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 3)

三麻就這樣被河水衝走了。寶田還記得,三麻在河水中舉起的那條“凳子'不過是一個窄窄的硬木板。

屍體是在下遊很遠的地方發現的,三麻被泡得腫脹和慘白,像發過的筍。三麻的女人隻看一眼,就昏過去;眾人把她叫醒,她再看一眼,再昏過去;眾人再把她叫醒,她就瘋了。

她把跛腳兒子抓起來,扔到院子裏。然後抱著凳子,去找寶田。她對寶田說,別再榜浮了,叫三麻回家吧。寶田嘿嘿笑,像哭。她再說,三麻水性好,但水太涼,別讓他下水。寶田再嘿嘿笑,更像哭。她再說,三麻呢?寶田便不再笑了,抹一把淚說,對不住你,嬸娘。寶田頭一次叫三麻的女人嬸娘,三麻女人感覺不是在叫她。

那以後,村人常常聽到寶田在夜裏,打她的女人。女人的慘叫,傳出很遠。

有時我回老家,去三麻女人那兒坐坐。那是一個已經六十多歲的女人,我也叫她嬸娘。

我問她,嬸娘,認識我嗎?她說,認識,你是小亮。我問她,嬸娘,身體還硬朗嗎?她說,還好,什麼病也沒有。我問她,嬸娘,家裏日子還好吧?她說,還好。隻是,三麻沒有坐的地方。

她的家裏,其實擺了一圈沙發。那是她的跛腳兒子添置的,他們一直住在一起。

後來我知道,她的家中曾經失火,那條被寶田送回來的凳子,早巳化為一把青灰。

她盯著我,她說,三麻沒有坐的地方。如此重複,一直到我離開。

小的時候,在雨後,我也常常和大我十幾歲的堂哥,跑去撈浮。我們撈到了碎草、萌蘆、樹枝、油桶、南瓜、竹簍、八仙桌。我們撈到了很多東西,但我們依然貧窮。

小美的歌聲

小美的歌聲,單調,乏味,尖銳刺耳。臨睡前,小美又唱起來了,阿各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小美隻會唱這一句。她是啞巴。

小美很小的時候,男人教她說話。男人說,阿爸。小美說,阿爸。男人說,蘋果。小美說,阿爸。男人說,天安門。小美說,阿爸。男人說,小老鼠。小美說,阿爸。男人就哭起來,嘹啕。男人說,妞妞,你怎麼是啞巴啊!鬥大的腦袋撞向鬆軟的土牆,牆皮啪啦啦掉。男人的動作把小美逗笑。小美邊笑邊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帶小美去醫院。醫生看看小美,說,這孩子是不是傻?男人說不傻,就是不會說話。醫生把小美的嘴巴撬開,研究她細細的喉味;醫生拿—堆圖片給小美看,表情越來越不耐煩;醫生忙了一天,把小美像魔方般抒來抒去。最終醫生歎一□氣,搖搖頭。啞,還傻。醫生說,並且不是一般的傻。

小美沒有媽媽。她隻有阿爸。

男人頭大如鬥,脖子細長無力,左肩上直接長出左手。男人幹不了農活,走路都不穩當。正下著雨,床上擠著接雨的臉盆,嘀嘀答答的水聲仿佛可以把時間無限度地定格或者抻長。小美把一隻破舊的紙船小心地放進臉盆,兩根手指在旁邊快速地劃水。船倉很快被雨水灌滿,小船打著旋兒,慢慢下沉。小美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說妞妞你別唱了,我好煩。……妞妞你別唱了,要睡覺了。……妞妞你想媽媽嗎,你想不想媽媽?……妞妞咱家沒糧食了,明天咱倆吃什麼?……鈕妞快別玩那個紙船了,妞妞快睡覺吧!

男人給小美脫了衣服,蓋上被子。被子很快被小美柴棒似的兩腿踢開。六歲的小美躺在床上,歪著頭,戀戀不舍地盯著那個紙船。男人捏著小美清晰可見的小小肋骨,仿佛稍一用力,那肋骨就會被捏得粉碎。男人不停用袖子擦幹滴落在上麵的淚滴,卻總也擦不幹淨。男人說撐不下去了妞妞,咱倆撐不下去了。男人又開始嚎啕,聲音沙啞高亢,震得眼眶裏未及淌出的眼淚,噗噗啪啪地滴落上小美圓圓的臉。

小美盯著紙船,地笑。小美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突然站起來。男人說妞妞咱不睡了,我們去看媽媽。男人給小美穿好了衣服,領著小美走向野外。雨下得很大,男人感覺小美使勁攥著他的手。小美的手,輕輕地抖。

男人按下小美的頭,逼她給一座孤墳磕了三個響頭。野地裏積了很深的黃濁的雨水,嗆得小美不停地咳嗽。男人說妞妞咱們也走吧。小美瞪著眼睛,不解地看他。男人從身上撕下一綹布條,蒙上小美的眼睛。小美再一次略咯地笑了。她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遊戲。

男人牽著小美,慢慢走向遠方。他們走了很久,來到懸崖邊上。男人解開蒙住小美眼睛的布條,他看到小美興奮的表情。男人說妞妞我們跳下去吧!小美說,阿爸。男人牽著小美往前走,一步步接近天空。男人說妞妞你怕死嗎?小美說,阿爸,阿爸。男人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拉著小美繼續往前走。突然小美停下腳步,身子縮成一團。男人說妞妞你再往前走一步。就一步。男人似一匹即死的獸,表情猙獰恐怖。小美猛然掙脫了男人,轉身就跑。男人愣一下,想追上去,身體卻突然急速下陷。仿佛腳下正顫動著一條深不可測的長著利齒的裂縫,男人感覺自己,被一點一點地阻嚼和吞駿。

……男人醒來的時候,看到圍住他的村人和小美。村人說,你暈過去的地方,周圍全是密麻麻的狼蹄印兒。村人說,你躺在一個小水窪裏,是小美一直抬高著你的大頭,不然你早灌死了。村人說,你腿上劃了一條很長的口子,流了很多血,是小美給你包紮的。村人說,我們找到你的時候,小美已經守了你一天一夜。她不停地唱歌。她的歌嚇跑了野狼,卻喚來了我們,又喚醒了你……

男人盯看自己的腿。那個曾經蒙住小美眼睛的布條,此時,正穩穩地纏著他的傷口。

男人閉上眼睛。他不想讓淚水湧出。男人說妞妞,再給我唱個歌吧!

小美就唱起來,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請她來吃頓飯吧

老家夥住在市郊,修鞋為業。他的手在各種各樣的鞋麵上摩擦,他的嘴裏總咬著一顆生了紅繡的鞋釘。老家夥修了一輩子鞋。老家夥靠修鞋養活了自己和兒子。老家夥的兒子初中畢業後就進了工廠。機器轟鳴中,他站在銑床前,滿手油汙。

老家夥的兒子,交了女朋友。

下了班,兒子來到鞋攤前,看老家夥修鞋。這時女孩過來取鞋。她打開持包,捏出三枚硬幣。兒子伸出去接,沒接好,一枚硬幣滾進下水道。女孩問,算誰的?兒子說,算我的吧。兩枚硬幣丟進老家夥的人造革提包。老家夥當然不願意。兩塊錢,剛夠了修鞋的本錢。

可是不久後,兒子就和女孩談起了戀愛。老家夥興奮異常。他覺得這一塊錢丟得真值。

老家夥很醜,兒子也不漂亮。老家夥很窮,兒子當然寒酸。老家夥沒有文化,兒子更是粗人。老家夥覺得時來運轉。這麼好的女孩,竟看上自己的兒子。不可思議。

女孩在兒子的盛情之下,來到家裏作客。兒子囑咐老家夥,女孩愛吃火腿。於是老家夥在超市轉了一個上午,買了最好最貴的火腿。女孩和兒子在廚房裏忙碌,他想打個幫手,女孩說,您歇著吧,叔。老家夥心裏就樂開了花。以前女孩找他修鞋,管他叫師傅。現在師傅成了叔,距離也拉近了很多。她成為自己的兒媳,似乎隻是時間問題。

兒子切了滿滿一盤子火腿,端上桌子。火腿沒有擺盤,亂糟糟一堆,看著別扭。老家夥閑不住了,他洗了手,將切成薄片的火腿擺成一朵盛開的花。一會兒兒子過來,看到火腿花,問他,您擺的嗎?老家夥說,當然。兒子翹了拇指。他說,真漂亮。

一桌子菜,很快上齊。女孩坐在兒子旁邊,安靜地吃。突然老家夥發現女孩嚐遍了所有的菜,惟獨不動那盤火腿。老家夥的心抖了一下,他衝女孩笑笑,說,嚐嚐火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