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1997(四)(3 / 3)

路橋,汽車在過橋時要十二萬分小心才能保證不出問題。接著又傳來惡噩,兄弟連隊一台車在過橋時滑到

橋下,所幸人員未傷亡。在這種情況下,還多此一舉地讓車隊停在河岸,隻能在駕駛員的心裏投下陰影。

“簍子”逞能了,他站在全班的汽車前給大家壯膽:“這球河算個啥,龍王爺撒的一鞭杆尿!當年我在朝

鮮過大江,在西藏平叛時跨冰河,那才叫考驗呢……”我們乖乖地聽著,確實誰也沒有資格跟他攀比,在

我們全連他都是天字第一號的開車能手。不過他把這河比作“尿尿”真有點那個。現在河水瀑漲得都能淹

掉汽車了,還是撒尿嗎?這不是明擺著的瘋諞冒撂嗎?不過,沒一個人吭聲,那會兒,新兵在老兵麵前像

綿羊一樣乖緘。

開始過橋了,“簍子”坐鎮在最後收尾。他說,他要看著全班的車一台一台地過河,中途萬一有個三長兩

短,有他在也會化險為夷。他開著車還不時地把頭伸出駕駛室門外,吆喝著哪台車該快哪台車該慢,如果

誰不聽招呼,他會吼破嗓子似的斥責幾句。總指揮嘛,就該是這種氣魄。別看他是班長,也有將軍風度。

還算順利,全班的汽車穩穩當當地過了橋。

這時,“簍子”不知是哪根筋沒有舒展,他出了個歪主意:洗車。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的決策,洗車?這

不是明擺著碰釘子嗎?河水會把車和人一起吞掉的!

太陽已經被昆侖山的雪峰遮掩得隻留下一弧紅線了。

“簍子”自有他的道理:“這次回去,咱們要辦路線教育學習班。你們一出車就成了聾子,不聽廣播,毛

主席發出了‘要鬥私,批修’的戰鬥動員令,團裏已決定停車一周辦班,人人都要參加學習。沒有正確的

政治路線統帥手中的方向盤,會把車開到修正主義道路上去的。現在,大家拿上臉盆舀水洗車,把車洗得

幹幹淨淨,迎接學習班。”

如果你覺得“簍子”這番話生硬、憋扭,文理不通,那就對了。它是“文革”的特殊產物,從那個年代過

來的人都聽得懂。

這是班長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聲音,也是比較完整地體現他思想的一份宣言。他的人生曆史就是在他講

了這些話後沒有幾分鍾便劃上了句號。

我們拿上臉盆正要舀水洗車時,從河麵上漂來一頭野驢。野驢的腿和肚子都吃進了水裏,隻把頭露在外麵

。可以看出野驢不會浮水(起碼這頭野驢如此),它掙紮著,頭不時地栽進漩渦裏。我們發現野驢時它離

我們大約還有100來米,轉眼間就漂到了我們跟前。汽車兵雖然成年在高原上跑車,但絕大多數人沒有見過

野驢,這麼近距離看到野驢的人就更少了。就在我們調動視覺的一切功能觀賞的時候,“簍子”不知出於

何種考慮,扔掉手中的臉盆,大喊一聲“看我的”,就撲進河裏逮野驢去了。

實話說,我們當時雖然對他的行動有些驚異,卻並沒有考慮到會招來難以想象的惡果。“簍子”嘛,那麼

能說會道,又有豐富地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的經驗,還製服不了一頭野驢?直到他漂遊到野驢跟前,那野

驢瘋了一樣撲向他時,我們才知道,糟啦,“簍子”根本不是野驢的對手。本來被洪水漫溺得瀕臨死亡的

野驢這時不知使出了什麼法術,奇跡般的站在了水麵上,一抬蹄就把“簍子”刨入蹄下,入了水。“簍子

”自然不會示弱,他憑借高超的水性一個鶴子翻身又躍出水麵,正準備與野驢搏鬥時,那驢重複了如前的

動作,再次使他置於蹄下的水中……就這樣來回折騰了三四次,“簍子”已經力不從心,失去了反抗能力

我們在岸上都急了,高聲喊著要班長擺脫野驢去逃生,有的會浮水者已經做好了下水搭救班長的準備,可

是,一切都來不及了,班長第五次被野驢溺於水中後就再也沒有露出來。野驢也隨波逐流,浮過了橋洞…

這一切,隻不過是在幾十秒鍾裏發生的事情。

我們跟著奔騰的河水跑出了幾裏地,也未見到班長。那頭野驢倒意外地獲救,它在漂出二裏地以後,在一

片較寬的河麵上站住腳,憑著它的一身驢勁,硬是走出了河道。當然,它不會跑掉,被我們逮住了。我們

對它進行了報複性處理:宰殺。給全連改善了一次夥食。問題是,連隊沒有一個人吃出那野驢肉有什麼美

味,看著驢肉,誰都會想到“簍子”班長的慘死。

班長死後,部隊對他作了這樣的結論:違犯紀律,私自下河逮野驢,致死身亡。

他走得太倉促,連四季不離身的那件皮大衣都沒穿。大衣兜裏寄給媽媽的信隻寫了一半信上說,參加完路

線教育學習班,他再跑一趟拉薩,就可以回家探親了。

他沒有留下遺體,順著那條季節河一直走進了大海。

地球是一個永遠都未成熟的果子,在他死後,也許太陽會使人間變得燦爛。

我們尋找“簍子”班長的屍體整整找了三天,在確認了他已經不在人間後,戰友們在那條河邊挖了個坑,

埋進了他的那件皮大衣。這就是班長的墓。

它是一本並不厚的書。

給“簍子”送葬的人全都耷拉著臉,默默不語。大家總覺得他死得太冤,對他最後的結論也不公。可是誰

也講不出替他分辯的理由來。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有的時候,愛誰恨誰、親誰疏誰,並不是完全可以由你

個人決定的。時代的烙印深深掣肘著每個人的言行。隻有悼念是我們高尚的專利。

季節河是沒有名字的,因為從嚴格意義講,它算不上河。昆侖山不落雪、或者落雪後山上不積雪,哪裏會

有它?七十年代初,昆侖山三年大旱無雪,戈壁灘像著了火一樣幹渴。季節河早被高原人忘掉。這時,“

簍子”班長的墳頭卻出乎意料地蓬長起了一簇沙棘,也許這是這片荒漠上的唯一的一處綠色。茫茫戈壁灘

沒有死。

這些年,我多次回高原深入生活,幾乎每次都要到季節河去拜謁老班長的靈位。不知何故,對給他作的那

個結論我一直耿耿於懷,總想為他說幾句清白的話。他絕不是那種違犯紀律的角色,剖開其腹,任取一針

管血檢驗,都是鮮紅的。後來有一次,當我站在他墳前時,突然生出一個挽救老班長名聲的理由:他不是

違紀逮野驢,而是勇鬥惡水救野生動物,實際上他已經救出了野驢。至於後來野驢變成連隊餐桌上的美味

,那不是老班長的罪過。罪魁禍首是我們這些好打抱不平的他的戰友。

隻緣當時人們沒有強烈地保護野生動物的意識,未能從老班長的行為中挖掘出本來就存在的閃光點。生活

中把金礦誤認石塊的事並不罕見。

“簍子”班長靜靜地躺在季節河邊的荒灘上,那沙棘已經由一朵變成一族了。他的故事伴著生命四處生長

季節河沒有死亡,隻有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