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1997(二)
#2#檉柳的悲劇
}pc}刊1993年10月12日《解放軍報》
昆侖山的月亮好大好圓,但星辰卻顯得十分遙遠。我們的軍營就在山下的荒原上,那一排排整齊的半地下
半地上的圓木房,遠遠看去很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
要說那陣子我們不懂得什麼叫生活,也許不冤枉。可要說我們這些新兵娃兒不知道美,恐怕就不完全是那
麼回事了。檉柳可以作證。
我們營房的一隅,有三堆古墳似的土包。每個土包的頂端都有幾叢皺皺巴巴的枯枝,風幹了一般。平時誰
也不留意它的存在,隻有到每年春夏它出其不意地爆出鮮嫩的葉芽、繼而開放淡淡的一片粉紅色花朵時,
人們才似乎感到了它的價值。整個軍營都被這三堆花叢感染得有了生氣。隻是我始終沒有弄明白那花為什
麼沒有香味?
這三堆檉柳叢,是連長特地為我們設置的風景點。荒原無樹無水,把耐寒抗旱的檉柳圈進軍營,也算是給
戰士們調劑一下枯燥的生活。
這一天,當我們用一把當初開拓荒原的老钁頭把托著檉柳花的土包掘開時,大家都目瞪口呆了,驚訝,但
更多的是喜悅。我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檉柳根部是一個儲藏著最美的故事的倉庫。隻是它總是沉默不語
,把花舉在自己的頭頂,遮掩了它的內涵。
原來這土包外麵有一層並不算厚卻很結實的表殼,敲開它便看到了一個活鮮鮮的、豐富多采的世界。那些
粗細各異、曲直交錯、長短不一的根莖,組成了各種各樣的栩栩如生的立體圖案:有手拄龍頭杖的老壽星
;有在草地上追逐嬉鬧的兔群;有拖著長尾巴的狼正覓尋著獵物;有棲在枝頭上的蒼鷹;有一隻越牆而過
的紅狐狸。當然,不止是動物了,還有深山古寺,崖畔雪蓮,小橋流水,沙丘托日,高山瀑布。還有,還
有……堅硬的風景,凝固的藝術!直到這時候,我們才明白軍營的風景線不僅在地上,還在地下,而且地
下比地上更宜人!
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個“根花”,那時還不知道“根雕”這個詞。我捉拿到了那隻“狼”,不知為什麼
我很快就覺得它不是那麼可愛了,無論放在哪裏都有一種厭惡它的情緒咬著我的心。後來,記不得把“狼
”遺棄在何處。
別的根雕也沒有落到好下場。
軍營裏再也看不到檉柳花了。土包蕩平了,地下風景線也消失了。
我們總是做了許多蠢事,有時被夜幕劫持,有時砍傷了黎明的翅膀。
檉柳的悲劇已經靜靜地過去,我們應該醒著。
#2#擁抱小茶花
}pc}刊1994年第十期《深圳青年》
小茶花已經走了好幾年了,昆侖山巔的積雪始終不化。她的名字永遠地留在了高原上。
那是幾年前我在昆侖山哨卡聽到的一個真實故事。
如果要在世界上找一方平靜、冷寂的地方,那便是昆侖山了。眼下,已經是大年三十日了,這裏還看不出
有明顯的過節跡象。隻有公路上一刻比一刻稀少的汽車告訴人們該回家過年了。
正是在這時候,賀嫂帶著3歲的女兒小茶花上了路,她到昆侖山深處的不凍泉兵站去尋夫。
她是好不容易才攔住了這輛進山的便車。司機顯然不大情願捎這個腳。
“都啥時節了,你怎麼還帶著娃娃上山?沒看別人都是下山找窩呢!”司機對賀嫂年三十出門不理解。
“我是從老家山東來探望丈夫的,我們約好在格爾木過春節,誰知他臨時有事抽不脫身,我才急急慌慌往
山裏趕。”賀嫂的話語裏免不了對丈夫的怨氣。
“噢,你是千裏尋夫!丈夫在哪兒工作?”
“他是不凍泉兵站的幹部,當兵十年啦。”
司機再沒說什麼,他準備啟動馬達,開車。
這時,賀嫂懷裏的女兒忽然輕輕呻吟幾聲,嘴裏擠出兩個幹澀的字:“爸——爸——”
“她病啦?”司機問。
“昨晚她突然發燒,後半夜燒得更厲害了,迷迷糊糊的,嘴裏總是喊著爸爸……”賀嫂說著給小茶花擦了
擦臉上的汗。
司機明白,小娃兒得的是高山反應症,這地方缺氧,初來乍到的人稍不留神就會被這討厭的病纏上。
司機對賀嫂和她的女兒產生了深深的同情,還有一絲敬意。
汽車緩慢地行駛在盤山道上,落著雪的路上軋出了兩行深沉的、冷寞的輪印。
小茶花仍然半醒半睡著,賀嫂不望前麵的路,目光一直落在女兒的臉上,一行熱淚悄然落下……
4年前,不凍泉兵站上尉指導員牛明山回山東老家探親,離別有孕在身的妻子後,他再無暇探家了。4年,
是一個個在妻子眼裏望著月兒思念的慢悠悠的日子,她終於未抵擋揪心的企盼老了一圈。女兒也已經長到3
歲。
他仍然在昆侖山的冰天雪地裏奮鬥。
他當然不會忘記自己的那個家,妻兒老小得不到他的溫暖使他內疚。但是,當他看到祖國邊陲需要他操持
的這個猶如一顆大門口的鉚釘似的兵站時,他隻能把一腔柔情暫且收藏。
……
小茶花突然從媽媽懷裏掙脫開來,“爸爸呢?”她問媽媽。賀嫂說:“乖乖,很快就會見到爸爸的。”小
茶花搖了搖頭,又倒在了媽媽的懷裏。她很累,也很渴,就是想睡。又不甘心去睡,因為她還沒有見過爸
爸。
爸爸在哪裏呢?
小茶花從不足一歲就學會呼喚爸爸,現在已兩年多了,還沒有把他喚來,爸爸為啥就那麼難見?
賀嫂用手在女兒的額頭上摸著,喲,燙得像火球!孩子的口很幹,上下嘴唇上像抹了一層薄薄的鹽。上路
時太急促,竟然連水都忘了給孩子帶些。
她拿著兩片退燒藥,好作難!
司機停下車,把自己水壺裏僅有的一點水滴進了小茶花的嘴裏。藥總算咽下去了。
他抱怨賀嫂說:“你就不該抱著病怏怏的娃兒上山,這是多危險的事!”
賀嫂初到昆侖,哪裏知道高原的空氣竟是冷麵殺手。她總以為孩子隻是頭疼腦熱的小感冒,抗一抗就過去
了。再說,小茶花急著見到爸爸,她也急著見丈夫,沒顧得那麼多……
抱怨在此刻也許是最愚蠢的做法。司機不再吭聲了,他加大油門趕路,用比平時快一倍的車速向兵站飛馳
。
賀嫂緊緊地摟抱著女兒。她有一種莫名奇妙的感覺:自己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這樣摟抱著女兒……
她的身子與女兒的身子完全融彙在一起了。女兒的心卜動就是她的心在卜動,女兒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
她願意為親愛的女兒付出一切。她愈緊地抱住女兒。
悲劇也由此發生。
當汽車行至不凍泉兵站時,賀嫂的懷裏抱的是女兒的屍體,小茶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呼吸……
整個兵站的人都被驚呆了,大家出來圍上了這輛汽車,脫帽默默地肅立著。賀嫂仍然懷抱小茶花坐在駕駛
室裏。
牛明山到百裏外的哨卡執勤去了,妻子到站以及發生的這悲劇他自然一概不知。
天黑後,戰士們實在不忍心再這麼讓賀嫂抱著小茶花在駕駛室裏坐著,便勸她進站休息。她倒是不固執,
下了車往站裏麵走去,依舊是抱著女兒,不說一句話。
不凍泉兵站的這個大年三十之夜,仿佛被時光列車拋棄到一個籠罩著寂寞和死亡的角落裏,沒有笑聲,沒
有歌聲,甚至連燈光也沒有。最初是警衛班班長對賀嫂說:“嫂,你太累了,讓我抱抱咱們的小茶花吧!
”說罷,他就接過了小茶花。班長這麼一帶頭,所有的戰士都趕來排成隊等候抱著小茶花。就這樣,你抱
半小時,他抱20分鍾,一直到天亮,又到天黑……
整整三天,小茶花的屍體在不凍泉兵站指戰員的手裏傳遞著。直到牛明山執勤回來,站上才突然暴發出雷
吼一樣的哭聲。昆侖山跟著兵們一起慟哭。
小茶花,你第一次出門就走的是遠路,跋涉了幾千裏,你既是陪著媽媽尋爸爸,也是向爸爸顯示小女兒的
小英雄底色:有人可以不在乎小丫頭的存在,但是你卻能跟著爸爸的腳印追到高原。
這一夜,不凍泉兵站的指戰員們使出所有的感情唱著《十五的月亮》,一遍又一遍……
#2#多情的犛牛牆
}pc}刊1994年第十二期《解放軍生活》
那以前和那以後,我真的都沒有見過還有這樣美麗的傍晚:豔紅的夕陽在西邊的山間盡情地燃燒著,整個
西藏高原都籠罩在一層濃淡相宜的拮紅色的色彩裏。雪片猶如撕斷的棉絮滿天飛揚著,雪花被塗染成五顏
六色的顏色。
照著太陽下彩雪,生活在內地的人絕對享受不到這種眼福。就是在這個飄著彩雪的美麗的傍晚,發生了一
個使我終生都不會忘掉的美麗的故事。
那是六十年代初的一天傍晚,我是汽車連的駕駛員,開著車向西藏邊防行駛,行至藏北高原二檔山下時,
車子突然拋了錨,滅了火。我和助手使出了渾身的解數去排除故障,都無濟於事,無奈我們隻有放掉水箱
裏的水,呆在公路邊耐著性子等待救濟車的來到。
車子的拋錨給我心裏帶來焦慮和煩燥,再加上行車一天身上異常疲勞,眼前雖有這新奇而美麗的雪花,我
卻絲毫沒有心思去欣賞。偏偏這時候又起了暴風,瞬間,周天攪得渾沌一片,氣溫驟然下降,大地像冰窯
一般冷極。
美麗的晚霞和美麗的彩雪都消失了,茫茫的天地間顯得空曠,荒涼,我們的拋錨汽車猶如一隻落下帆的船
,寂寞地停放在山野。
當然,最寂寞的還是我和助手的心。人煙稀少的荒郊什麼意料不到的事都可能發生,狼蟲虎豹會傷人;零
下四十多度的奇寒會把好端端的人凍僵,還有,歹徒也會趁機來搶劫……我倆給各自的衝鋒槍裏壓上了子
彈,這是壯膽,也是一個戰士的職責。
我真不知道如何打發即將降臨的這個寒冷而又令人提心吊膽的夜晚!
就在這個時候,我最先發現從左麵的山岔裏擁來一片黑壓壓的什麼東西,漸近,漸大,由於風雪彌漫,難
以辨認。
“你瞧,有情況!”我對助手說,心弦不由得繃得緊緊的。
助手上前一步,站在一塊沙丘上了望起來。少許,他說:“犛牛,一隊犛牛!”
說話間,一位藏族姑娘趕著少說也有四五十頭犛牛已經來到我們跟前。隻轉眼功夫,活蹦亂跳的犛牛就滿
滿地擁擠在公路上。
放牧的姑娘大約十七八歲,一件繡著花邊的藏袍很合身地穿在她苗條的身上,她的腦袋上梳了一簇簇小辮
子。好漂亮的藏家女郎。當她得知我們的汽車拋了錨今晚無法趕路時,便決定不走了,陪著我們在這裏過
夜。她用很生硬的漢語說:我有這麼多的犛牛為金珠瑪米做伴,暖和、安全。
我知道藏家人過的是遊牧生活,河道裏、山窪中隨時都可以撐開帳篷過夜。但是在這樣風雪之夜我還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