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小山的駱駝
小山喜歡路蛇,卻不喜歡父親。駱駝救了他,父親卻將他拋棄。八歲以後,小山隻能在動物園裏見到駱駝。——灰色的無精打采的皮毛,一個或者兩個軟塌塌的駝峰,以及異常難聞的腥臭氣味。而小山對父親的記憶,則僅僅停留在他八歲和八歲以前的支離破碎的片斷。父親在小山八歲那年離開了他。換句話說,父親在小山八歲那年拋棄了他,還有他的母親,父親的妻子。
那時父親和母親已經分手。八歲的小山判給了母親。這讓父親蹲在門口,抽了一夜的苦煙。第二天父親和母親商量,能不能,帶小山去玩一圈?小山說好,母親說不行。父親說,隻是出去旅旅遊……以前沒機會……你就答應了吧。小山興奮地說好啊好啊,母親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不行。父親的目光就黯淡下來。他轉過身,來到院口,蹲下不動,頭頂升起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灰色煙圈。父親在那裏蹲了很久,像一尊逼真的遠古泥塑。後來母親給他端去一杯水,父親卻沒有伸手去接。母親說你哭什麼呢……你別哭了行不行?……好——吧!
這樣父親就帶著小山出了門。那是父親留給小山的最後回憶。母親和父親,父親和小山,小山和胳駝,在那個夏天,毫無章法地糾纏。後來他們被硬生生剝離,小山回到現實。回到現實的小山無奈地發現,他的世界裏,隻剩下自己和母親。
父親先帶小山去了鄭州。他們在那裏待了兩天,喝掉六碗胡辣湯。然後他們去了青島,在那裏,小山第一次看見大海。看大海的時候,小山突然說我還想看沙漠。父親說看沙漠,我們得去新疆。小山說那我們就去新疆。八歲的小山認為新疆很近,穿過一條馬路就是。父親說那我們不回去了,你永遠跟著我。小山說,好。父親說我們也不要媽媽了,我們不讓她知道,好不好?小山想了想,說,好。為了看到沙漠,年幼的小山學會了不露痕跡地撒謊。他看到父親高興地笑了。父親摸摸他的頭,說,好兒子。
父親帶著小山來到烏魯木齊。父親並沒有著急帶他去看沙漠,而是一個個居民區亂轉。小山說不是要看沙漠嗎?父親說,我們先住下。八歲的小山並不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他說我不要住下,我要看沙漠。父親說聽話,先住下,再看沙漠。小山說先看沙漠。父親說信不信我揍你?小山說你沒有權利揍我。我被判給了媽媽,你以為我不知道?父親急了,一巴掌拍下,小山號啕大哭。他說我要回家,我不看沙漠了,我不要你了,我要媽媽。父親的眼睛突然黯淡,有了絕望的表情。仿佛長久的努力頃刻化為泡影,小山再一次看到升騰著灰色煙圈的泥塑。
多年後小山一直堅信,正是他的最後一句話,讓父親下定拋棄他的決心。父親得不到小山,就要拋棄他。離婚是一回事,拋棄是另一回事。父親和母親的分手,隻是一種形式的終止;而拋棄,卻是徹頭徹尾的終止。本質的終止。
父親和小山在某個淩晨登上一趟列車,奔向沙漠。父親在列車上不停地向別人請教,他對沙漠的所有知識,都是在列車上的幾個小時惡補的。他匆匆買了指南針,水壺,幹糧,然後帶著小山,踏進無邊的黃沙。他們很快迷了路。他們看見十二個太陽。胳駝刺和仙人掌告訴他們,這是真正的大漠深處。他們順著指南針所指的怪異方向,胡亂地走。他們爭搶著水壺裏的水,勝利者總是小山。後來小山喝掉最後一滴水。他的嘴唇上裂開口子,淌著鮮血。小山說爸爸我要暈過去了。父親說再堅持一會兒,就快走出沙漠了。
……父親牽著他的手。父親說駝隊來了。小山果真看到遠處走來一隊駱蛇。路蛇們有著金色的皮毛,邁著優雅的步子。駝隊慢慢走向他們,終於來到近前。領頭的駱駝跪下,一個漢子翻身下來。他的臉膛像烈焰般紅,頭發像烈焰般飛舞。他和父親輕輕交談,露出輕鬆愉快的微笑。他喊來一頭駱駝,駱駝跪倒在小山麵前。父親把小山抱上駝背。父親說,回家囉!小山揪住駱駝的皮毛。那是很溫暖的皮毛,散發出炙烈的芳香。那是駝隊裏最漂亮的一頭駱駝,健碩並且修長。父親騎上隨後的一頭駱駝,他說小山,坐穩了別動……我開始給你講故事了……
小山忘記了故事的內容。父親的故事斷斷續續,像沙漠裏隨風搖擺的駝鈴。小山聽著故事,睡著了。後來他再一次聽到父親的聲音,父親說,到了。小山醒來,看到夜色裏成排的胡楊林。他坐在駱駝背上,像一名凱旋的將軍。迷迷糊糊的小山再一次睡去。再次醒來,父親就不見了。他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旁邊坐著他的母親。那天小山喝了很多水,他認為這些水可以灌滿一個池塘。後來他想起父親,他問,爸爸呢?母親說,他跟著駝隊走了。咬牙切齒刻骨銘心的表情。小山說他不要我們了?母親說,是……駱駝救了你。你要感謝駱駝。
小山記住了母親的話。他要感謝駱駝。他心裏記恨他的父親。他認為母親並不知道。在對他的搶奪戰中,父親處於全麵的下風。處於下風的父親於是走得無影無蹤。他拋棄了從前的一切。以至於,隨著年齡的增長,小山竟一點兒點兒忘記了父親的樣子。
每個星期天,小山都要去動物園看駱駝。駱駝漠然地盯著他,似乎他們之間,並沒有絲毫的聯係。那天小山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妻子打來的。妻子說,媽要走了。
小山趕到醫院,母親正在等他。母親吝嗇地節約著每一口氣息,將她的生命頑強地抻長。母親看到他,艱難地招手,喉嚨裏發出鴿子般咕咕的聲音。小山坐到母親旁邊,低下身子。
母親說小山,我要走了。
小山握了她的手。
母親說小山,媽隻有一個要求。
小山握著她的手,用了力。
母親說小山,我知道你記恨你爸。別再恨他了。那天,其實沒有駝隊,沒有駱駝……是你爸,把你背出了沙漠……然後,他走了……
沒有駱蛇?小山想起抓在手裏的溫暖皮毛。那應該,是父親濃密的頭發吧?
我知道他走了。小山說,可是他拋棄了我們……
他沒有拋棄我們。母親努力扭動身子,嘴巴張得很大。他把你背出沙漠。他見到了我。他累死了……
小山整理母親的遺物,在一個箱子的最底層,發現了父親的照片。照片上的父親英姿颯爽。年輕的父親,並不像一頭駱輪。
小山把父親和母親的相片小心地排到一起。那是年輕的父親和蒼老的母親。然後他在相片旁邊,擺上一尊泥塑的駱駝。
後來,小山給他的兒子,取學名,叫駱駝。
蘇曼麗的刀
蘇曼麗的刀,掛在客廳,掛在電視牆上。青銅的刀柄,青銅的刀鞘,古老複雜的紋飾,冷的色澤和光輝。推開刀柄,刀鋒薄如禪翼,寸寸寒光逼人。將一根頭發靠近刀鋒,吹一口氣,發梢掃過寒光,卻是完好無損。——它不能夠吹鋒斷發,我卻感覺呼吸和目光被齊刷刷斬斷。
蘇曼麗告訴我,刀是以前的男友送的。以前的男友送她刀,當然是兩斷的意思。他們斬了亂麻,所以我進入到蘇曼麗的生活。現在我是她的男友,可是那把刀,時時讓我不快。
一把刀也可以是紀念品。還可以是警告。夜裏我擁著蘇曼麗,感覺刀鋒從刀鞘裏飛出。它打起呼哨劃開黑暗,在我身邊盤旋不止。白天我再一次對蘇曼麗說,扔掉這把刀吧,或者送人。蘇曼麗說你怕了?我說我怕。不過我怕的不是刀,而是你。蘇曼麗說你是怕舊情複燃?我說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有時候一把刀和一朵玫瑰,好像沒有什麼區別。蘇曼麗就笑了,露出兩隻可愛的虎牙。她轉身收拾行李,將衣服和牙具盒塞進一個鼓囊囊的大包。她將出差數曰。她就像一隻南征北戰的天鵝。
蘇曼麗將刀摘下,輕輕撫摸,又掛上牆。刀終於沒有隨她同行。它曰日與我對視。
朋友過來喝酒。酒後,用那把刀開了西瓜。朋友對刀愛不釋手,他把刀揣在懷裏,試圖帶走。我說這是蘇曼麗的刀。朋友說她人都歸你了,—把刀子有什麼?朋友說得有道理,不過我得請示一下蘇曼麗。我給她打電話,關機;再打電話,還關機。夜已經很深,我去門口小超市買煙,待回來,已經不見了朋友和力。我點燃一根煙,睡眼朦朧。我想明天我一定得把刀子追回。刀是蘇曼麗的,對她來說,那把刀代表了很多。蘇曼麗隻是我的女友,她並不完全屬於我。當然,包括那把刀。
可是,那把刀卻從此不見。
朋友說他明明記得將刀揣在腰間,一路上用手抓著,怎麼就不見了呢?我問他你打了出租車吧?朋友說是打了出租車,可是下車的時候,刀明明抓在手裏。朋友努力回憶昨夜的情景,我卻對刀子能夠失而複得不抱任何希望。很顯然,那時朋友的手裏,也許僅僅抓著自己的腰帶。
可是我怎麼對蘇曼麗解釋呢?我怎麼解釋都沒有用。她不會相信我的。她會以為是我故意扔掉她的刀子,連同她的過去。
蘇曼麗按時歸來。她把行李丟在地板上,人坐在沙發裏喝咖啡。她的目光掃過電視牆,愣一下,然後狠狠地盯住我的臉。我說,是被我扔掉了……我喝多了酒,去了海邊,把刀當成石頭扔進了大海。蘇曼麗放下咖啡杯,低聲說,我早知道你不會放過那把刀。
我把刀子當成了石頭……
可是這怎麼可能?
我喝多了酒……
你認為我會相信嗎?
我想我和蘇曼麗的故事也許要結束了。卻隻因為一把刀子。蘇曼麗絕不肯原諒我。我知道,所有的女人都不會原諒同床共枕的是一位自私小氣的男人。
蘇曼麗盯著對麵的電視牆,那上麵空無一物。突然她轉過身,靠緊我。她說,麵你下了決心。
她的話讓我莫名其妙。我攬住她。
她又說,麵你讓我下了決心。
我想我開始明白一些什麼了。我把她攬得更緊。
蘇曼麗開始抽泣。她告訴我,那其實是她的刀。她把它買來,掛在牆上,期待某一天送給從前的男友。她希望與他一刀兩斷,可是,她似乎總也下不了決心。
那麼,現在呢?我問她。
蘇曼麗擦一把眼淚,衝我笑笑。然後,她認真地說,我們結婚吧!
太陽裙
乳白色的太陽裙,陽光下亮得刺眼。是父親為她買的,父親是村裏小學的語文老師。她興奮地穿上,跑到院子,將自己旋轉。太陽裙像葵花般澱放,笑聲飄灑小院。那是村裏唯一一件太陽裙,或許也是鎮上唯——件太陽裙。她沒有穿出去。她在等待六一,或者校慶,或者國慶。在一個重要的日子裏,她的太陽裙會讓人們驚羨。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一朵漂亮的太陽裙。
每天放學,她都要套上太陽裙,在小院裏舞蹈。父親和母親是她的觀眾,他們為她鼓掌和叫好。然後,她把太陽裙脫下,摘下每一粒細小的塵埃,小心冀冀地疊好和放好。她常常做夢,夢中的太陽裙飄啊飄啊,飄到天上,幻成族族白雲。她醒了,笑了,停不下來了。她盼六一。最好明天就是。最好現在就是。
她穿著打了補丁的褂子和褲子,往返在村中的土路。可是不久她就會換上美麗的太陽裙。她的太陽裙,會讓破敗的山村一片光鮮。
她在土路上行走,她看到牆上突然多出很多標語。字寫得很大,黑體,紅色,像憤怒的拳頭,像淋滴的鮮血。她隻認識兩個字,打倒……打倒什麼呢?為什麼要打倒?憑什麼要打倒?她不知道。那兩個字寫得殺氣騰騰,讓她驚恐萬分。她氣喘籲籲地跑回家,她看到母親黑色的臉。
母親的手裏,拿著她的太陽裙。
母親說,你爸終於出事了。
她問,我爸出什麼事了?
母親埤,這裙子不能穿了。
她問,為什麼不能穿了?
母親說,你爸終於出事了。這裙子不能穿了。
她問,我爸出事了和裙子有什麼關係?
突然母親表情掙狩。她不知道那一刻,麵前的女人,到底還是不是她的母親。母親從旁邊抓起一把剪刀,瘋狂地剪著她的太陽裙。母親一邊剪一邊笑,一邊笑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剪。母親的剪刀就像魔鬼的利齒,將她的太陽裙撕咬得遍體鱗傷。後來母親的哭和笑混成一體,變成瘋狂且絕望的喇療,而她的,遠甚過母親。她衝上前去,試圖從母親手裏奪過太陽裙。她感到指尖飛快地涼了一下。低了頭,一小截手指在地上無限悲跳躍。
那以後,她常常做夢。她夢見她的太陽裙飄落地麵,成了一簇簇鬆散的蘆花,隨風飄逝。她恨過父親也恨過母親。她恨父親為什麼會被打倒,她恨母親為什麼要剪爛她的太陽裙。她穿著打了補丁的長褲在村路上行走,那裏煙塵滾滾,那是紅色的海洋。有一塊補丁是乳白色的。她知道,那是殘缺的太陽裙。
有關太陽裙的噩夢和她不停糾纏。後來,即使去了城市,即使滿街都是長裙短裙太陽裙一步裙魚尾裙,她也沒有任何一條屬於自己的裙子。她總是想起含冤而去的父親和突然瘋掉的母親。夏天裏她穿著一本正經的長褲穿行在城市的柏油路,穿行在自己的青春歲月和太陽的影子裏。她的粉刺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細密的魚尾紋。她的頭發不再有光澤,她需要在美發店裏還原它們的顏色。她站在落地窗前看大街上的風景,她突然哭了。那天她終於下決心為自己買一條太陽裙。這個想法在她的腦子裏藏了近四十年,現在,她終於不能忍受。她對丈夫說,我想買一條太陽裙。我老了。我要穿一次白色的太陽裙。丈夫盯著她看。丈夫弄不懂她為什麼要買一條小女孩才穿的太陽裙。丈夫認為臃腫的她穿上白色的太陽裙,將變得非常可笑。無疑,她的想法近似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