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區的黃昏(二)(1 / 3)

第十二章 小區的黃昏(二)

小區很靜。小區的這些寂靜時光屬於老年人和孩子。

盡管這些老年人的命運各不相似,眼下的處境和狀態也各有不同,但他們湊在一起都感到了快樂。因為有關愛,有他們共同的話題,這個圈子就成了老年人的家,他們每天必須到這個圈子裏享用一些時光。如果哪一天因為無法脫身的事情空缺了,第二天必然要向身邊人打探,問前一天有沒有發生有趣的事情。當然,如果有誰一天沒露麵,圈子裏的人就會當成一件挺大的事情來議論。他們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相互依賴的關係。

一年之中,他們當中會有一兩個人永遠空缺了。他們知道這是難免的事情,也知道這事情很快就輪到自己了,所以他們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詫異和傷悲。他們議論這件事情的時候,就像剛剛從早市回來,議論早市上的蘿卜白菜的價錢一樣平靜。

“老王頭昨晚走了?”

“走了,就他那身體,也該走了。”

“前幾天他還說,過了今年,他想去美國住些日子,女兒在美國呢。”

“嗨,也別去美國了,美國太遠,去閻王爺那兒就挺好。”

一邊議論著,一邊做著各自的事情。有擇菜的,有織毛衣的,有給孩子喂奶的,還有把身子吊在健身器材上折騰、張著大嘴喘粗氣的。

或許正因為所剩時光不多了,他們對待邱抗戰和羅蘭的黃昏戀,就比兒女們更寬容,並給予讚美和支持。他們因為不滿邱抗戰兒女們的做法,於是給邱抗戰出了很多主意。最一致的意見,就是立即登記結婚,如果兒女們反對,就到外麵租賃房子住。

但邱抗戰還在猶豫。他不是害怕兒女反對,而是舍不得小孫子。他想跟羅蘭結合後,仍舊住在塔樓這兒,等到範大偉也有了孩子,他和羅蘭一起給照看著,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呀。他希望自己和羅蘭的黃昏戀,能最終得到兒女的批準。

羅蘭讚成邱抗戰的想法。這把歲數的人了,最好別因為婚姻鬧得山崩地裂。況且,她也喜歡邱抗戰的小孫子,每天又抱又親的。

當然,羅蘭親吻孩子的方式值得商榷,她總是把自己的臉貼在孩子臉上,實實在在地親。這是鄉下人親吻孩子的方式,但城裏人不這樣。城裏人討厭別人親吻自己的孩子。

有一次,劉豔發現羅蘭親吻孩子,當場就變了臉色,抱起孩子上樓了。回了家,劉豔就責怪邱抗戰說:“你怎麼照看孩子的?孩子能讓別人親嗎?”

邱抗戰說:“怎麼不能親?你羅媽喜歡孩子。”

劉豔像不認識似地看著邱抗戰:“誰是我羅媽呀?她喜歡孩子,讓她兒子生。”

邱抗戰知道跟劉豔爭論不出結果來,就不吭氣了。但劉豔仍舊不依不饒,說:“以後帶孩子離她遠一點兒,你不嫌她髒,我嫌!”

這話說得實在沒了水平。邱抗戰就忍不住說,她哪兒髒?你是不是也嫌我髒了?嫌我髒別讓我看孩子!劉豔說,我知道你的心早就不在孩子身上了,也行,你要是想甩下孫子不管,那以後就別讓他叫你爺爺。邱抗戰不敢說不讓孫子叫他爺爺,那算怎麼回事?他就隻好忍氣吞聲了。

這事讓孫泰知道了,孫泰就很激動,似乎這事跟他有很大關係。他對邱抗戰說:“老邱,你說句話吧,到底聽兒女的,還是聽羅蘭的?你要是聽兒女的,以後就別再跟羅蘭來往了,你算什麼玩意呀!”圈子裏的老年人都讚成孫泰的話,他們開了一上午批鬥會,最後給邱抗戰出了個主意,讓邱抗戰給兒媳婦雇個保姆。

但是羅蘭反對請保姆,主張不要跟劉豔鬧翻了臉,說:“咱們就受點兒委屈吧,哪一個當爹媽的能不受委屈?”

羅蘭的這句話,把邱抗戰刺激得不行了,他突然發起脾氣,說:“憑什麼我們要受委屈?我受了一輩子委屈了,憑什麼呀?這會兒我就是不給他們看孩子了,愛誰誰去!”

邱抗戰是被羅蘭的善良和寬容打動了,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讓羅蘭幸福,他覺得跟羅蘭在一起,比看護孫子更重要。

邱抗戰把找保姆的想法跟兒子邱華海和兒媳劉豔說了。邱華海沒說話,站起來進了裏屋。他知道老婆劉豔肯定要生氣,要選擇一些難聽的詞彙刺激他老爸。他幹脆去裏屋躲了。

劉豔不是那種喜歡大喊大叫的人,她生氣的時候很平靜,臉上的表情冰冷冰冷的,從嘴裏蹦出來的話語,句句像鋒利的刀子。她看著邱抗戰冷笑說:“我有你這麼個公爹,真光榮,我都想在後背上掛塊牌子,寫上我是某某人的兒媳婦。”她說:“你義無反顧要啃那塊老骨頭了。為了那塊老骨頭,連孫子都不要了。找保姆好呀,我也不想讓你照看孩子,可找保姆一個月五六百塊錢,我才掙幾個工資?”邱抗戰早猜到劉豔會說這句話,就說:“這個不用你操心,我來找保姆。”

劉豔想了想說:“行,你去找。我可有要求,保姆要身體好,有文化,會唱歌,會背誦唐詩宋詞。”

邱抗戰發動圈子裏的老人們幫他找保姆。有人提供線索,說前些日子早市有位賣菜的女孩子,不想賣菜了,打聽誰家需要保姆。邱抗戰就去早市找到了賣菜的女孩子。女孩子叫秀秀,河北保定人,長得挺好看的,人也挺機靈,邱抗戰一眼就相中了。

秀秀卻搖頭不答應。秀秀說:“不行邱爺爺,三百塊錢太少了。”

邱抗戰解釋說:“不少了,活兒不重,就是照看照看孩子。”

秀秀說:“最少四百塊。”

邱抗戰一咬牙:“好好,四百就四百。會唱歌嗎?你每天要給我的小孫子唱歌聽。”

秀秀愣了愣,說:“唱歌?那要加五十塊。”

邱抗戰有些生氣地說:“你以為還是賣菜呀?一分一分地討價還價?給你加二十塊。唱一首歌我聽聽。”

秀秀唱了一首歌,很難聽。邱抗戰又問秀秀會不會背誦唐詩宋詞,秀秀明白了,說是不是要每天背誦給孩子聽?邱抗戰點了點頭,把一本書遞給秀秀,讓她把打勾的詩都背誦下來。秀秀打開書,看到一首打勾的,就小聲讀: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秀秀讀完了,突然說:“背唐詩,還得加錢。”

邱抗戰說:“你有完沒有?背幾首唐詩,還要加錢?”

秀秀說:“我就害怕背書,要是我喜歡背書,那就去上大學了,出來賣菜幹啥?”

邱抗戰說:“就你也能上大學?”

秀秀說:“我不好你找別人去吧。反正我不能背書,我背書就頭疼。”

邱抗戰無奈,就隻好又跟秀秀侃價,最後商定每月工資四百五十塊,當天傍晚就把秀秀帶回家讓劉豔過目。劉豔用挑剔的目光把秀秀上下打量了一番,問秀秀什麼畢業,秀秀說是高中。劉豔說,高中畢業後幹什麼工作了?秀秀說賣了五年菜。秀秀看到一邊的邱抗戰一個勁兒使眼色,才想起回答錯了,忙改口說賣彩電的。

劉豔說:“不對吧?你今年十九歲,賣了五年彩電,多大高中就畢業了?”

邱抗戰在一邊忙插嘴說:“她是邊賣彩電邊上學。”

劉豔說:“那也最多是初中畢業,會背誦唐詩宋詞嗎?”

邱抗戰說:“會,能倒背如流。”

劉豔白了邱抗戰一眼說:“我沒問你。”

秀秀說:“會背,不信背誦個你聽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邱抗戰說:“不錯,一字不錯。”

劉豔說:“是中國人就會這首詩。”

邱抗戰說:“秀秀,再背幾首詩。”

秀秀就背誦:“鵝鵝鵝——”秀秀一下子忘了後麵的幾句,皺眉頭想。“鵝鵝鵝,後邊什麼來著……”

邱抗戰很焦急,站在後麵偷偷提示秀秀,把自己的脖子仰起來,使勁兒朝前伸。秀秀明白了,接著背誦:“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

最後一句秀秀又忘了,邱抗戰兩隻手張開,不停地劃拉著。

秀秀一個激靈,脫口而出:“鴨掌撥清波。”

劉豔瞪了邱抗戰一眼,說:“你這是從哪兒找來的保姆呀?是不是在大街上撿來的?”

秀秀不滿地小聲嘀咕:“撿來的?我成了什麼了?”

這時候,沙發上坐著的邱華海說話了:“劉豔,你就別挑三揀四了,找保姆又不是找老師,差不多就行了。”

劉豔說:“差一點兒都不行,保姆決定孩子的智力發育,決定孩子的身體健康,你懂不懂?要是找個保姆傻乎乎的,不知道跟孩子交流,孩子也就變傻了,要是保姆的身體有傳染病,不就傳染孩子了嗎?”

邱華海說:“有傳染病不行,身體一定要好。”

邱抗戰把秀秀朝前推了一步說:“你們看她的身體,結實得像頭小牛犢。”

劉豔上下打量著秀秀,目光落在秀秀的耳根後。這兒怎麼啦?是皮膚病吧?她伸手去摸了一下。秀秀說就是生了個皮癬,每年在這個季節我就愛生皮癬,到秋風涼了的時候,自己就好了。劉豔說萬一傳染怎麼辦?我看還是去醫院做個檢查,血檢尿檢都要做。秀秀突然一甩手說,我不去醫院檢查。你們挑來揀去的,我成什麼東西了?又不是賣菜,挑揀什麼?!劉豔說,你不去醫院檢查,就別在我這兒幹。秀秀說,不幹就不幹,給這幾個破錢,讓你們挑來揀去的,傷自尊!

秀秀說完朝外麵走,邱抗戰忙跑到樓道攔住她,邱抗戰說:“你傻呀?有人給你出錢檢查身體還不好?”

邱抗戰磨了半天嘴皮子,秀秀才算答應了。

邱抗戰輔助保姆帶孩子,做了一周傳幫帶的工作,保姆基本能夠勝任了。這天,邱抗戰給兒子兒媳留下一張紙條,自己脫身而去。

華海、劉豔,我決定出去租賃房子,安排自己以後的生活,過幾天自由自在的日子。

紙條放在餐桌醒目的地方。

傍晚劉豔回家看到紙條,反複讀了幾遍。她揮動著紙條對邱華海說:“你聽聽,你老爸要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他在咱們家過得不自由自在,離家出走了。我怎麼沒讓他自由自在了?就讓他幫著照看了幾天孩子,這就算虐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