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鄉村愛情二題(三)(1 / 3)

第三章 鄉村愛情二題(三)

釜甑村的東邊,有一座圓錐形的山,與村子的名字相同,叫釜甑山,是因村子而得名。膠東半島屬於丘陵地帶,山勢連綿而少挺拔,遠看天邊的山戀,很像一道城牆。釜甑山屹立於四周的丘陵之中,算是巍峨了。

山雖是因村子得名,村子卻因山而揚名,遠在十幾裏之外,可以看到這座山的氣勢。農業學大寨那陣子,村子裏為了表決心,砍掉了一麵山坡的樹木和雜草,用石頭在山坡上構拚出“農業學大寨”的石字,又塗抹上了白漆,煞是醒目,當時成為許多村子學習的典範,於是就記住了山的名字,經常有人指了山說,喏,釜甑山的下麵就是釜甑村。

除去這山,釜甑村還有兩個人值得一提,他們都是因為愛情而被鄰近村子的人記住了。那年月,誰人與愛情有瓜葛,就會被鄉人視為異物,聲名遠播。

鄉人是不談愛情的。

愚人金鎖

活潑的金鎖,長到了十三歲突然寡言了。十三歲的一天,金鎖坐在門檻上,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一處,很費力地想著什麼,娘從他身邊走過,他突然問:“娘,人咋還要死哩?”

他娘一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覺得小小孩子就問這個沒有邊際的問題,真是該打。娘就抬手給了他一個巴掌,說:“讓你整天胡思亂想!”

從那時候,金鎖經常木呆呆地坐在門檻上,跟他說話,他仿佛沒有聽到,再後來便困睡在那裏。他的娘就恨恨地說:“一腳踹不出一個屁,一錐子紮不出一滴血,這孩子咋越長越愚了!”

說金鎖愚,最早就是從他娘開始的,有時在大街上的人堆前,他娘也這麼罵,還疑惑地問其她婆娘,“你們說金鎖是不是愚呢?看他這木呆呆的樣子,恨死我了。”他娘當初沒有考慮那麼多,覺得都是責罵小孩子的話,怎麼罵都不過分,別人也不會當真的,別人家的婆娘罵小孩子,比這不入耳的話多哩。

罵著罵著,金鎖長過了十八歲,很壯實的一個小夥子,模樣兒也俊俏,隻是仍很少說話,在街麵遇了叔叔嬸子們,把頭一低就走過了。於是,也就有人背後裏說他一些不懂事的話,說來說去還是一句話—這孩子有點愚。

在鄉下,像金鎖這等年紀的男孩子,被人說為愚,不是什麼好事,就像傻或呆一樣,屬於不正常的一類,找媳婦要成問題的。金鎖娘已經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早已不說他愚之類的話了,聽到別人這麼說,她還跟人翻白眼睛,說:“咋愚了?天底下就你家孩子好嗎?我看你們孩子還沒長屁眼哩。”

娘不讓別人說金鎖愚,金鎖卻總做愚事。上山割草,他怕髒了衣服,就脫下來整齊地疊好,擺在田間地頭,身上隻穿了一條短褲勞作,常常讓從他身邊路過的女人難堪,隻好遠遠繞了過去。遇到下雨天,別人都慌慌地躲雨,他卻慢慢地走在雨中,把身上澆個濕透。

到了找對象的年齡,村裏卻沒有上門為金鎖提親的媒人,金鎖娘心裏發毛,就主動對鄰居的婆娘張羅,說有合適的姑娘,給我們金鎖物色一個。婆娘們在街東頭答應了金鎖娘,轉過了街西頭卻對人說:“誰家姑娘嫁這麼個愚人?嘁,那才倒了八輩子黴了。”

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還真有想嫁愚人金鎖的。這姑娘是本村的,叫小菊,皮膚白皙,細高挑兒,身材勻稱,模樣不像農村人。小菊和金鎖一起在本村上小學,一起去外村上中學,彼此借書還書的事情是常有的,到了畢業的那年,兩個人都有了一些別樣的想法,借還書的時候,書裏就多了一張小紙條,寫一些簡單的名言哲理。再後來,紙條越寫越大,名言哲理的外延越來越寬泛,一直延伸到各自的內心。

畢業兩年多的日子裏,兩個人都是暗暗地往來。農村廣闊的天地,到處都可能成為他們生長愛的地方。他們相約東山割草,相約西山砍柴,水塘邊洗衣,樹林裏挖菜,太陽下鋤田,月光下納涼……金鎖把平日裏節省的那些話,都對小菊說了。

小菊喜歡金鎖,也不是沒有道理,小菊這麼一個漂亮的姑娘,能喜歡了金鎖,就說明金鎖有過人之處。小菊和金鎖聊天,總能聽到一些異樣的聲音,金鎖的話讓小菊聽了,不僅心跳,還很解渴。

“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圓呀!”小菊倚著一棵樹說。

“月滿則虧,圓的月亮最傷心。”

“那也不能不圓呀,總要有圓的一天吧?”

“在不圓的時候落掉了最好。”

“又說夢話了,月亮能落下來?”

“能。”

小菊責怪金鎖不好好說話,賭氣不跟他說了,仰頭去看圓月。夜雲飄過來,遮住了月兒,兩個人仰起的臉也被雲的陰影遮蓋了,模糊了,四周一下子暗下來,也似乎靜下來。

金鎖說:“月亮落下來了。”

小菊心裏突然酸酸的,很想哭。也怪,她跟金鎖在一起的時候,有時興奮地想喊叫,有時突然落了淚,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情感失常了。

“金鎖,我不讓你死,我讓你摟著我,摟一輩子。”小菊說。

金鎖不止一次對小菊說他不想活了,小菊能夠讀懂金鎖的心。

“有你哩,我死也不踏實。”金鎖說。

金鎖摟過了小菊的身子。有一隻蟬不知怎麼突然受了驚嚇,撲魯魯飛起來,短促而慌亂地叫著,盲目地附在另一棵樹上。月亮已經從雲層裏脫出來,把銀白的光遍地鋪排開。

這樣約會了兩年,終於出事了。一個初夏的晚上,小菊出門的時候,小菊的爹盯梢了她。近來一個時期,小菊和金鎖活動頻繁,她的爹娘有所警覺了。

小菊走到村西的河邊,金鎖已經在那裏等候了。河邊有不少納涼的人,聽得到朗朗的說話聲,卻看不清對麵人影的麵孔。兩個人找了一個僻靜處,身子剛剛擁在一起,小菊的爹就從陰影裏跳出來,那突然的一跳一喊,就把兩個沒有見過什麼陣勢的年輕人嚇呆了,愣在那裏說不出一句話。

“金鎖,我日你祖宗,你敢勾引我閨女,我打爛你的狗蛋!”小菊的爹叫罵。

金鎖一動不動地被小菊的爹摁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打著,小菊縮在一邊張了嘴,哆嗦著身子,看著金鎖在地上滾動,發出一串串哎喲聲。兩個年輕人都覺得自己犯了逆天大罪,是該打了,他們都很規矩地被小菊的爹打了。

小菊的爹打完了金鎖,把金鎖拖回村子,滿大街吆喝,說金鎖如何勾引了她的女兒。在村頭納涼的村人聽了吵嚷,都很疑惑,金鎖會勾引小菊?但是走過去仔細看,小菊爹手裏拎著的確實是金鎖,一臉血跡。

“金鎖,你也做得出來!”有男人喊。

“你是想媳婦想瘋了吧?”有女人說。

金鎖為什麼不能想媳婦呢?為什麼不能勾引小菊呢?沒有人去追問這個問題。

總之,金鎖勾引了小菊,是很不光彩的事情,就連金鎖的娘知道了,都覺得詫異,給了金鎖兩個巴掌,說你想媳婦,咱們光明正大托人說親去,世界上的姑娘多著哩,你偷偷摸摸算個啥?

“算個啥?談戀愛唄。”金鎖嘟囔了一句。

娘又是兩巴掌:“戀愛,我讓你丟人現眼的亂愛!”

當夜,小菊在她爹的陪同下,把金鎖送給她的一塊滑石雕刻的小白兔,還給了金鎖。那塊滑石是乳白色的,晶瑩剔透,質地柔軟光滑。村子東邊四裏多路,有這麼一個滑石山,是一個不大的山包,山包上到處是各色各樣的滑石,但是像這樣完美的滑石也還很少見的。小菊的屬相為兔,金鎖特意雕刻了一隻玉兔送給了她。然而,她經不住爹的審問,把這件算是定情物的東西交了出來。

小菊爹對金鎖說,你要再去找小菊,我就打斷你的腿。小菊的爹讓小菊把滑石還給金鎖,“給他,以後再跟他來往,我把你趕出家門!”小菊就把滑石玉兔丟在金鎖麵前,眼裏含著淚,看了金鎖一眼,扭頭走了。

天亮後,金鎖娘發現金鎖離家出走了,究竟半夜裏什麼時分出走的,並不曉得。金鎖娘去幾個親戚家找了找,沒有找到他,也就算了,似乎並不怎麼焦急。按照金鎖娘的說法,這都是命,別說離家出走了,就是跳了水井喝了農藥,又有什麽辦法?村裏這種死法的人,每年總要有一二。

焦急的倒是生產隊長,眼下農業學大寨正熱火朝天,村裏的幾個生產隊,在西邊的一片湖水裏擺開了擂台,填湖造田,哪個生產隊都想奪得紅旗,金鎖在這節骨眼上跑了,隊長很生氣,指令金鎖的爹娘盡快找回來。

“回來晚了,打他個反革命!”隊長對金鎖的爹娘說。

金鎖不知去向了。

隔了一年,小菊的爹娘給她找好了婆家,在十幾裏外的村子,女婿的父親在政府裏做公事,算是有些臉麵的人家。兩家相互送了定親禮品,選好了成親的吉日。

成親的吉日大都在臘月末,挨近春節的前幾天。小菊的吉日定在臘月二十五、二十六。臘二十五的上午,女婿家用一輛大頭拖拉機,把小菊連人帶嫁妝一起拖了去。因為前一天落了一場小雪,又是山路,走得很慢,到了村頭已經十一點了,村頭站滿了等待迎新娘看新娘的人,拖拉機就在那裏停下來。

早已準備好的鞭炮燃放起來,按照鄉村習俗,新郎應該在鞭炮聲中,從村頭把新娘抱回家,途中不能讓新娘的腳底觸碰到地麵。觸碰到了地麵,據說是不吉利的。新郎走到拖拉機頭前,把小菊從駕駛室裏抱出來,新郎個子瘦少,身子單薄,小菊朝他懷裏一躺,他一個趔趄,差點兒蹲在地上,周圍看熱鬧的人就開始哄笑。這瘦小的人兒也覺得好笑,跟著周圍的人笑起來。

他懷裏的小菊提醒說:“憋著勁兒,別笑!”

“哧哧,我憋不住,我不行了、哧哧……你這麼重,嘿嘿……”

“別笑,你聽見沒有,用力用力!”

這個時候,新郎斷然是不能笑,一笑就泄了力,渾身散了架。然而,新郎卻忍不住笑,胸脯用力朝前挺著,兩手開始顫抖起來。村頭距離他的家還遠,走過了這條街道,還要穿過一條長長的胡同,周圍的人不停地喊叫,都想看看這個瘦小人兒如何把懷裏的美人丟在地上。

小菊對瘦小人兒的鼓勵,沒有什麼用處,他的腰開始下彎,很想把小菊找個地方擱置一下,於是焦急地對跟在身邊的人群喊:“快、快,來幫一把!”

這種事情,誰也不肯上前幫一把,都嘻哈笑著,“抱不動媳婦就別結婚,把媳婦扔了吧。”小菊兩隻手緊緊箍住他的脖子,他的脖子脹起了青筋,似乎把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兩隻手漸漸從摟抱著小菊的背部和臀部滑落下來。

路邊,一個男人急忙跑到新郎前麵,趴下身子弓起了背,新郎倉促地把小菊擱置在男人的背上,粗粗地喘息起來。然後抱起來再走,走累了再放到男人的背上。周圍看熱鬧的人就起哄,讓那個當板凳的男人走開,但是那男個人一直扶助著新郎走到家門前。

這男人帶著一個狗皮帽子,兩個帽耳朵放下來了,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遮住了半個臉。新郎並不認識他,知道他不是自己村中人,一定是自己的親戚了。今天的親戚太多,多年不走動的遠親,遇到大喜事也是要來湊份子錢的。村子裏的人就更不在意男人的來曆,隻覺得他作為這家人的親戚,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扶助瘦小人兒一把,也在情理之中。

把新娘迎進屋子,酒宴就開始了,有很多專門為酒席端盤子的幫工,手裏都托了一個木板子,在院子裏的那口臨時支起的鍋灶前等候,每個幫工為一桌酒席服務。廚子做好一個菜,就分成若幹份,由幫工分頭送去。

負責新娘那桌酒席的幫工,是一個半大孩子,戴狗皮帽的男人走到半大孩子身邊,說:“你也能端菜?不能把盤子摔了?我來。”

半大孩子看了看狗皮帽子男人,說怎麼不能端呢,我端過好幾次了……不等半大孩子說完,狗皮帽子男人塞給他一把糖塊,說一邊去吧。

廚子就對半大孩子說:“得了糖還等什麼?你端半天盤子不就是想蹭幾塊糖嗎?”

半大孩子高興地丟了手裏的木板子,去跟別的孩子熱鬧去了。

戴狗皮帽的男人端著菜送到新娘酒席桌上,看到小菊穿一件紅棉衣,坐在折疊起的新被子上,正和身邊的七八個陪同她的婆娘說笑著。因為他戴的狗皮帽子很有些特點,小菊認出是自己進屋前坐過他的脊背的那個男人,於是就仔細地看了兩眼,突然間覺得這男人太熟悉了,她的手猛然哆嗦一下,端著的茶杯子脫了手,身邊的幾個婆娘急忙找抹布去擦,完全沒有注意她的失態。

小菊的茶杯脫落的時候,戴狗皮帽的男人猶豫一下,還是轉身走出去了。再端菜來,已經不是戴狗皮帽的男人了,是那個半大孩子,小菊就扭頭從窗戶朝外瞅。

陪同小菊的婆娘們看到小菊不吃東西,都一個勁地朝她眼前的盤子裏夾菜,盤子裏的東西堆得很高了,婆娘們才覺得小菊有些異樣,問她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小菊說:“沒事,頭有些暈。”

“這幾天忙忙碌碌準備出嫁,一定沒休息好。”一個婆娘說。

小菊說是,說完幹脆呆坐著,連筷子也不拿了。她覺得今天要出事情,心裏亂糟糟的沒有頭緒,一直琢磨著那個戴狗皮帽的人。

那個戴狗皮帽的人卻再也沒有出現。

到了晚上鬧洞房的時候,家裏人看到小菊神色不好,想是身體不舒服,擔心被村裏的粗人折騰出毛病來,因此給來鬧洞房的男人們散了很多煙和糖,請求那些人離去,早早安排小菊歇息了。

第二天早上,一夜沒睡踏實的小菊,眼皮有些浮腫,正在對著鏡子梳妝打扮,聽外麵吵吵嚷嚷的,說昨晚村頭的水溝裏死了個人,這人很可能是來參加婚禮的親戚,大概是昨晚醉酒後返回去的時候,不小心摔進水溝裏了。

“你們都出去認一認,看有沒有人認得他。”一個男人張羅說。

“真他媽喪氣,要死回家死,死在村頭窩囊我們呀!”新郎走出院外說。

小菊的心就咚咚跳,看著鏡子裏自己的模樣,呆呆出神。

出去的人轉眼就回來了,嚷嚷著如何處理這個死在水溝裏的人。這個人新郎認出來了,就是昨天迎親的時候扶助過他的那個男人,狗皮帽子還戴在頭上。

“身上什麼也沒有,不知道他是那個村子裏的。”

“有一塊石頭雕刻的小兔子,可它能證明什麼?”

屋裏的人都聚在院子裏議論這個討人嫌的死者,他們不知道鏡子前的小菊,已經哭紅了眼睛。

傻人滿倉

滿倉是當兵複員回來的,據說當兵的時候是首長的勤務員。這人有一米八的樣子,略瘦,長得挺秀氣。如果沒有一副英俊的模樣,在部隊就不會被挑選為首長的勤務員了。

這麼說,滿倉過去是不傻的,後來怎麼傻了呢?似乎沒有人知道。他是個孤兒,父母被一場大火收走了,村子裏把他養大,送去當了兵。按照村人們原來的說法,他在部隊混得很像回事兒,要留在部隊,但是不知為什麼突然回來了。因為他身邊沒有親人,所以誰都不了解實情,隻是覺得回來後的他,與先前的滿倉有了變化,整天躲在屋裏不出來,像個鬼魂一樣。

對於他的複員,有兩種說法,村幹部們說,滿倉在部隊偷聽了敵台,犯了政治錯誤,這算是官方的消息。所謂敵台,就是台灣的電台廣播,那年月這種錯誤,是要被打成反革命的,好在滿倉是一個孤兒,給了他個處分,把他開回來了。還有一種流傳在街頭的說法,是滿倉愛上了首長的女兒,首長不答應,滿倉帶著首長的女兒準備私奔,被首長發現了。根據滿倉複員後的表現,村人們大都相信後一種說法,也就是說滿倉犯了男女問題。這個錯誤也不小,你怎麼能帶著首長的女兒私奔呢?

滿倉複員回來,仍由村子裏負責安置了住處,把生產隊的三間倉庫騰出來,認真粉刷了一番,壘了鍋灶,添置了鍋碗瓢盆,讓他踏實地過日子了。當然,要讓他踏實地過日子,還要給他屋子裏添置一個女人。論條件,滿倉在村子裏可是上等的,三間房子粉刷的新亮,灶具都是新買的,囤裏有生產隊送來的糧食,據說他從部隊回來的時候,兜裏還積攢了二百多塊錢,這在當時可是不小的數目。

最讓人羨慕的,是滿倉無牽無掛的一個人,沒有任何拖累,誰家的姑娘添置到他屋子裏,姑娘的爹娘實際上就是白得了一個壯年兒子,比撿了一頭小公牛都劃算。

許多婆娘就去給滿倉提親,姑娘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滿倉都搖頭不應。後來,村裏最漂亮的姑娘小菊,因為與本村被認為愚呆的金鎖約會,被她爹抓獲,一時在村子裏鬧得沸沸嚷嚷的。金鎖雖然跑了,但是她的爹娘總擔心金鎖在什麼地方等待著小菊,說不定哪一天小菊也會突然不見了,於是她的爹娘就想盡快尋個好婆家,打發了她。

村裏的一個婆娘就想到了小菊,去問小菊的爹娘,把小菊許給滿倉,好嗎?小菊的爹娘都說:“好,再好不過了。”

婆娘把事情對滿倉說了,問滿倉小菊如何,滿倉慢悠悠地說:“她倒真像一個人。”

“像誰?是你們首長的女兒吧?”婆娘猜測地問。

“她真是像那個人呀。”滿倉一直沒有說出究竟像誰。

看來滿倉對小菊還是很有些中意的,盡管他也是搖頭不應,但是婆娘告訴小菊的爹娘,隻要小菊經常過去走動走動,幫著滿倉做一些女人做的事情,滿倉遲早會答應的。“他說你家小菊很像他們首長的女兒。”婆娘把自己的推斷作為滿倉的話說出來。

小菊的爹娘就格外留意滿倉,時常湊到滿倉麵前想說一些話,滿倉卻仿佛不認識他們似地,並不理睬。小菊去他屋子裏的時候,他竟被把小菊推出去,然後閂死了門。

“這滿倉,傻啦?送到嘴邊的肉都不吃。”

“還想他們首長的女兒,想頂個屁用,能當飯吃?”

“就是,天上的月亮倒是好看,能摘到手裏嗎?”

“沒錯,挖到籃子裏的才是菜呀!”

…………

村人們這時候說滿倉傻,還是氣話,但是後來就覺得滿倉真是傻了。最初,他不開鍋做飯,卻是把生產隊送給他的麥子和玉米,放在鍋裏炒熟了,揣在口袋裏,餓裏就抓一把塞進嘴裏嚼。再後來,他把自己的門封了,從窗戶裏出入。

小菊的爹娘再見了滿倉,隻是歎息一聲,他們已經把小菊許給十裏外一個村子了。

滿倉真的傻了,時常有一群小孩子跟在他屁股後大呼小叫的,他並不理睬,很陌生地看看眼前的孩子,徑自走路。孩子們可以跟隨了他,從窗戶爬進他的屋子裏,去偷吃他炒熟的麥子和玉米。他屋子裏的東西一天天地被孩子們掠奪走了,隻剩下牆上掛著的一張照片,那是他在部隊留下的。從照片上看,他的確幹過勤務員之類的差事,斜背著大盒子手槍,裏麵穿呢子衣服,外麵穿呢子大衣,很是威風。

滿倉的呢子衣服都帶回來了,很讓村裏的年輕人羨慕了一陣子,這種質地的呢子,在鄉下是看不到的。滿倉複員後,身上一直穿著的呢子衣服,後來天熱,他把上衣脫了,把呢子褲剪掉了兩條腿,當作短褲穿了,許多人都為糟蹋了的呢子褲歎息。

生產隊裏不再過問滿倉的生活問題,也沒法過問。他複員後沒有參加勞動,送給他的糧食都被糟蹋了,這樣個糟蹋法,給他再多的物品,也要被糟蹋個片甲不留。不過,滿倉去生產隊的田地裏拔一個蘿卜,或者挖一塊紅薯,卻沒有人去計較,他一個傻子,你能把他怎麼樣?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總不能餓死他吧?當然,如果別人這樣做了,一定要被繩子綁了遊街示眾的。所以,滿倉的日子過得也倒無憂無慮。

滿倉很少在街麵上晃蕩,他多是去山裏,去那些無人去的僻靜之處,誰都不知道他都幹了些什麼。從山裏回來,他的手裏總要從山裏索取點什麼,或者一束山花,或者幾棵青草。生產隊不必擔心他從山裏帶回玉米棒子、花生之類的糧食作物,這些東西他在山裏就放進肚子裏了,肚子之外多餘的,他都扔在田邊地頭上,從不帶回家裏。

有一次,滿倉從山裏帶回了一條蛇,他把蛇搭在脖子上,一搖一晃地回來了。村人們見了,都睜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涼氣,為他捏著一把汗水。那蛇有兩尺多長,似乎跟滿倉很友好,昂著頭,吐著信子,身子纏住他的脖子。

從窗戶爬進那個空蕩蕩、黑乎乎的屋子,滿倉便把蛇放在地上,任蛇自由地來去。

村人們覺得滿倉活不長了,但是他一天天還是活著,沒有什麼異樣,並且常看到他把不同顏色的蛇帶回家,於是都說:

“看來蛇也知道他是個傻人。”

“傻人嘛……都有點兒特別功能。”

他屋子裏究竟有幾條蛇,都藏在什麼地方,誰都說不清楚,小孩子們再也不敢隨意從窗戶鑽進他的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