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鄉村愛情二題(三)(2 / 3)

滿倉去山裏,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麻瘋女人的草屋子。村裏有一個女人叫桂花,長得漂漂亮亮的,卻突然得了麻風病,怕傳染了不相幹的人,生產隊就在釜甑山上的一個溝穀裏,用鬆枝和茅草搭了一個棚子,把桂花送了過去。生產隊有交代,她不能到處走動,不能和外人接觸,不能生兒育女,她的生活問題有生產隊解決,也就是到了秋後,差人送去一筐蘿卜、一筐土豆、一筐紅薯、一筐白菜,還有半口袋玉米和半口袋大豆。平日裏,也就沒有人去桂花的草棚子,害怕傳染了麻風病。有時候,村人們站在村頭朝山上的草棚子眺望一眼,會看到桂花的紅綠衣裳在樹林裏晃動的影子。

桂花的用水,是去山坡下的一個泉眼裏取的,那泉眼從山裏流出來,流成一條小溪,從村子後麵繞過,村人們就不再用溪水洗衣洗菜了,把一條好端端的溪水河閑置起來。

滿倉不怕傳染,似乎也不知道什麼叫傳染,他覺得桂花草棚子前的陽光格外明媚,格外溫暖,他在山裏轉悠累了的時候,就喜歡躺在那些陽光裏困覺。桂花在山裏閑來無事,把草棚子四周用籬笆圍起來,養了一群雞,還種植了許多鮮豔的花草。滿倉躺下的地方盛開著鮮花,來回走動著一群咯咯叫的母雞。

桂花難得有滿倉這麼個人來陪陪她,她就想和滿倉聊天,問滿倉一些部隊的事情。但是滿倉很少回答她,回答的時候也是不著邊際,傻笑,傻說。有一次,滿倉看著院子裏的母雞,問桂花:“這些都是你生的?”

最初桂花不能適應滿倉的問話,她隻是胡亂地隨著滿倉說,有時兩個人的對話根本不是一回事兒,各自說著各自的話題。桂花覺得對牛彈琴總比沒有牛要好多了,於是他們東一榔頭西一錘地聊著。但是時間久了,桂花似乎聽懂了滿倉的話,雖然他們兩個人說的話仍是南轅北轍,卻似乎能銜接起來。

“花花花,飛飛,飛飛,我吃我吃哩,嘻嘻。”滿倉說。

“雲飛來,你飛來,飛飛,你吃我吃,吃吃吃。”桂花說。

山上的樹叢中,傳出來桂花的笑聲。桂花的笑,讓村人們感到不安,擔心這個麻風病女人和傻人滿倉做出越軌的事情,就向生產隊長建議,說該管一管這個女人了。

隊長覺得村人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他從草棚子走過的時候,就曾看到桂花和滿倉四腳八叉地睡在陽光下,那景象也實在太張狂了,好像這世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這世界都成了他們家裏的了。

一天,隊長專門去了草棚子,正好看到滿倉和桂花躺在山坡上鼾睡,隊長就用力咳嗽一聲,但是他的咳嗽沒有任何反應,他就很生氣地踢了旁邊的母雞一腳,母雞驚叫著,張牙舞爪地從桂花和滿倉身上飛過去,桂花就緩慢地睜開了眼睛。這時候,隊長故意不說話,狠狠地瞪著桂花,想讓桂花有些恐懼。

桂花睜開眼睛,朝著隊長笑了笑,不說話。隊長無奈,自己就先說話了,說:“桂花,你成什麼樣子了?”

“嘻嘻,你的眉毛好漂亮喲!”

“桂花!我告訴你,往後不要跟滿倉這麼弄,你們兩個別弄出事來。你懂我說的那種事嗎?”

“要花嗎?這花好像你媽的媽,你要嗎?”桂花掐了一枝花遞給隊長。

隊長急忙後退幾步,擔心桂花雞爪似地手碰到自己身上。隊長大聲叫道:“桂花!你再胡鬧,生產隊就斷了你的口糧!”

滿倉被隊長的聲音吵鬧醒了,他看看隊長,起身在一邊撒尿,身子正對著桂花。

桂花就笑,對隊長說:“你看,發水了——發水了,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咱倆是一家人呀!”

隊長搖了搖頭,下山了。到了村子,隊長就把桂花的情形對村人們說了,大家都說桂花是被滿倉拐帶傻了。

到了冬天,滿倉的日子艱難起來,山裏沒有供他吃的食物了,屋子裏也沒有取暖的柴禾,他就在饑寒交迫中打熬著,人明顯瘦了一圈。其實,生產隊那裏有很多玉米秸子,他完全可以搬回家燒火取暖,不會有人阻攔的,但是他不知道可以這麼做。

天冷了的時候,滿倉穿得還是呢子短褲,隻是在短褲外麵,又披上了那件已經弄得髒兮兮的呢子大衣。

冬天的農閑日,是農業學大寨的好時機,天蒙蒙亮,生產隊長就在村頭吹響了銅號,人們披星戴月,扛了紅旗和鐵鍬,去開劈村後麵的一座禿山,要把禿山變成梯田。

有一天,銅號吹響後,人們扛著家夥走到村頭,才覺得不對勁,隊長吹號怎麼吹到釜甑山頂上了?再一看時間,娘呀才過半夜,於是都嚷嚷著找隊長算帳。這時候,隊長提著他的銅號走過來,問誰在山頂上吹號,說,我沒吹誰在亂吹?

大家都愣在那裏,既然隊長沒吹號,哪個人有這麼大的膽子吹號了?

隊長指派幾個壯小夥子朝釜甑山上爬去,看看吹號的是什麼鳥人,這是搞破壞,是幹擾農業學大寨,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所有的人都在村頭等候了將近一個時辰,爬山的幾個人回來了,垂頭喪氣地說:“操,是滿倉,狗日的滿倉隻穿了一條短褲,站在山頂吹號哩,我日滿倉他媽!”

滿倉吹的銅號,遠比隊長手中的號精製,那是部隊標準的衝鋒號。滿倉複員的時候,就帶回一身呢子衣服和這把銅號,現在他屋子裏什麼東西都丟光了,就剩下這兩樣東西,一樣穿在身上,一樣拿在手裏。

一些人急忙散開,抓緊時間回去睡覺。既然是滿倉,你還有什麼辦法?總不能打他一頓吧?就是打他一頓也沒有用,他不知道你為什麼打他呢。

到了第二天的半夜,銅號又在山頂吹響了,一些人起床走到院子裏,聽了聽號聲是從山頂傳過來的,就不去理睬,回屋子繼續睡了。到了清晨,隊長站在村頭吹號,號聲失靈了。睡夢中的人們聽到號聲,幹脆連起來都不起了,估計又是滿倉在折騰。隊長在村頭等了半天,不見一個人出來上工,就急了,挨家挨戶地敲門。

隊長覺得這樣下去,滿倉能把村裏上工的人折騰垮了,隊長就去把滿倉的銅號奪下來,用石頭砸扁了。

滿倉的銅號雖然吹不成了,但是他半夜又拎著一個破鐵臉盆,沿著街巷叮叮當當地敲打,實在是煩人。隊長就開會商量處置滿倉的事情,最後有人說:“把他的門窗都堵死,不讓他出屋子裏,裏麵扔進些吃的東西,就算是在圈裏養了一頭豬。”隊長覺得這樣做不是太好,但是想了想暫時也沒有好辦法,就派人去做了。

但是,把滿倉封鎖在屋子裏的當天夜裏,大街上又想起了敲打臉盆的聲音,隊長氣呼呼地爬起來,去了滿倉的屋子一看,就罵起來了:“操他媽的滿倉,跟我搞地道戰呀。”

原來滿倉把屋子的後牆壁掏了一個洞,爬出來了。

第二天,隊長吩咐鐵匠,說打一副鐵環,拴了滿倉的腳腕子,看他怎麼跑出屋子。鐵匠就照做了,當天打了一副鐵環,在天黑以前固定在滿倉屋子裏,然後拴了滿倉的腳腕子。

這個晚上,村人們都踏實地睡下了。讓他們惱怒的是,半夜裏大街上又響起了敲打臉盆的聲音。隊長第一個從屋子衝出去,他想狠狠踢滿倉兩腳,但是抓住敲打臉盆的人一看,不是滿倉,卻是滿倉鄰居的一個漢子。隊長氣憤地說:“喲喲,咋啦你也傻了呀?!”

滿倉鄰居的漢子結結巴巴地說:“快救火、救火呀!”

隊長朝漢子手指的方向一看,這才看到滿倉的三間房子著火了,就急忙抓過漢子手裏的破臉盆,沿著大街邊跑邊狂敲,喊叫:“快起來救火——”

睡夢中的人,都以為又是滿倉在折騰,並不理睬,等到火光映紅了窗戶紙,才覺得蹊蹺,起身出屋子看個究竟。

大家趕到滿倉屋子前已經晚了,眼看著屋頂的木梁塌下去。屋梁踏下去的瞬間,村人們看到火光中的滿倉,帶著鐵環站在屋子中央,又蹦又跳地舞蹈著,很快樂的樣子。頃刻,那個舞蹈的影子就被屋梁和碎瓦覆蓋了。

滿倉是自己把屋子燃燒了。

火光漸漸淡下去的時候,村人們才想起尋找隊長商量怎樣處理眼前的事情,卻找不到隊長了。後來,村人們在一條小巷裏扶起了昏迷的隊長,原來隊長敲打臉盆的時候,不知從誰家的院子裏飛出一塊磚頭,正砸在隊長頭上,那磚頭還拖著長長的憤恨的聲音:“你這個傻子,沒完沒了地折騰,想折騰死誰呀!”

這磚頭把隊長當滿倉打了。

天亮後,頭上纏著白布的隊長,指揮村人們情理滿倉的屋子,滿倉像被燒焦的烤鴨似地被清理出來。

“也別費木料做棺材了,用塊白布裹實,埋了吧。”隊長說。

“埋了,給幾個工分?”一個男人問隊長。

“去兩個人,每人兩個工分,行吧?”

兩個男人把滿倉剩下不多的身體,用白布裹了,送到釜甑山坡的一個旮旯裏埋了。兩個男人剛從山坡上回來,就聽到那裏響起了女人的哭泣聲。

在滿倉墳前哭泣的女人是桂花。隊長眺望著桂花哭泣的方向,歎息一聲。隊長五十多歲了,滿倉的父母死後,一直是隊長張羅著村裏的人把滿倉養大了,現在這孩子像他的父母一樣,也被大火收走了,隊長的心裏不太好受。

隊長聽著桂花的哭泣,也禁不住唏噓了一陣子,最後說:“這孩子,總算有個女人為他哭靈了……”

2002年9月8日上午寫於北京稻香園犁月齋

目視前方

楊樹的枝頭挺著一個個強壯待發的苞芽,而春寒依舊繚繞在枝椏間,困鎖著急欲舒展奔放的生命。

這是三月末一個陰鬱的天氣,眼前走動的風,據天氣預報說是從西伯利亞趕來的,它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顯然有些疲憊了,卻仍不失其侵略性,一路慌張地搜刮著,眼見得在牆角昝旯旋起一個旋渦,又掀動女郎剛換上的短裙,最後鑽進黃剛的衣領,並繼續向縱深地帶挺進,就遭到了黃剛的怒罵:“咦,狗日的風!”

這時候黃剛正站在一輛快速行駛的敞篷卡車上,風從他的衣領鑽進去,然後從褲腳溜出來,他就感覺渾身涼了個透。和他一樣站立的士兵聽到他的叫罵,也都把嘴縮在豎起的大衣領內,哼哼唧唧地牢騷著。

哼哼唧唧的士兵,其實正走在通往將軍的路上。他們是從兵營裏篩選出來的,送往郊外的教導大隊培訓,然後當班長、當排長……當將軍。他們是這支部隊未來的主宰者,是明天的種子。

不用說,他們的軍政素質都必須過硬。

但是,了解黃剛的兵都知道,他的訓練成績不優秀也不良好,而是一般般。因此士兵們對黃剛去教導隊就有些議論,說他憑什麼去?還不是因為跟中隊長是老鄉。議論是有道理的,黃剛確實是通過中隊長的老鄉關係混進了教導隊,他想考軍校,但考軍校必須是班長,而提班長又必須經教導隊培訓,因此他必須去教導隊受些皮肉之苦。

為此,黃剛的心裏有些惴惴不安。

卡車駛進一個空曠的大院,四周是高高的圍牆,圍牆之下的操場黃塵飛揚。分到八區隊的40名士兵站在操場上,接受他們的區隊長的檢閱。他們沒想到區隊長是個誌願兵,兩肩上各扛個“》”型書名號,於是大家緊張的心情開始鬆弛下來,用那種不太恭敬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區隊長姓陳,中等個子,黑黑的皮膚,臉上長了許多粉刺疙瘩。他是作為訓練尖子被改轉了誌願兵,在教導隊已經訓了五批學員,考核評比在十幾個區隊中年年奪魁,上級正準備給他破格提幹,因此今年這批學員的訓練成績如何,直接影響著他的前途命運。

陳隊長一眼就看透了隊列裏目光的內容,於是就喊了聲“立正”,士兵們不由地愣了一下,立即挺胸抬頭,兩眼目視前方。在操場上,考核一個軍事教練員的水平,首先聽他的口令,好的口令聲音洪亮如鍾,渾厚富有穿透力,傳播遙遠而持久,能使士兵精神抖擻,情緒亢奮。一般說來,一年的兵和兩年的兵喊出的口令有明顯的區別,而老百姓和軍人的口令更相差甚遠,你聽一個老百姓喊口令,盡管嘴張得很大,聲音拔得很高,但你聽著尖銳刺耳,空洞無物,而一個真正的軍人喊口令,你隻看到他上下嘴唇輕輕一碰,就發出了撼人心魄的聲音,並不需要累得臉紅脖子粗的。要達到這種境界,你必須在兵營裏泡兩年,就像在醬缸裏醃黃瓜,浸泡才出味。當然,即使是同年入伍的兩個兵,喊出的口令也還兩種味道,因為他們對兵營的理解深度不同。對軍人理解得越透徹,發出聲音的味道越純正。這是一門學問,沿著這個話題研究下去,能否寫出一本關於軍人素質養成的專著,我們且不去論它,現在就說陳隊長喊了這麼一嗓子,士兵們對眼前這個扛著“書名號”的區隊長——後來黃剛背地裏就這麼叫陳隊長——已經產生了幾分敬意。

按常規,陳隊長整隊完畢,講幾點要求就該讓學員背著背包去宿舍,鋪展被褥整理內務衛生。然而沒有,陳隊長讓八區隊的學員,在操場上就地放下背包,集體打了一套擒敵拳,然後一個個從單杠上過一遍。他讓兩個兵在單杠前負責保護,自己站在單杠一側,用一種挑剔的目光細細審視著士兵們上杠下杠的動作。

輪到黃剛時,他拖泥帶水地抓住單杠,陳隊長的眉頭就皺了皺。黃剛入伍前由於家庭條件不錯,身體養得白白胖胖的,新兵連時因為吊在單杠上一動不動,被新訓班長批得哭了幾次,還掉了幾斤肉。不過那肉沒白掉,最終班長托著他的屁股用力推舉,總算能做一兩個引體向上。現在他掉的那幾斤肉早長回來了,於是雙手抓住單杠又一動不動,身體像麵條一樣下垂著。

陳隊長冷冷地看他,說我看你能在單杠上吊多久。後來黃剛的兩隻胳膊開始打顫,屁股也不停地扭動,士兵們就發出細碎的嬉笑。黃剛拖著顫音說道:“區隊長,我挺、挺不住了……”

陳隊長不吱聲,黃剛又喊:“真的不行了,要掉下去了。”

士兵們看著黃剛的手指從單杠上一節節下滑,然後脫落,再然後就一屁股蹲在沙坑上。陳隊長走上前,嘴角的肉拉動一下,樣子像是笑了笑,突然問道:“你是怎麼混進來的?送禮送來的吧?”

“我沒送禮,”黃剛申辯道:“我是正常挑選出來的。”

“就你這動作?你們連隊隻你一個兵吧?”

黃剛知道區隊長揶揄自己,就瞅了瞅隊長的臉,不以為然地說道:“動作不好,可我思想好。”

陳隊長“哼”了一聲,說思想好就能來教導隊?來教導隊首先要軍事動作過硬,“當兵不練武;不如回家賣紅薯”。聽著區隊長的訓斥,黃剛不服氣,當麵雖不敢吱聲,但回到了宿舍,他就對同班的戰友說:“練武沒思想,不如出家當和尚。”

教導隊的生活訓練比新兵連緊張,學員們幾乎沒有一刻喘息的機會。他們要像新兵一樣,連去廁所也要排著整齊的隊伍,而且時間不能超過五分鍾。黃剛那天進了廁所就發起牢騷,說哪有上廁所規定時間的,如果拉肚子五分鍾能拉完嗎?其他的兵已經解完了小手,都站在一邊等著他排隊一起返回,他卻蹲在那裏說個沒完,一個兵就故意激將他:“你就嘴硬,有本事你別走,在這兒拉肚子。”

黃剛真的急了,對大家說:“你們走吧,我就拉肚子,他能把我怎麼樣?”

士兵們排著隊走了,他們巴不得黃剛能把這個規矩破壞掉。

等到黃剛走出廁所,陳隊長已經看著手表陰沉了臉。

“你誤了三分鍾。”

“我拉肚子。”

“拉肚子五分鍾足夠了。”

“真的不夠,我是拉痢疾,總想拉卻又拉不出來。”

陳隊長就朝廁所走去,說你跟我來吧。黃剛跟在陳隊長身後走,心裏有些虛了,他想陳隊長要幹什麼,難道還要去大便坑裏查實?不出他的所料,陳隊長帶他進了廁所就問他;“你蹲的哪個坑?”

黃剛吭哧了半天,滿臉通紅說不出話,陳隊長又把他帶回到隊列前,讓他麵對士兵們,說道:“現在你說吧,在廁所幹什麼了?”

“玩了一會兒。”

“廁所裏臭哄哄的有什麼好玩的?”

士兵們憋著笑,一個個嘴角下撇。黃剛垂了頭,也覺得自己回答的理由不充分,於是糾正說:“抽了一支煙。”

陳隊長當然不知道黃剛從來不吸煙,就不再追問了,對著所有士兵們說,我們在教導隊不僅要學軍事知識,還要養成一個良好的作風,要知道你們一個人鬆垮,將來就有一個班鬆垮,你們40個人都鬆垮,將來就要毀掉一個、甚至幾十個連隊,就可能有整整的一代兵鬆垮掉,因此這不是上廁所幾分鍾的問題。

隊伍解散後,黃剛對班裏的幾個兵撇撇嘴,說你們聽聽“書名號”說得多懸乎,好像我們是推動曆史車輪前進的真正動力。有的兵就附和著黃剛,說真是的,把我們當新兵蛋子涮了,半年的日子咋熬過去。

日子確實很難熬,剛剛過了一個月,士兵們渾身酸疼,一身汙垢。教導隊經常停水停電,不要說洗澡了,有時三兩天不洗臉,不喝水。黃剛最渴望的不是洗澡,是睡覺。好容易盼個細雨蒙蒙的天氣,想趴在床鋪上迷糊一會兒,陳隊長卻照常把隊伍拉到操場,說越是惡劣天氣越能鍛煉隊伍。

黃剛站在隊列裏,涼絲絲的細雨並沒有衝淡他的睡意,他就那麼直挺挺地站著睡著了。陳隊長喊了向右轉的口令,發現黃剛站在原地不動,就厲聲問道:“黃剛,你在想什麼?!”

其實黃剛在睡夢中已經聽到了陳隊長的叫喊,不過經耳朵傳到大腦裏,提供給他的信息與現實就有些出入了,夢中的陳隊長這樣對他說:“黃剛,你再想想,想起來了嗎?”

夢中的黃剛很愜意,說我還沒有想起來呢,於是他就心安理得地繼續睡著。

陳隊長見他仍不動彈,仔細一看才發現他雙目緊閉,陳隊長就走到他麵前,伸出一隻手在他眼前晃動幾下,終於斷定他是睡著了。陳隊長“咦呀”一聲,說你好功夫啊,站著能睡覺,說著對準他的腿後彎踹了一腳,他的身子打了個搖擺,差一點仰倒過去。陳隊長瞪著清醒了的黃剛喊道:“出列!”

黃剛跑步出列,陳隊長說你給我做20個前倒。這時候地上已經有了一汪雨水,倒下去就是一身泥,因此黃剛猶豫著沒動。陳隊長說你怕沾泥?那麼我陪你吧,說著陳隊長迅速前倒,士兵們聽到隊長雙手拍打地麵發出“撲哧”的聲響,地上的一汪水濺向四處,然後爬起來又倒下去,再爬起來再倒下去。兵們吃驚地看看隊長又看看黃剛,不知如何是好。黃剛在片刻的愣神之後,立即學著陳隊長的樣子向前撲去。

收操之後,黃剛在班裏脫下滿是泥水的衣服,重重地摔在臉盆裏,說這樣下去還不被他折騰死?其他士兵盡管身上沒有泥,但衣服已經濕透了,心裏也恨著陳隊長,於是他們都發泄著心中的不滿。有的士兵說陳隊長讓我們冒雨訓練,違背了上級的指示精神,按規定刮風下雨的天氣不允許訓練,要求在室內學習管理條例,還有的說隊長在訓練中有打罵體罰的現象,我們又不是新兵,他再體罰我們就寫告狀信。黃剛說:“對,他體罰我們我們就寫他的告狀信。”說到這裏,黃剛突然頓住了,恍然道:“啊呀,他已經體罰我了,他踹了我的腿,還讓我在泥水裏做前倒,這不是體罰是什麼?”

黃剛扭過自己的腿彎細看,果然有明顯踹踢的痕跡,忙亮給士兵們看。士兵們鼓動黃剛,說你寫信告他呀,上級來調查時我們當證人,把他整走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你黃剛也就成了我們的大救星。黃剛興奮起來,說,你們看我的吧。

上級收到一封匿名信後,首先找陳隊長了解情況,問他是否踹過一個叫黃剛的學員,是否體罰黃剛在泥水裏做前倒。陳隊長點點頭。本來上級準備派人到八區隊進行調查,但沒想到陳隊長不做絲毫掩飾和推脫,也就沒有調查的必要了。一位熟悉陳隊長的首長歎息一聲,點著他的鼻子說:“你呀你,這不是砸自己的飯碗嗎?”打罵體罰士兵是一起很嚴重的事故,上級立即停止了陳隊長的工作,讓他閉門寫檢查,等候處理,轉幹的事情也不必考慮了。

八區隊又來了一位區隊長,姓周,剛從學校畢業半年。周隊長白皙瘦弱,像沒見過陽光的綠豆芽,站在隊列前喊口令,聲音奶聲奶氣的,隊列裏就發出一片嬉笑聲。

周隊長來八區隊前已經知道告狀一事了,他吸取了陳隊長的教訓,對士兵們態度和藹,禮拜天的休息時間裏,還和大家打撲克,下象棋。士兵們終於享受到了贏來的幸福生活,於是日子就過得很快,一晃兩晃,楊樹的葉子便豐滿起來,五月的陽光鋪展在操場上,溫暖著士兵們舒暢愜意的臉龐。

就在五月的陽光裏,十二個區隊圍著操場站成一圈,進行訓練表演,檢驗各區隊三個月的訓練成果。這次會操事前沒有通知,十二個區隊都沒有思想準備。拉到操場後,看到上級十幾位首長站在那裏,才驀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