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1997(四)
#2#逃避死亡
}pc}刊1996年第一期《青年月刊》
下麵講的這個故事記述的是我在海拔5300米的雪山上親身經曆的事情。當故事的情節把你引進中國西部那
滴水成冰的世界屋脊上時,你一定不要忘記我那陣子是以生命作賭注,一直進行著我認為的最後的搏鬥。
我始終覺得,那個年月的那個地方,人要活命太難,可要送命卻很容易。刮來一陣風會把你吹死,一朵雲
掉下的雨會把你淹死。
雪山上氣候的奇寒我當時以至現在都無法說清,我想零下40度總會有的,我渾身都凍麻木了,失去知覺了
。我隻是過眼不忘地記著躺在雪洞外的那具屍體,僵硬僵硬,但依然保持著掙紮的姿勢。顯然他是在與嚴
寒風雪的搏鬥中敗下陣的。我不敢多看他一眼,但我永久地記下了他的姿勢。
六十年代末的那夜,如果我和我的助手在那個雪洞裏結束了我們的生命,雪山上又多了一座沒有土堆的墳
塋,我們的故事也就與屍體一起化入了冰凍層……
節令是初春,可是雪山上依舊是沉重的冬景。我感到世界上、最寒心最鋒利的風雪都集中到我們這台拋錨
車周圍了,我身穿皮大衣,頭戴毛皮帽,腳蹬長筒氈靴,所有這些防寒的特製裝備都無法抵禦嚴寒的侵襲
。我的車孤零零地停在山坡,像一隻落下帆的孤舟。四野茫茫,除了朦朦朧脒起伏連綿的雪山,什麼也看
不到;除了怒吼不息的風雪,什麼也聽不見。世界屋脊有多大,我不知道,但是我有個強烈的感覺:此時
此刻這塊高地上就剩下了我和這輛拋錨車,當然還有助手昝義成。
我本來是隨車隊執勤的,行駛到唐古拉山,汽車的變速箱意外發生故障,停駛。連隊的每台車都運載著必
須限時送到邊防的戰備物資,戰友們隻能甩下我繼續趕路。
孤獨,失落,懼怕,使我覺得自己像個離娘的孩子。偌大的雪山猶如一個冰窯,凍得我滲心透骨的冷。我
對助手說,隻要我倆還活在雪山上,就要設法把變速箱修複好。這是我們逃避死亡的最積極的辦法。刻不
容緩的戰勤運輸任務也要求我們盡快地把停駛的車輪弄轉。
眼下,我們急需找一個避風躲雪的地方去幹活。汽車駕駛室裏是不能呆的,從雪山深處藏族部落裏竄來的
土匪隨時都會偷襲拋錨車。上月梢,部隊的一台掉隊車在此遭到土匪包圍、襲擊,駕駛員被惡人用汽油燒
死,承運物資被搶光。汽車的兩個大燈泡被掏走,燈殼被砸爛……藏人稱,汽車的燈就像人的眼睛,使它
成為瞎子,就寸步難行了!
這時,夜幕從雪山頂徐徐滑下,天黑了。
我心頭湧起的那股懼怕在夜色中變大變重。風雪之夜,在這個人煙罕至的荒山僻野,什麼樣可怕的事情都
可能發生。野獸、雪災、惡人……隨時會使一個流落山野的人送掉生命。我和助手將有什麼結局,我實在
不敢去想。
我倆沿著路邊一條山溝漫無目的走去,我在心裏默默祈禱能遇到救命的“活菩薩”。藏村,夜行人,水,
甚至一束燈火,都會成為生命船,使我們走出死亡。
路邊山下的雪坡上坦露著一個雪洞,在遍地白雪中它顯得很惹眼,隻是在朦朦夜色中我們無法辨認洞的形
狀和它曾經的用途。管它呢,今夜就在這裏棲身。我們急不可待地鑽了進去,洞內的地盤不大,地上無雪
,有幾塊不知是石頭還是凍土的東西裸露著,還有一種說不上是爛草還是臭肉或是糞便的氣味撲鼻而來。
最主要的是洞裏很暖和,水漉漉的暖和,使人感到好像進了洗澡塘,我倆席地而坐,準備修複隨身帶的汽
車機件。
我心裏有個疑團,這雪洞是怎麼回事,滿天飛雪,滿地寒冰,為何隻有此處雪化冰消?
風雪擰繩繩似的狂叫著、怪叫著從洞頂掠過,它分明要把雪山抬走才罷休。我真不敢相信剛才我們是怎樣
在風雪中掙紮出來的,而且居然找到了這麼一個溫暖的落腳之地。我確實有一種逃離虎口的感覺。
有了避風躲雪的暖洞,我們仍然無法修理機件。其一,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如何幹活?其二,我們
沒帶任何備料,損壞的機件何以能得恢複?
洞外,依舊風狂雪急。我斷定,今晚雪山上又會有迷路人在跋涉,在掙紮,在逃避死亡!
天氣急驟變冷,剛進洞時因為新鮮感身上升騰的暖意被不斷變急變猛的寒風吹得越來越淡了。但是,那濕
濕的、潮乎乎的熱氣始終伴隨著我們。已經一天沒咽一口飯了,這時肚子咕咕咕地叫了起來。怎樣才能熬
過這個又冷又餓又寂寞的夜晚?我發愁!
我想到助手昝義成是個“故事簍子”,何不讓他講幾個故事來打發這漫長難熬的夜?他不知從哪兒搜羅到
那麼多奇裏古怪的趣事,裝了滿腦子。但是,有一點使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他平時很少給同誌們亮開自己
的“簍子”,隻有到了關鍵時候他才開閘放水,逗得大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直樂。今夜,我打算撬開他
的嘴,便說:好鋼要鑄在刀刃上,你把你那些故事統統抖露出來,在這唐古拉山上它可以當火爐取暖,也
可以當飯菜充饑,還可以當戰友給我倆作伴。講吧,我今晚會細細地喱磨你講的每一個故事。
小昝冷漠地說,我沒故事可講了,所有的故事全結冰了,凍得硬梆梆的沒有了生命,變成了故事屍體。講
沒有生命的故事有什麼意思?
故事結冰?他講得真好!唐古拉山的嚴寒把他的故事都給殺死了,可恨!小昝講話很有藝術又有深度。人
不可貌相,他平時蔫蔫乎乎,三腳也踢不出個屁來,可他肚裏有貨。真人不露相!
小昝是個耐琢磨的人,他夠我品味好久的。今夜,我就在雪山上讀他。他是一本故事集。
夜,進入了雪山的深層。夜色在暴風雪的狂喊聲中變得沉重而可怕。
突然,我覺著雪洞天搖地晃似的動了一下,那種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地層下以勢不可擋的力量鑽出來
似的。之後,大地便變得平平靜靜。
這是老高原常說的暴風雪在停止之前的預兆。狂喊過後便是沉默。
洞內靜得連呼吸聲都捉得到。雪洞分明成了遺棄在太空中的一隻飛船,孤獨,寂寞。
無聲無息的山,無哭無笑的河,無欲無求的心……靜得過了頭,靜得讓人心寒,這不算靜,而叫死寂。
我心裏悶得慌,悶得欲爆炸。
小昝對我說:你聽,什麼在響動?
我趕忙支愣起耳朵,可是什麼也沒聽到。
小昝繼續說:甭忙,你再聽。
叮叮,咚咚,嘩嘩……
琴聲?笛聲?水聲?似乎都像,又不全像。我分不清。
歌聲,我聽得十分清晰,是歌聲——
刮起東風水流西
看見人家想起你
山在水在石頭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