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第一枝》。我成了楊朔作品的虔誠的讀者,兩本書整天跟我形影不離,有空就要翻幾頁。有意
思的是它們始終是平平整整,跟新的一樣。這跟我工具箱裏那幾本毛角翻卷的政治讀物成了鮮明的對比。
當時,我還說不大上來楊朔散文到底好在哪裏,我隻覺得:這就是我追求的散文,我也應該這樣寫。在此
之前,我曾寫過一些詩歌、散文,但是現在我把它們全否定了(多麼偏激!)。
記不得是在夢中,還是在行車途中,楊朔描寫的小螃蟹和老鬆樹的兩段文字常活靈活顯地在我眼前浮動:
“扒著扒著,一隻小螃蟹露出來,兩眼機靈靈地直豎著,跟火柴棍一樣,忽然飛也似地橫跑起來。惹得我
們笑著追趕。”
“滿山峰都是奇形怪狀的老柏,年紀怕已有個千兒八百年,顏色竟那麼濃,濃得好像要流下來似的。”
寫活了!語言都在滿紙“立”著。我想,我的語言什麼時候也能“立”起來呢?
模仿,絞盡腦汁地模仿。失敗,一個接一個地失敗。我寫的散文都是廢品。傷腦筋透了!
我變得愛作夢了。每一個夢都和散文連在一起。那是一個六月飛雪的午後,我隻身攀上了昆侖山頂。雪巔
潔淨、白亮,陽光照處,生輝溢彩。我手提籃兒,采集著雪蓮花,一朵,一朵,又一朵……籃兒滿了。真
棒!那滿籃的雪蓮花竟變成了一篇篇“雪浪花”,散文!……
夢醒了。我什麼也沒得到,仍躺在床上,枕頭周圍是一摞摞的書,還有退稿信,厚厚的,與稿件釘在一起
……
生活中沒有的,夢中照樣得不到補償。
創作是一種艱苦的勞動。照搬、模仿,絕不是創作。散文好比樹上的果,長在高山上;散文的詩意和語言
都蘊含在生活的海洋裏,不上山摘取,不下海打撈,什麼時候都兩手空空。楊朔的散文也許在海的更深處
,在山的更高處,輕飄飄的人與它無緣。把他的散文變成夢,你永遠隻能是夢中樂,夢後憂。走我自己的
路吧!我爬出了地窩中的熱被窩,一點也沒有留戀。也許是義無反顧吧,大踏步地走向了四千裏青藏線。
當然,軍用挎兜裏裝著楊朔的散文,還有一本筆記,一支鋼筆。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雙觀察生活的獨特的眼
睛!
我走向雪山,那裏有不凍泉。嚴冬裏也冒著絲絲熱氣,我撲嚕撲嚕地洗著臉。盡管仍越洗越泥,我仍不解
饞,又捧起一掏泥水,一飲而盡!
我走向沙漠,那裏不僅埋著幹死的駝骨,還有一族簇紅柳。這頑強的小生命,祖祖輩輩在漠風裏繁衍後代
。一陣大風撲來,紅柳被埋嚴了,我小心異異地撥拉掉沙土,將那鐵青的葉兒坦露出來。紅柳,我巴不得
把它栽在心裏!
我走向冰河,剛剛解凍,河麵上漂浮著一層晶晶閃亮的冰淩。我將汽車開進河裏,雙手托起冰河,衝洗著
車頭上的飛塵,同時,我的心也變得清清亮亮……
我坐在駕駛室裏寫作。工作燈不大明亮,車窗玻璃上鏤刻著朵朵冰花,我的手、臉全是油泥,也很疲勞。
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很好休息了,助手為我點了一支煙,可我是從來不吸煙的。我想吃甜的,卻沒有糖塊。
我坐在草地上寫作。長長的車隊停在唐古拉山的盤山道上,蜿蜒而去,壯觀極了。我沒有稿紙,就在油料
卡片上寫。副連長了我一頓:“真省事,你回去還要不要報油帳?”我不知道,隻曉得卡片上記下的那些
字跡,我一輩子都應該把它保留下來。
我坐在布達拉宮前的石頭上寫作。多有意思,可惜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年年都來拉薩七八趟,甚至更多些
,卻沒有上過布達拉宮。大昭寺、小昭寺、哲蚌寺倒是去過了。隻是這布達拉宮,又遠,又太高,上一趟
費事。“你太書生氣了,到西藏不上布達拉宮,能寫出好文章?”一位戰友這樣損我。我信!作者的經曆
太淺、知識麵不豐富,是難寫出好作品的。可是我有什麼辦法?一個汽車司機,每月都要把近十噸的物資
運往西藏,能有多少時間屬於你自己支配?誰不知道遊山玩水開心,可我還有那麼多的題材等著去寫呢!
……
我又作夢了。
還是在昆侖山頂上采集雪蓮花。不過,這回沒有提籃子,卻是挑著一付筐擔。眼下正是雪蓮開放的時節,
我打算多采些。那是一種藥材,極為貴重。內地好多人都來信托我為他們采集,有的連錢都寄來了,說是
采到就算給我的辛苦費,采不到就用這錢買。其中就有我的老母親,她三次來信都提到雪蓮的事,說是她
和妹妹都需要用雪蓮治病……我在山巔跑著,雪蓮多極了,全都長在冰峰的頂端。怪!采了一朵,又長出
一朵。神花!采不完。我挑著滿滿的兩筐雪蓮花。這回,它們沒有變成散文,我也不希望它們變
夢醒了!當然,我還是什麼也沒得到。不過,我覺得很充實。肩膀有些酸脹,是讓挑擔壓的吧!我舉起手
撫摸著……
我仍然每天都要收到好幾封退稿信。稿件與信是訂在一起的,想分也分不開。也許,你認為生活對我太不
公平了。可我並不完全這樣認為。昆侖山的褐色的岩石是堅硬的,纏繞在山中的雲霧是飄逸的。堅硬與飄
逸的結合,山會顯得更俊秀,雲霧也會變得更莊重。我就是這麼看的。要我去作山石,我嫌太冷酷;要我
去作雲霧,我又嫌太空虛。結合起來吧!人本來就是很複雜的,何必用單一體的模式去束縛他呢。
我在風雪線上,繼續覓尋著一種可以表現我的生活的文學形式。我熟背著楊朔的話散文常常能從生活的激
流裏抓取一個人物一種思想,一個有意義的生活斷片,迅速反映出這個時代的側影”(《海石》小序)。
一個作者的心裏應當奔騰著兩條激流:生活的激流和時代的激流。這激流永遠不能幹枯,散文的苗兒是靠
它滋潤成長的!
我的籃子還是空的呀!
一天,從省城來了一位大作家(那時我都這麼稱呼他們),我把自己寫的一篇散文《高原六月雪》拿去讓
他看,希望得到指教。他看了一遍不解渴,又讓我詳細地講了一遍所寫的故事。我照辦了。原以為他會教
我怎麼寫作。可是沒有。他連一聲招呼也沒有打就走了。兩月後,這位作家寫了一篇散文,在某刊物上發
表了,不用說,內容是從我這兒得到的,連標題也幾乎照抄了過去。我有些委屈,第一次親身感受到了人
情的寡淡。但我沒有頹喪,把這篇散文揀到了我的籃子裏。它是我的汗水啊!
籃子裏總算有貨了。我打心裏感謝這位作家。他用自己的行動給我上了一課散文寫作課。當然,他是不會
意識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我卻是常常把他那篇散文拿來默誦,謀算著自己的事。我明白了好多,作文、做
人……
豐收的金秋終於在1964年隆冬降臨。那是在不眠的一天一夜裏,我一口氣寫了三篇散文:《昆侖泉》、《
船》、《昆侖雪裏紅》。在西寧組稿的人民文學編輯部的塗光群老師,看了前兩篇。從他的表情上我看出
了,“中了!”當時,他就把我拽到他下榻的賓館,和我一起修改、編發,立即寄往北京,並附了一封短
信,至今我仍記著信上的兩句話:“作者是高原上的一個汽車兵,他寫的作品有較濃的生活氣息”。塗老
師編完稿子問我,平時喜歡看誰的作品。我回答是楊朔的散文,他笑了。很快,三篇散文在《人民文學》
、《青海湖》發表了。接著,《青海湖》又發了一篇評論文章《可喜的收獲》,對我的這三篇散文進行了
評價。文中指出:“散文並不在長,而在精。它總是要提練出一種閃光的東西,倡導一個新事物,給人們
指出一個努力方向。這一點,作者作得很好。他善於在複雜的矛盾中發掘濃厚的生活詩意,提練主題,這
是很可貴的。《昆侖泉》其所以動人,給讀者印象較深,正是作者掌握了這個特點的結果。”
生活,正是生活孕育了我最初的這三篇散文,還有至今寫的包括二百章散文詩在內的四百多篇散文。我要
求自己從廣闊的生活領域裏,攝取散文的畫麵、情趣和詩意。一個作者就是個不倦的生活美的采擷者。
二十年了!我離開高原來到了北京。但是,我的散文夢,幾乎夜夜都作。夢中,我到了雪山頂,到了不凍
泉,到了紅柳灘,到了冰河岸……我不再覺得作夢是一場空了。夢醒後,我常常得到了好多,好多……
#2#它不是花,也不是樹
}pc}刊1986年6月25日《西安晚報》
一切新鮮的哲理都是探索所孕育的嬰兒。
我很喜歡山野的花,那兒的花好多我都叫不上名字,它們也不認識我。因為不知道是什麼花,我才費勁地
去琢磨裏麵的神秘,悟出了許多道理。
我和朋友在日月山裏漫遊。山中的路,窄極,陡極,險極。有時鑽進了草叢,有時躍上了崖畔,有時纏住
了山脖子,有時又伸入山肚裏……這幽靜而多變的山路,像一條沒有句號的彩帶,要把我帶到一個神奇莫
測的地方去。
多麼險峻的地段:右邊,萬丈深穀;左邊,奇峰兀立。深穀中,有一棵半邊鬆。一半鬆枝像被人用刀削去
了似的,齊刷刷地不見了。據說半邊鬆高二十餘丈,可是人們從上往下望去,它卻像爬地鬆似的伏在地上
;奇峰上,與那半邊鬆相對,站著一顆小樹。是樹麼?不像!是花!也不像……
奇了!說它是樹吧,不見葉,樹枝椏椏像枯幹朽木;說它是花吧,又分明是一棵樹。再說,哪有一樹開出
多色花,紅的、黃的、藍的、白的……
我驚呆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花,或者樹。
我對山說:“你用身邊任何一棵小草,給我簽發一個入戶證吧!我要進入到這多色花的屋門,去探尋被人
們疏漏丟失的故事。”朋友笑我,山會說話嗎?
我倆攀上了奇峰,走向那多色花,它還不及我高,枝條全都老化了;粗糙、堅硬、紫黑。搭眼一看,準以
為是風幹在山野的一棵朽木。
平淡的水,加幾滴鹽,便成了一杯多味兒的生活。就在這些禿光光的枝杈上,開放著一朵朵鮮花,花骨朵
兒十分豔麗、純美,水靈靈的,仿佛剛從河裏洗澡出來。
這是什麼花?太少見了!我與朋友在多色花前尋覓,思索……你是昨天的花,還是未來的花?是歡樂的花
,還是憂鬱的花?是吉祥的花,還是不幸的花?……也許,你什麼花都不是。隻是用虛幻的情思造成了一
個美的形影,在這深山懸崖上偶爾露一次麵……
朋友畢竟是山裏人,比我見識得多。他最先發現了:這多色花是長在石頭上的。
石頭上長著一棵多色花!這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有花必有葉,有根必有土”。此刻我對這個概念
動搖了!
又是我的朋友有了新的發現:這並不是一棵真正的花樹,那盛開的全部花朵都是塑料做的。那枝杆不用說
,都是枯枝了。
噢!假枝!假花!
這時,我才發現,這崖畔是這般沉寂,空曠。完全是一種沒有生命的、缺少活力的那種沉寂、空曠!
不過,我仍然珍惜自己今天拾掇到的這棵在百花譜上查不到名字的多色花。因為我得到了一種美的滿足。
當然,我還要感謝朋友,她使我懂得了很多,很多……
我們都在想:是誰製作了這多色花?又為什麼把她放在日月山的懸崖上?
我敢斷定:有一日我會把這多色花忘掉,但是這製花人的形象卻會在忘卻中長存!
#2#花香,來自發燙的槍管旁
}pc}刊1986年9月11日《西安晚報》
夕陽把最後一串殷紅的光圈,掛在城鎮街心公園情侶的脖頸,抹在了山鄉麥場的垛尖……
夜來了,綴滿露珠的邊境線,凝聚我多少思念!
朦朧的夜色淡淡的山月,山脊像疲憊的駱駝,靜臥在荒漠。我埋伏在邊境的草叢裏,大地的胸脯,緊貼著
我的心跳。
我暫時和歌聲、笑語、還有熱戀中的情書告別,隻留一雙警惕的目光,在草叢中閃爍!
夜色包圍著我。我把自己溶在夜色裏……
遠處,也許就在山這邊,有一顆閃亮的星星。它把黑沉沉的夜幕剪出了一個圓圓的小孔。一盞無聲的燈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