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 3)

她跑遍整個城市,終於尋到一條乳白色的太陽裙。她把太陽裙夾在腋下,賊一般逃回了家。她緊閉門窗。她旋轉著身子。她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她像一朵葵花般綻開。一位美麗的女人。一朵漂亮的太陽裙。

晚上她穿著太陽裙走出家門。她拐進一條胡同,低著頭,走得很快。

她隻想在胡同裏走一走,沒有任何目的。她抬起頭,發出一聲驚恐瘮人的尖叫。她戰戰競競地跑回家,縮在沙發上瑟瑟發抖。丈夫說你怎麼了。她說,打倒……

打倒?丈夫愣住,什麼打倒?他上了街,拐進那條昏暗的胡同。他看到牆壁上落著幾個紅色油漆塗成的大字。他把臉湊過去看,笑了。那是某些孩子的遊戲,打倒張三,打倒李四,打倒趙小明,打倒孫小華,等等。似乎這些字在這麵牆上存留已久,手抹上去,油漆紛紛脫落。

他推開門。他看到一張驚恐萬分的臉。她穿著厚厚的睡衣,手裏提著那件太陽裙。他說,是有打倒,不過……他看到她的臉扭曲起來,身體戰栗不安。他說,不過,隻是遊戲……他看到她突然從身邊操起一把剪刀,瘋狂地剪著無辜的太陽裙。他看到太陽裙轉眼間變得傷痕累累,千瘡百孔。他衝過去,他說你瘋了嗎?他試圖從她手裏奪過太陽裙。他感到指尖飛快地涼了一下,一小截手指,翻一個跟頭,從太陽裙,蹦落地上……

九月九日自殺事件

中午和大虎他們喝酒,老牛一個人喝下八兩二鍋頭。還想再喝,被大虎拉住。大虎說再喝可就多啦。老牛說沒事,最多時我喝過一斤二,照樣下地幹活。大虎說吹牛吧你,一斤二,喝不死你我去死!老牛就抓起酒瓶,對著瓶口喝起來。那天老牛真的喝下一斤二兩,沒喝死,大虎當然也沒去死。喝完了,老牛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說,喝死了也不怕,早他娘活夠了。他一邊說一邊笑,看不出任何“活夠了”的跡象。笑著笑著一線鼻涕就流下來,被老牛吱溜一下吸了回去。

樓房開始封頂了,所以老牛們的活兒就輕鬆一些。下午老牛靠在一袋水泥上抽煙,包工頭王文湊過來,問老牛,聽說你想自殺?老牛那時腦袋正痛,就嚼了一聲。王文吃了一驚,怎麼會這樣?好死不如賴活啊!老牛想逗逗王文,就說,總這麼賴活,有什麼意思?王文睜大眼睛說,什麼事想不開啊?老牛不想搭理他,要走,卻被王文攔住。千萬不要幹傻事啊!王文說,你一死,上麵來人查,還以為是我拖欠工錢呢!老牛心裏罵,你他娘本來就拖欠工錢。王文接著說,就算你真的想自殺,也不能選擇這幾天啊!你這等於把我給賣了,是不是?這時老牛已經走遠了,卻仍然聽見王文在後麵喊,要自殺,也得等回了家再說啊!

那幾天,很多工友見了老牛的第一句話不再是“吃了嗎?”,而是“還沒去死?”。說這話時,個個眉開眼笑。

幾天後老牛再一次和大虎湊在一起喝酒,正喝著,大虎的手機響了,大虎就對著手抑鳴嗚哇哇地喊。大虎是工友裏唯一有手機的人,晚上他總拿手機來玩遊戲。等大虎打完電話,老牛說,借我用用?又說,給你嫂子打個電話。老牛接過大虎遞過來的手機,拔了一個號碼,說,找你姨,我二十分鍾後再打。說完他關了電話,朝大虎笑笑說,手機這玩藝兒,我懂。

二十分鍾後,老牛再一次拔通電話,家長裏短後,老牛老婆問發錢了沒?他說沒,還沒。老牛老婆就不樂意了,罵了他一句。老牛就火了,他說上麵不發錢,我有什麼辦法?老牛老婆說你不能跟他們要啊!老牛說你以為他們是你兒子,說要就要?老牛老婆說你真是個笨種!老牛說你這個臭婆娘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老牛老婆說信不信我卸掉你一條胳膊!老牛說我扭斷你的脖子!老牛老婆說去死吧你!啪,電話掛了。

老牛想真是反了。這個臭婆娘怎麼敢這樣跟他說話?

繼續喝酒。這次老牛隻喝了六兩白酒,就覺得多了。他站起來靠著牆根撒尿,看著茶黃色的尿液在牆角畫出一個人形,突然有些興奮。於是他扔下還在一旁喝酒的大虎,一個人爬上了樓頂。

那天是九月九日。

老牛走向樓頂天台的邊沿,站在那裏晃。很大的風,吹得他站不穩。然後老牛就搖搖晃晃地在天台的邊沿散步,學著電視上的雜技演員走鋼絲。這樣走了一會兒,他感覺很沒勁,就坐下來,摸出煙抽。他就坐在天台的邊沿。那是十八層樓的樓頂。他的腳蕩在半空。他聞到自己的絲絲腳臭。

大虎的喊聲突然嚇他一跳。轉頭,大虎正站在身後不遠。他看到大虎哆嗦著嘴唇說,老牛你可千萬不要往下跳啊!他看到大虎朝自己跪下了,嘴裏一個勁兒地說,千萬別跳啊老牛千萬別跳啊。老牛就覺得大虎很好笑。他想自己怎麼會往下眺呢?他又想大虎真是個好人,比王文好,比別的工友好,比他婆娘好。這樣想著他就重新站起來,對大虎說,走,接著喝酒。

老牛剛走出兩步,大虎就樂了。大虎說我就知道你不敢跳!……這幾天王文怕你出事,讓我盯住你。你為什麼想自殺呢?再說就算你真想死,也別在咱倆喝酒的時候死啊!你這不是害我嗎老牛?大虎邊說,邊飛快地往回走。他紫紅的脊梁衝著老牛,離老牛越來越遠。

於是老牛重新轉過身,朝著天空絕望地叫了一聲,然後跳了下去。

半空中老牛滑過一根鐵絲,他感到咯吱窩那兒突然一涼,身子就輕了。離地麵還有一米的時候,老牛後悔了。接著老牛聽到砰的一聲,像一個巨大的熟透的西紅柿摔爛在地上。然後,老牛的那隻胳膊落下來,正好砸中了他的後腦勺。

歌手

歌手站在舞台,汗流滿麵。她用一隻手輕撫胸口,她感覺心髒變成燃燒的炭。很小的舞台,她往前跨出幾步,就碰到離她最近的桌子。桌邊歪著三個男人,喝著酒,頓著酒嗝,打著拍子,眼睛裏射出渾濁的光芒。正是上座高峰,每個桌邊都坐滿了人,桌上的啤酒瓶密密麻麻。音樂聲震耳欲聾,歌手把嗓音扯得很高——她感覺嗓子深處已經開裂。

歌手是兩年前來到這個城市的。之前她參加了很多比賽,試考了很多學校,可是卻總是被無情地淘汰。於是她想到酒吧,想到站在狹小簡陋的舞台上,麵對著慵倦或者瘋狂的酒客。每天她需要演唱一個半小時,可以賺到一百塊錢。一百塊錢,她把它抖出喀嚓嚓的脆響,那是她全部價值的麵。

男友是在酒吧認識的,留長長的頭發,眼睛挑著,彈一手好貝斯。男友喜歡叫她“蜜糖”,有了他,歌手在城市裏並不孤獨。一個月前男友為她介紹一位朋友,三十多歲的單身女子,開著一家公司。那女人很時髦,很漂亮,身段窈窕,談吐優雅。那夜歌手喝多了酒。歌手問你們認識多久?男友說半年。歌手說可是你以前沒有替我介紹。男友就不說話了。他低頭抽煙,鼻翼如大理石般堅硬和蒼白。幾天後男友去了女人的公司,他說他想試一份白天的工作。白天的工作,男友說,白天裏有陽光。

今夜歌手又喝多了酒。她唱了《山歌好比春江水》,唱了《甜蜜蜜》,唱了《歡樂頌》,唱了《好心情》,唱了《牽手》,唱了《卡門》,唱了《To Be loved》……有人發出尖叫,聲音高亢刺耳。有男人跑上舞台,用極紳士的姿勢遞她一瓶啤酒。她接過,笑笑,音樂的轟鳴聲中,一飲而盡。不喝行嗎?當然不行。唱酒是節目的一部分,或許是最為重要的一部分。對酒客們來說,歌手喝酒,遠比唱歌刺激。

又有人跑上來,又一瓶啤酒塞到她的手裏。一曲終了,她脖子一仰,一瓶酒再一次喝光。她喝酒的速度很快,因為伴奏又響起來,她得為酒客們唱下一首歌。

喝到第六瓶的時候,她開始感覺到暈。仍然有啤酒源源不斷地送上來,那是酒客們樂此不疲的遊戲。她將很多啤酒灑到胸前,她感到酒液的陣陣涼意。她穿著單薄的白色絲質演出服,盡管又蹦又跳,可是她仍然感覺手腳冰涼。是歲末,街上正飄著雪,她卻不知道現在離過年,還有幾天。

她已經喝掉九瓶啤酒。她感覺天旋地轉,整個人即將爆炸。她知道自己現在很不成樣子,狼狽得就像酒店裏醉酒的陪吃小姐。有男友在的時候,她會把酒遞給男友一瓶,男友便會在一片尖叫聲中替她喝掉。現在她找誰呢?狹窄的舞台,她找誰呢?暗仄的酒吧,她找誰呢?偌大的城市,她找誰呢?擁擠的世間,她找誰呢?有時候,喝得慢了,酒客們便會跟著架子鼓的節奏齊聲髙喊:一二三四,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諾大的城市,擁擠的世間,她找誰呢?

她不記得自己喝下多少酒。她隻知道胸前濕成一片,嗓子鑽心地痛。她踉踉蹌蹌往外走,她感覺自己在一個半小時裏蒼老了很多。冷風讓她一連打了幾個寒戰,她將風衣裹緊,整個人更加單薄嬌小。到處白皚皚一片,她認為自己是遺忘在雪地裏的一隻舞鞋。

暈。她扶住一棵樹劇烈嘔吐。有男人在不遠處盯住她看,雪地裏如同無所事事的鬼。似乎她吐了很久,她感覺吐出了自己的膽汁。

喝得不少?男人走過來,問她。男人有著粗短的脖子和臃腫的身軀,鏡片後的眼睛閃出藍幽幽的光。

她看男人一眼,抹抹嘴角,笑笑。她邁開腿,有雪片落進她的脖頸。

你,多少錢?男人在身後問她。

什麼?

我是問,多少錢?男人跟上來,與她並肩。男人的表情並不猥瑣,甚至帶著幾分清澈和靦腆。男人是認真的。城市裏有太多這樣的男人。他們有事業心,有責任感,可是他們並不拒絕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子。

她明白男人的意思了。她想大罵男人幾句,可是她張了張嘴,終未開口。男人有什麼錯呢?有錯的是她自己。她不該喝這麼多酒,她不該如此狼狽。她不該孤身一人,她不該當一名酒吧歌手。甚至,她不該來到這個城市。可是,如果不來這個城市,她怎麼能夠,認識她的男友呢?

想到男友她笑了。她知道她將度過十幾個小時的幸福時光。男友會在他們租住的小屋裏等著她,或許為她衝一杯咖啡,或許為她榨一杯解酒的蘿卜汁。更或許,什麼也不說,隻是給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寒冷的冬夜裏,他的胸膛,就是她的天堂。

她打開門,卻僵住了。屋子裏空空蕩蕩,似乎孤寂百年。一盞燈搖曳不止,光影浮動,屋子裏的一切似乎凝上冰霜。寫字台上留著一張簡短的字條,一把漂亮的貝斯斜倚牆角。

“我喜歡陽光。分手吧。”

歌手看一眼,發出一聲短呼。再看一眼,雙手便捂了臉。

跪下

父親說哈時候也不能跪下啊!父親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啊!笨嘴笨舌的父親隻會說這麼兩句,翻來覆去,如同老僧誦經。

兩句話,父親念叨很多年。

農村老風俗,除夕夜,規規矩矩擺上供桌,旁邊燃起黃紙,全家老小跪下,曝膨膨連徳三個響頭。父親卻不跪。不跪,也不準家裏人跪。供桌照樣擺上,酒杯裏美酒飄香,黃紙落進火堆,蜷縮,飛舞,滿載了全家人的希望。父親對他說,心誠就行,跪就免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啊!不能跪。不能跪。父親表情虔誠。父親把膝蓋看得無比神聖。膝蓋是父親的神。

他聽父親的,膝蓋堅硬如同頑石。小學,中學,大學。畢業,進城,結婚。買房,做官,升官。他從鄉下人變成城裏人,從城裏人變成光鮮的城裏人。家裏常常來客,熟人或者陌生人,來了,有事喝茶說事,沒事喝酒下棋。他知道這個位置的重要性,他需要準確地拿捏分寸。

有人敲門,拘謹不安,就像十幾年前的他。從貓眼看,民工打扮,民工表情,民工的卑微與惶恐。把民工讓進屋子,問有事嗎?民工說,孫董的事。灰黑著臉,低著眼神,瞅著腳尖,呼吸是屏住的。問哪個孫董,民工說半天,他才想起孫董的模樣。問孫董什麼事?民工說說好年底給錢,可是要了十幾趟,硬不給……十幾號人的錢呢!問欠多少,民工說每人五千……找您,知道您的話好使。他說您先別急,我總得調査一下。他想給孫董打個電話,翻手機,沒有孫董號碼,翻名片冊,仍然沒有,再翻另一本名片冊……他一邊找一邊對民工說,您有事的話,先回吧。

民工突然跪下。嘭一聲,膝蓋砸上地板,客廳微顫。他一驚,一怔,厭惡感隨即而來。他想至於嗎?不過五千塊錢,至於嗎?男兒膝下有黃金啊!跪下的民工不說話,隻把頭垂得更低。忙把民工扶起,說明天一定找孫董談談。心裏卻恨不得摑這個沒有骨氣的家夥兩記耳光。

翌日在辦公室翻到孫董電話,想撥過去,又想再拖一天吧!——那個民工,總得為他的賤骨頭付出些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