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3 / 3)

第三天太忙,就把這事忘了。晚上回家,妻子告訴他,來找你的那個民工,白天裏,跳了廣告牌。當場摔死,腦漿塗了一地。

驀然想起跪下的狗一樣的民工,心裏猛一抽搐,兩記耳光賞給了自己。他想跪下的縱是一條狗,也得賞它一點殘羹剩飯吧?他省掉一個電話,卻要了別人一條性命。

然民工至死再沒說過一句話。他一言不發地爬上廣告牌又一言不發地跳下來,似乎他的死,與孫董沒有半點兒關係。孫董還是孫董,活得圓滑、周全、囂張並且滋潤。甚至,因為這件事與他,有了更多接觸的機會。

時間長了,竟成了朋友——官場上那種。

他知道孫董的野心。他知道孫董為他挖好諸多陷阱。他小心翼翼避著,處處化險為夷。可是終有一次,稍一疏忽,他就深陷進去。孫董隔著飯桌,滿意地剔著牙。他的要求不高,一個大工程。

他說不行。這工程不屬於你。

孫董就笑了。我有證據……真把那件事抖出去,你就慘了。

他拍了桌子。抖出去,這工程也不屬於你!

可是他怕。恐慌。驚懼。徹夜未眠。他是村子的驕傲,鄉親的驕傲,父親的驕傲,他不能出事;他有家,有妻子,有女兒,他不能出事;他有房子,有車子,有位子,他不能出事。他再一次想起那個民工,民工狗一般朝他跪下,卻送給他一個陷阱。

第二天再找孫董,低聲下氣。他說收你的錢,一分不少退你……除了工程,你要什麼都行。孫董說我隻要工程。他說不可能。孫董說那就對不住了。他說我們是朋友。孫董用鼻子說,味。他說求你,我有今天,不容易。孫董再用鼻子說,哧。

嘭!膝蓋砸上地板,包廂輕顫……他感覺出地板的堅硬,膝蓋的鬆軟……他的動作迅速誇張,世界訇然倒塌……他像民工一樣跪下,像狗一樣跪下……那一刻他想起父親……父親磕磕絆絆地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他說,求求你。

孫董扇動鼻子。味哧。

他一躍而起,拾起旁邊的壁紙刀,狠狠紮進孫董胸膛。他說,求求你。孫董不說話,眼睛驚駭血紅。他拔出刀子,說,求求你。刀子再紮進去。紮進去。紮進去……他說,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他畏罪潛逃。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無影無蹤。而當人們終將這件事漸漸淡忘,他卻突然出現。

是自首。

他說他來自首,既不是良心發現,也不是受夠亡命天涯的折磨。我來,隻因為前幾天,我偷偷回過一趟老家……

……是夜裏,有月。我站在院子裏,與父親告別。父親送出來,老淚縱橫。我們隔著一堆亂石,一棵樹,大約二十步距離。父親說兒啊,你可以提心吊膽過曰子,可是你爹不能,你媽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閨女不能。父親說兒啊,你可以背著罪名東躲西藏,可是你爹不能,你媽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閨女不能。父親說兒啊,你殺了人,你應該坐牢。父親說兒啊,聽爹的話,去自首吧!

……然後,父親走過來。他慢慢走到我的麵前……他走了很長時間……他緊緊抱住了我……

就因為這些?警察有些不解。

是的。他泣不成聲,因為,我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是跪著走到我麵前的……

隊伍打到河的南岸,他開始想家。正是收獲莊稼的季節,他卻手持鋒利的大刀。離家越來越遠,以前,隻隔了麥場般平坦的平原,現在,平原與平原之間,又多出一條河。很小的河,河水及踩,及膝,鱗波閃爍。河水裏還有家,有母親粗糙的臉,小妹的衝天小辮,父親佝倭的腰身。再往南,隔一座低矮的禿山包,敵軍的帳蓬如同繁華的村落。他們距離如此之近,他甚至能夠清晰地聽見對方士兵的嬉笑聲和咳嗽聲。當黃昏,便有香氣從山包那邊湧來。米香,菜香,酒香,或者肉香。排山倒海,直衝他的鼻子,讓他更加想家。

他的腰間總是拴著三個袋子,即使睡覺,也不肯摘下。一個粗布糧袋,結實耐磨,裝了白花花的大米;一個水袋,皮革縫製而成,當走路時,就會晚咣當當地響;再一個,就是馘袋。馘袋很小,精致,溫婉,垂著流蘇,繡了牡丹和平安草,卻幹幹癟癟,腰間無精打采地晃。解下,湊近鼻子,惡臭陣陣襲來。

馘袋裏,裝了耳朵。孤零零的耳朵。左耳。敵方士兵的左耳。被殺死的敵方士兵的左耳。

他清晰地記得每一隻耳朵的來曆。他清晰地記得當他的大刀砍進對方頭骨時那一雙雙驚悚並且絕望的眼睛。那些眼睛如同清澈的寶石,那些軀體如同初生的幼虎。還有耳朵。年輕並且英俊的耳朵。柔軟並且靈敏的耳朵。現在那些耳朵變得紫黑或者灰白,擁擠著,萎縮著,腐爛著,代表著一條條死去的生命。

紅髯將軍對他們說,隻要殺敵十人,便可得到一筆銀錢和一個回家的機會。他需要錢,他更想回家。夜裏躺在帳中,他把耳朵抖出來,排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數。從左邊數到右邊,是六隻;從右邊數到左邊,還是六隻。耳朵們貼緊地麵,仍然警醒模樣,可是它們再也聽不到世間的聲音。

天色微明,他再一次衝上戰場。他的盾牌如同移動的銅牆鐵壁,他的大刀斜斜閃出,血花四濺。戰鬥極其短暫,敵方潰不成軍。這一次他們撤到很遠,他的視野裏隻剩下零零落落的屍體和煙塵四起的平原。打掃戰場時候,將軍說,下一場戰鬥,就在二百裏以外了。他聽了,驀然變了表情,手卻不停,刀尖輕旋,一隻耳朵落進馘袋。

他殺敵三人。現在他有九隻耳朵。九隻耳朵和一隻耳朵沒有任何區別。而當隊伍繼續往南開進,他想,也許這一輩子,他再無可能回到家中。

他需要一隻耳朵。敵方士兵的耳朵。左耳。耳朵是獎勵。是赦免。是回家之路。是家。是母親。父親。小妹。情人。是炊煙。田野。土狗。鋤頭。是結束。是開始。是逃亡。是安穩並且馳然的生活。

夜裏他們得到犒勞,軍帳外燃起炭火,炭火上架起牛羊。官兵們開懷暢飲,夜色中飄散著女兒紅和燒刀子的濃香。半壇酒喝光,他偷偷潛回帳中,解開馘袋,抖出耳朵,排成一列。他伸出手指,從左邊數,九隻;再從右邊數,還是九隻。他開始抹淚,開始抽泣,開始號啕。他的五官扭曲,表情掙?寧。他看看帳外,官兵們東倒西歪,遍地滾動的酒壇如同光溜溜的被割去耳朵的腦袋。他拾起大刀,舉起,低吼一聲,牙關緊咬……

馘袋送到督戰官手中,督戰官一隻一隻地數,認真並且虔誠。數完,抬起頭,看他,就愣了。他問你受傷了?他說,小傷。他問傷了耳朵?他說,是。血花滲出綁帶,宛若給他畫上一隻血耳。督戰官歎一口氣,說好吧。好吧!明天早晨,你就可以跟隨糧草車回家……戰場上最怕想家,你知道嗎?手腕輕抖,十隻耳朵飛落火堆。火變得更旺,像伸向天空的手。火光中傳出劈劈啪啪的炸響,伴隨了詭異並且濃烈的香氣。

可是沒有明天。黎明時分他們受到致命的襲擊。敵軍武器精良,浩浩蕩蕩,八個方向直撲過來。沒有人知道他們如何在一天之內推進兩百裏,發覺時,隻見長矛族成森林,利箭遮天蔽日,他們倉皇迎戰,卻多被直接斬殺帳中。酒香還在彌漫,灰燼尚存餘溫,然地上,夥伴們的屍體,疊股枕臂。

他揮舞大刀,殺敵無數。頑抗與掙紮總會讓人異常驍勇,卻看不到任何希望。夥伴們一個個倒下,帳篷變成一片火海。他看到將軍被一支長矛刺穿喉嚨又被一把大刀砍掉右臂,他看到一隻利箭從督戰官左眼射進又從後腦穿出,他看到執堅持銳的敵軍士兵潮水般一浪高過一浪,他看到一把近在咫尺的大刀,慢慢劃開他的胸膛。

他是最後一名倒下的士兵。他們全軍覆沒。

他看到拴在腰間的三個搖搖擺擺的袋子。他看到肌肉凸起的胸膛和寬闊堅實的肩膀。他看到一張年輕並且英俊的臉。他看到一把鋒利並且血跡斑斑的大刀。士兵盯住他的臉,說,你還沒死?

他笑。

士兵說那補你一刀吧。衝他做一個鬼臉,抬手,刀尖刺進胸膛。巨痛撕心裂肺,可是他依然清醒——有時候死亡,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

士兵將刀拔出,急切地盯住他的腦袋。士兵表情微變,瘋狂地撕開他的綁帶。士兵表情巨變,身體匍然跌倒。士兵開始抹淚,開始抽泣,開始號啕。士兵五官扭曲,表情猙獰。士兵站起來,大刀髙高舉起……

士兵叫一聲娘啊!左耳跌落馘袋,蹦眺不止,當當有聲。

空襲

空襲警報拉響的時候,他正扶母親喝一碗湯藥。湯有些燙,母親邊喝邊用沒有牙齒的嘴巴嘶嘶吸著冷氣。他愣一下,他說飛機來了,我們得躲進地窖。母親說我爬不起來,我等死算了。活這麼大年紀夠本了,我要浪費他們一顆炸彈……他不由分說將母親背起,身後的母親僵硬如一段朽木。

院子裏擠滿了人。第一顆炸彈已經在城北炸響,先是一團烈焰慢慢升騰,緊接著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那聲音緊貼地麵,傳出很遠。然後,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炸彈排成排連成片,一點點往市中心推進。街道上胡亂奔逃著驚恐的人們,他們一邊呼喊著親人的名字,一邊尋著最近處的防空洞。炸彈在城市各個角落同時爆響,地麵劇烈顫抖,到處火光衝天。一位老人在防空洞口被炸倒,他爬起來,抱緊從膝蓋處被齊刷刷炸斷的小腿,一藤一跳撲向洞口;一位少婦從烈焰中慢慢走出,她拖著燃燒的嬰兒車,臉上皮肉翻卷,一塊一塊往下掉。他背著母親,逃向後院,逃向他親手挖成的地害。他不可能擠進離他們最近的防空洞,母親像朽木一樣堅硬,像鐵一樣冰冷和沉重。

整個城市都在燃燒。燃燒帶起的疾風加劇了燃燒的速度,滾滾濃煙又將火光變得模糊,似乎那是滴上宣紙的暗紅朱墨。到處都在爆炸,到處都在斜塌,到處都是驚恐的號呼和絕望的慘叫。一顆炸彈筆直地落下,擊穿兩層樓板,鑲上掛了吊燈的頂棚。片刻後炸彈從頂棚落下,在屋子裏麵炸開。房子就像注滿水的布袋,棱角不再分明。布袋向四個方向爆裂,家在頃刻間蕩然無存。那是他們的家。房子炸開的時候,他和母親,已經躲進了地窖。

地窖通風良好,地害堅不可摧。一排排炸彈炸過去,炸回來,再炸過去,再炸回來,一波連著一波,似乎永不停歇。他扶母親躺下,又在母親身邊睹起身子。地害裏酷熱難當,烤焦燒糊的人肉氣味硬擠進來,不斷衝擊他的鼻子,讓他嘔吐不止。好幾次他想起身,將出口堵上,可是他知道,假如堵上那個出口,隻需一會兒,他和母親,就將窒息而死。

突然母親說,我想你的哥哥。

母親想他的哥哥。他也想。哥哥一年前寫信回來,說他很好,長胖了,也白了。母親不信,母親說他可能胖了,但他怎麼可能白呢?小時候,他和母親常常取笑哥哥的膚色。母親說如果哥哥掉進煤渣,就尋不到了。尋不到怎麼辦呢?就得齜牙。一齜牙,煤濱裏兩排雪白,別動!每到這時,哥哥便紅了臉騰,一張臉更黑了。哥哥木訥,害羞,性情溫和。他和母親都認為哥哥畢業後不會找到工作,誰會想到,哥哥竟也會遠走他鄉?

急忙安慰母親,說等戰爭結束,我們一起去尋找哥哥。這時爆炸聲小了一些,距離也越來越遠,將腦袋湊近窖口,他看到火車站方向的火光映紅了天空。然後,又一輪轟炸開始,炸彈從火車站開始,一排排向他逼近。他縮回來,繼續捲坐著,看著黑暗裏的母親。母親一動不動,似乎昏睡過去。伸手試探鼻息,母親呼吸均勻。他長舒一口氣,重新坐下來。隆隆的爆炸聲忽遠忽近,他守著母親,竟然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他做了很多夢。關於戰爭,關於母親,關於哥哥,關於空襲……那些夢支離破碎,僅是一個個碎片;那些夢又異常清晰,油墨厚重。他打一個寒噤,突然醒來,地害中仍然黑暗一片。伸出手摸身邊的母親,卻什麼也沒有摸到。

他慌了,站起來,腦袋重重地撞上窖頂。急急地爬出地窖,眼前的城市仍然是一朵巨大的扭曲的火焰。他看到母親筆直地站在窖口,頭努力抬著,望著黑壓壓的天空。坐起來都困難的母親,竟然一個人爬出地窖,剪紙般毫無設防地站在窖口!火焰的映襯下,母親灰白的頭發隨風飄揚。一枚炸彈在不遠處落下,一片彈片迎著母親,直直地削過去……

他把母親背回地窖。母親艱難地喘息。彈片依次劃過她的肚腹,胸膛,脖子,下巴,鼻子,額頭……他哭著問你出去幹什麼,你出去幹什麼……

母親說我想看看你的哥哥。

可是母親不可能看見自己的兒子。盡管哥哥加入了敵國國籍,盡管哥哥當了兵並成為空軍,盡管哥哥成為空軍基地的轟炸機飛行員,可是,也許,他不可能參入到這次空襲中來。或者,就算他加入了空襲,母親也不可能看到他。天空中隻有黑壓壓的雲層,她什麼也沒有看到。

母親艱難地說,但願那是你哥哥……但願他不要遇到攔截……但願他和他的飛機,能夠平安地返回……

又一顆炸彈炸開,將母親的聲音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