

房、小貨攤、尼泊爾商店,還有哈達、經幡……

就是在這個班斕的世界被晨霧遮掩以後,它成為一條擁擠著晨跑隊伍的天地。也正因為有那麼多的人在這

裏跑過,更增添了這小世界的擁擠、喧鬧、繁忙!

短暫的寧靜之後,八角街上又擁來一陣人流。啊,上班的時候到了。

腳步追腳步,肩膀擦肩膀。每個人心裏都揣著同一張時間表,大步踏過八角街,奔向各自的崗位。剛剛落

了一層晨霜的路麵上,留下了一串開拓者的足跡……

我立在街頭,望著這繁忙的晨景,入迷了!

街道兩旁已經脫了葉的唐柳,在晨風中搖曳,那長長的、輕柔的柳條,飄灑在路中央,仿佛層層水波。路

,成了一條長河,趕路人像浪尖上漂遊、顛簸的征帆,搖呀擺呀,湧向遠方。一股浪花剛過,一片帆影又

來……

八角街的早晨,流淌著腳步的聲響,前進的旋律。每一聲腳步都是一個歡樂的音符,互相撞碰,組合成新

曲、新歌。

驀地,我想起了晨霧中那腳步聲。它不正是這支新歌的序曲嗎?

此刻:我看見了,在八角街頂頭居民的院裏,伸出一枝叫不上名字的花,迎著寒風怒放……霧散了,我要

把它看個夠!

#2#紅雪

}pc}刊1986年4月17日《社會保障報》

雪水河像一枚柔韌的縫衣針,紮透阿爾頓曲克草原,把昆侖山和格爾木縫在一起。正是在它紮了個計眼隙

兒的地方,碧綠樹叢的掩映下,有一座墳墓……

這裏安葬著一位年輕的軍官。廣漠的荒原變得鬱鬱蒼蒼,野花開得格外明豔。墳頭曾豎立著一塊大理石墓

碑,它帶著黎明或黃昏的霧氣,帶著邊地的晨霜冷月。望著它,給人一種嚴峻的、對人生的回顧。

今天,我和她一起來尋這塊墓地,一切都蕩然無存。隻有那望不到邊的荒原,以及滿天飛飄的雪花,還有

寒風裏抖抖索索的枯草。

雪,輕輕地、輕輕地,撒下柔軟的鴨絨,抖開了純潔的棉被。大地母親躺在暖暖的產床上,碧綠的春天即

將分娩……

我和她一起踏雪覓尋。墳墓無影,卻見地上水泥、木料堆得像座座山峰,還有高高的塔吊,靜靜地立在風

雪中。這裏很快就要建成一個極大的廠礦企業。

這時,她在後麵喊了我一聲等等我,我的腳傷了!”

我倆是陌路人。

三天前,我們一起住進了望柳莊招待所。上下鋪。她見我年長幾歲,便主動讓出了下鋪。

“從哪兒來?愛人在什麼單位工作?”我問。

來高原的女同誌幾乎無一不是看望丈夫的。當然,我例外,到這來采訪。

她輕輕地歎口氣,“我打沈陽來。他死了!”

我不敢再問了。後來,她才告訴我,五十年代末期,她和愛人都在昆侖山工作,愛人在不凍泉兵站當幹事

,她在地方運輸站當技術員。新婚蜜月未度完,一天夜裏,愛人在與一股匪徒的搏鬥中倒下了。臨終前,

他斷斷續續地給妻子留下了幾句話:“不要為我悲傷。也不要讓我們的兒子為我流淚……”

他化作草原上的一座默默的土丘。但是,在她的心目中,這土丘像昆侖山一樣高大。

不久,她調回內地工作。她沒有生兒子,也沒有生女兒。那是丈夫對未來生活鮮花般的憧憬。她一直獨身

生活,她的心粘在高原上。她說她和他的蜜月還沒度完,她不能扔下他而去……

今年年初,她第二次申請來高原工作,參加那個廠礦企業的籌建。快五十歲的人了,她不覺得自己老。讓

生命做最後一次暴光吧,就在丈夫犧牲的地方。清明節到了,她為丈夫來掃墓。……我一聽她的腳傷了,

急了!趕緊跑了過去了。

糟!她的腳被一根二寸長的鐵釘紮透了。那鐵釘本是釘在一塊木板上,利尖朝上,蓋上了一層雪,讓她給

踩著了……

血!周圍的白雪被染紅了一大片。我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快,幫我拔出來!”她把腳抬起,那帶釘

的木板像拖鞋一樣貼著她的腳。

我不能猶豫了!抓著木板將那鐵釘拔了出來。

雪地上一片血跡,那血跡在變大,變黑。我忽然想起了他:為報答大地的恩情,為回答春風的召喚,向昆

侖山捧出一片丹心……夫妻倆的血灑在這塊土地上。開拓者的血,建設者的血——同輩人的血嗬,灑了兩

個年代!

太陽出來了。陽光中閃爍著稀零零細碎的雪,如玉似銀的粉末……雪落下來,馬上被血染紅,變黑。她隨

手揀起一個罐頭盒,將那紅雪結結實實地塞了一盒子。

她咬著牙,忍著痛,我扶她回到了招待所。

罐頭盒就放在窗台上,當日便化作一盒清亮亮的水,我真不敢相信那是紅雪化的,她告訴我我的血沒有白

流,它送了我一眼清泉。我在這裏看到他了!”她指著罐頭盒說。

我扭頭望去,盒中的水麵上映著藍天、白雲,戴著雪帽的山峰。還有一朵高原小花,像一個嬰孩,向我天

真地微笑……

#2#散文夢

}pc}刊1986年第四期《散文世界》

我的感覺是,作夢最容易使人疲勞。特別是這樣的夢:美事全集中在了一起,醒來後腮邊掛著兩行寂寞的

淚跡……

我作的這樣的散文夢不知有多少!

六十年代的事了。當時,我是個汽車兵,在青藏高原上跑車。部隊住在高原“兵城”格爾木,我每年都要

十次八次去拉薩執勤,或者到更遠一點的亞東。夠緊張了,隻覺得腦子、手腳都不夠用,那時我天天盼望

著如果能變成三頭六臂的人多麼好啊!好多事我已記不得了,但是終年不離身的那件油漬漬的工作服,還

有多日都顧不上洗的那張被汗水與油膩浸泡過的臉,至今仍清晰地留在記憶中。這就是當時的我,一個生

活在底層的激流中摸爬滾打的“大兵”。在一個月一趟長途運輸任務後的三天小憩中,我除了修理、保養

汽車外,就鑽在圖書館裏書刊的海洋中翻閱自己喜愛的文藝作品。是哪年哪月?我一下子撞進了楊朔的作

品中。我不是作夢,但我喜歡的書全出現在眼前:《滇池邊上的報春花》、《香山紅葉》、《海市》、《

蓬萊仙境》、《荔枝蜜》、《雪浪花》……我一遍又一遍如饑似渴地讀著。貪婪是初學寫作者的通病。我

並不滿足隻看幾篇楊朔的散文。於是,自己奔波,托朋友代買,寫信求人,我終於得到了兩本書:《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