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寧由於掙紮著要拔出雙腿,去救於中保,結果雙腿被弄得皮開肉綻……
在雪山上掩埋了於中保以後,大家幾乎都發現了雪崖上的一叢耐冬花,它依然展示著青勃勃的翠葉,傲立
著。
耐冬花!
我在高原上那些年經常看見它。它是雪山的驕子,凍不死,壓不死。不知為什麼,這些年我對耐冬花的懷
念日益加深。去年,一位戰友從高原進京特地給我帶來了這種貴重的高原花,我把它放在書房裏,怎麼也
看不夠。
我常想,於中保的死換來的不僅僅是一個張小寧的生,而是給所有活著的人們留下了豐富的人生反思……
#2#藏族獵人
}pc}刊1990年第四期《桃花源》
他總是躲著人,連看見一隻獵犬都不願抬起眼皮望一眼。好像人世上本來就沒有他立足的位置似的。
西藏這麼大的地方,哪裏藏不下他?其實,他哪兒也不去,白天就窩在他那頂世世代代被牛糞火熏得像鐵
皮似的帳篷裏。
隻有到了夜裏,他才來了精神,他才開始活動。杈子槍與他為伴,他夜夜在山中轉悠。
山頂上不長樹,朦朦月色下,他站在那裏,倒也顯著幾分威風。
一頂破氈帽扣在他梳著數條蓬亂小辮的頭上,刻滿皺紋的臉像一隻鳳幹了的蘋果,尤其是那三寸長的胡須
太引人注目了,在下巴頦底下聚成尖尖一小撮,仿佛時刻準備撬開凍結的高原冬夜。
茫茫雪野埋沒了多少路和生機。唯有他像一塊山石,袒露在荒郊。
一塊風化了的岩石。
他很孤獨。槍聲趕不走他心頭的寂寞、憂鬱。他甚至常常莫名奇妙地覺得自己活夠了。
歸根結底,他很煩悶,像心頭著了火一樣的恐慌,像腳板踩不著地一樣的空虛……
怪!祖祖輩輩以狩獵為生的山野人家,到了他這一茬,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冷漠,冷得有點窮酸!
獵人是駿馬、山鷹的家族。可是現在他變得像山鼠一樣渺小。多餘的人趁早從大家的眼裏消失了才好!
可是,他又多麼的不甘心。
他像不敢抬頭看鄉親們一樣,也不敢看看自己。瞧,這杈子槍,還有他這身剽悍的獵人形象,與今天的世
界很不協調。
山中的每個路口幾乎都有這樣的牌牌:
“保護野生動物!”
“黃牛、野驢是國家的重點保護動物!”
那不是針對他的,而是警告所有野人野槍。
他是個文盲,已經麻木到自己聽不到自己的回聲。隻有一瓶烈酒能占有他,腥紅的酒,灌醉了多少次雪山
!
別人給他讀了那些牌牌上的字後,他那血紅血紅的眼一瞪:那麼地老鼠呢?也是他娘個稀皮的保護……
獵人的歡樂,他得到的很少,很少。更多的是一腔苦愁和無所適從的恐懼感在他心頭繚繞。
他不能不放槍,但是必須躲開太陽。槍聲和太陽是不能重迭的。
深夜裏的冷槍,把牧人們的酣夢滋擾得支離破碎,連崖畔的雪蓮花也蜷縮起葉子、紅瓣,枯萎了!
人間又少了一支歌。
這該詛咒的槍聲!
一切對他都不在乎,他仍然常常在夜裏出去放槍。
他踏著時間的枯葉走在雪山上。
那是一個日頭直射的中午,他像狸貓一樣彎著腰從青藏公路上穿過——那邊的草場上有幾隻野兔在盡情地
戲鬧,他眼讒了,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吃野蔥爆兔肉了!
但是,他爬在土坎後麵卻始終沒有把杈子槍舉起來。
“一個連兔子都不放過的人,算什麼獵人?娘個稀皮!”他自己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好響,仿佛幾裏外的
人都聽得見。
不要以為他的良心有所發現。他是獵人,他要獵獲更大的目標。
人間所有的警告,不管措詞多麼嚴厲,對一個文盲都是無效的。
夜幕仍然是他頂好的朋友。
一天深夜,他總算碰上了一隻雪豹。一瓶烈酒下肚,他瘋了!他撕掉藏袍,連帽子也摔在地上。
杈子槍的尖刀刺進了夜的腹腔。他瞄準,瞄準著……
整個青藏高原都屏住了呼吸。
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達到高潮後突然出現的“靜場”,時間的分針秒針都停止了……
但是,他始終沒有扣響扳機。
第二天,在山中,人們拾到一杆凍著冰淩的獵槍。
槍栓不見了。槍瞠裏臥著一隻死耗子……
老獵人不知去向。
天,下起了大雪,可以把一切罪惡和恥辱覆蓋的大雪。
有人說,在另一個小山上,發現了一具屍體……
太陽爬上了山畔。
槍口悄悄地滴嗒著冰水。
也許那是眼淚嗎?
他為什麼要選這樣一條路走呢?
他完全可以把那支槍扔到山下摔個粉碎,然後他輕輕鬆鬆地在青藏公路上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