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青蛙
雨後青蛙滿塘。
彩虹的尾巴插進水裏,傾斜成橋,青蛙們便傻嗬嗬地往上跳。到半空,掉下來,再跳不過一個七彩虛幻的影子,卻讓青蛙彳門興高采烈。
青蛙讓金豆興高采烈。
金豆把老牛拴在一邊,瘦小的身子趴在塘沿,屁股撅起很髙。青蛙們遊來遊去,追逐嬉戲,或跑上岸,凸著眼珠,一動不動,又突然從寬闊的嘴巴裏彈出靈巧的舌頭,卷走一隻盤旋的飛蟲。金豆拍起手笑,他想如果青蛙足夠大,蹦起足夠高,肯定可以舔下雲彩裏的飛機。
吞掉大狗,更是不成問題。
大狗喜歡說這是他養的青蛙,理由是春天時他曾往池塘裏撒下一捧蝌蚪。大狗小金豆兩歲,長得卻又髙又壯。有他在的時候,金豆便被剝奪了看青蛙的權利。後來金豆和大狗打了一架,他騎在大狗的脖子上,掄起巴掌左右開弓。他問這是誰的青蛙?大狗說當然是我的。金豆狠狠地卡住大狗的脖子,指甲深深嵌進去。到底是誰的青蛙?他鋒利的牙齒幾乎切中大狗的鼻子。大狗緊閉眼睛,從嗓子裏擠出又尖又長的嚎叫,當然是我的!後來大狗被偶過的村人救起,站起來的他翻著白眼,腳步踉蹌,脖子上血跡斑斑。當晚大狗就召集他的同學將金豆暴揍一頓,又把他抬起來扔進池塘。——大狗有同學,可是金豆沒有。金豆讀不起書,他日日與一頭老牛相伴。
學校就在池塘後麵,幾間破瓦房,操場上飄著陳舊泛白的國旗。大狗上課時候,金豆就偷偷跑到池塘邊看青蛙,看國旗,聽大狗和他的同學在課堂上扯起嗓子拖起長腔讀《小蝌蚪找媽媽》。聽著聽著金豆就哭了。他沒有媽媽。他讀不起書。他常常被大狗和他的同學欺負。他連看青娃的資格都沒有。
突然金豆產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處死大狗的一隻青蛙。處死青蛙肯定會讓大狗傷心不已。處死青蛙如同處死大狗一樣痛快過癮。
青蛙來,金豆伸手橫掃,青蛙就被他緊握在手。是一隻很小的青蛙,披著淡綠色花紋,蹬著細長的後腿。青蛙的眼睛凸起很高,金豆從它的眼睛裏看到驚恐的自己。金豆對他的表現非常不滿,他想不過處死一隻青蛙,憑什麼要害怕?青蛙青蛙,你的末曰到了。
金豆要把青蛙燒死。他的口袋裏揣著一個一次性打火機,那是他從爹的口袋裏翻出來的。他點著打火機,將淡紅色的火苗調到最大,然後小心翼翼地靠近青蛙。青蛙劇烈掙紮起來,金豆感覺到它強勁的後腿將他的手心劃開兩條深深的口子。紅色的火焰劈劈啪啪地燒烤著青娃綠色的頭顱,那顆碩大的腦袋拚命躲閃,兩隻高髙鼓起的眼睛如同兩顆孤零零的黃豆,似乎馬上就要滾落下來。金豆感覺到青蛙的身子在一點點膨脹,他的手幾乎抓不過來。
突然砰一聲響,打火機在金豆手裏爆炸。持續的髙溫讓它受熱變形,躥出的彈簧在空中翻著跟頭,無氣無力地跌進麵前的池塘。
青蛙還在掙紮。有那麼幾個瞬間,金豆甚至看見它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絕望地哨咬著自己的手指。
驚恐萬分的金豆,決定將青蛙活剝。他見過爹剝掉一隻野兔,從鼻子下刀,左劃拉右劃拉,又輕輕一撕,一張完整的兔皮就撕了下來。可是金豆找不到青蛙的鼻子,他想幹脆從青蛙的腿上下手算了。青蛙還在掙紮,被烤焦的頭顏散發出奇異的香氣,金豆捏住青蛙的一條腿,輕輕一折,隻聽得啪一聲脆響,那條腿就斷了。金豆看到青蛙細細的白色骨頭刺穿綠色的皮膚,就像露出來一截火柴棍。青蛙的掙紮更加強烈,它滑膩的身子幾乎從金豆的手裏逃離。青蛙渾身冰冷,可是金豆感覺他的手中握著一粒滾燙的炭核。金豆滿臉是汗,恐懼被一點點放大。他既想不到青蛙的腿如此之脆,更想不到小小的青蛙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力氣。他咬緊牙關,捏住青蛙的斷腿猛地往上一撕,隻聽岐溜一聲響,一隻光溜溜的被剝掉皮的完整的青蛙就出現在他麵前。
青蛙像在瞬間被脫光了衣服。金豆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身上一絲一絲的肌肉。那些肌肉例整齊,抽搐跳動,雪白,嬌嫩,沒有一絲血珠。然它完整的皮膚並沒有與身體徹底脫離,皮膚連掛在它的頭顱之上,就像青蛙披了一張很寬很柔軟的的披風。青蛙的身體猛然拉長,眼睛瞪住金豆,舌尖倏然彈出,與金豆的鼻子,咫尺之遙。
金豆嗽一聲叫,鬆開手,臉色慘白。青蛙直直地落逆池塘,沉下去,又很快浮出。它以一種怪異的姿勢遊向池塘深處,它遊得彳艮慢,嬌嫩的肌肉撕開河水,發出味味啦啦的聲響。一張完整的青蛙皮在它的頭頂張開成傘,又不斷變幻著形狀,與被活剝的青蛙緊緊相隨。其他青蛙並沒有受到它的影響,它們照樣追逐嬉戲,一遍又一遍跳向彩虹。
金豆慌慌張張地跑向他的老牛。他的兩條腿沒有一絲力氣,他的眼前盡是被剝掉皮的凸著眼睛的雪白嬌嫩的在水中緩緩遊動的青蛙。他想這青蛙也許會把大狗嚇傻嚇瘋吧?他剝了青蛙的皮,就等於剝了大狗的皮。那也是他自找的。誰讓他不允許自己看青蛙?
不遠處的教室裏,大狗們已經讀完兩遍《小蝌蚪找媽媽》。年輕的教師在下課以前叫起大狗,他問大狗聽說你養了一塘青蛙?大狗點頭說是。老師問那麼現在,你認為那是誰的青蛙?大狗擤一把鼻涕,嘿嘿一笑,說,大家的青蛙——那是大家的青蛙。
金豆已經逃出很遠。
丟失的夢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裏你爸的眼鏡,上了霧水。我給他擦,怎麼也擦不幹淨……
槐說後來呢?
母親說後來你爸找來一個大木盆,把我,還有你,抱上去。他推著木盆,劃啊,劃……我閉著眼睛,給你爸唱歌……我不停地唱……唱啊,唱……突然一個大浪打來,你爸就不見了……
那時他們正吃中飯。母親夾一塊魚,小心地擇去上麵的刺。她的表情,平靜得像黃昏的湖麵。
槐不厭其煩地聽母親講夢,聽了三十年。母親的夢千姿百態,千奇百怪,千頭萬緒,千變萬化。進到她夢裏的入,可能有兩個,可能有兩百個,可能有兩千個;夢中的地點,可能在小屋或者馬路,可能在河川或者森林……甚至有一次,母親對槐說,那時我正在月亮上趕劉莊大集……可是她的夢不管如何變化,有一點永遠一成不變。那就是,槐年輕的父親,總是固執地在她夢裏出現。
槐完全忘記了父親的樣子。槐的父親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那時母親還很年輕,鮮花般嬌豔的臉,稗仔般飽滿的身子。那時槐還在繈褓,像未及睜眼的粉色透明的小狗或者小貓。大水眨眼就來了,房子成為落葉,在水中翻著跟頭。父親說,跑。他抱起女人,女人抱起槐,他把女人和槐抱進木盆。木盆飄起來了,他也飄起來了。他鶩水的姿勢怪異並且笨拙,從母親多次的描述中,槐判斷出父親用了狗刨。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眼鏡濕了,你幫我擦。母親就幫他擦幹眼鏡,再幫他戴上。擦幹的眼鏡在幾秒鍾後被重新打濕,巨大的水珠像鏡片淌出的汗。槐在母親懷裏號啕,父親在漫天洪水裏微笑。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你唱支歌給我聽吧。母親就開始唱。她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後來她睡過去。睡過去的她,仍然唱得聲情並茂。再後來她醒過來。醒過來,隻看見一片銀亮黃油的水。
從此,母親隻能在夢中,見到自己的丈夫。她和他牽手和相擁,纏綿和樞氣,卿卿我我和劍拔駑張,恩恩愛愛和白頭偕老。夢成為母親平行並遊離現實的另一個世界,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天她都要給槐講述自己的夢。有一天她說,昨天我給你爸,拔掉十二根白頭發。有一根,分了叉……
槐盯著母親,他發現母親是那樣蒼老。母親的身體飛快地僵化,像一枚風幹的棗,落下了,靜靜等待著冬的掩埋。槐說媽您休息不好嗎?母親說習慣了。這麼多年,天天晚上做夢,醒了,就再也睡不著。母親再一次陷入沉思。槐知道,其實,她怕所有的夢。因為父親總會在夢中出現,三十年來,一夜也沒有落下。夢讓母親在夢裏興奮異常,在醒後傷心不已。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裏你爸,嫌我把菜炒鹹了。這個死老頭子……
年輕的父親,竟然在母親的夢裏,一點一點地變老。槐想著這些,心隱隱地痛。
槐找到學醫的大學同學。他把他請到家中,吃了一頓飯。飯後,同學悄悄告訴他,你的母親,需要更多的休息。
槐說可是她並不累。
同學說可是她睡眠不好。這樣下去,她的身體會徹底垮掉。
槐說可是她三十年來一直這樣。
同學說可是她現在年紀大了。年紀大了,就不比以前。總之,她不需要夢,她隻需要更深的睡眠。
槐聽了同學的話。他的菜譜嚴格按照了同學的指點。茶幾上有茶,客廳裏有淡淡的曲子。所有的一切,全是槐的精心安排,全都有助於母親的睡眠。槐不想讓母親過早衰老。盡管,他似乎無能無力。
終於,那天飯桌上,母親沒有講她的夢。母親靜靜地吃飯,眼睛盯著碗裏的米飯。母親不說話,槐也不敢吱聲。後來母親放下筷子,歎一口氣,站起來。槐說,媽。
母親抬了頭。她眨一下眼,眼角多出一條皺紋;再眨一下眼,再多一條皺紋。槐說,媽,您今天沒給我講你的夢。
母親笑了笑。她說昨天夜裏,我沒有做夢。昨天夜裏,我把你爸弄丟了。槐啊,你說,是不是人老了,連夢都會躲開?
槐說媽,您睡得好,是好事情。聽說,這樣可以長壽。
母親再笑笑。笑出兩行淚。那淚順著她的笑紋,婉蜒而下。她說可是這樣的話,活一千年,又有什麼用呢?如果沒有夢,如果夢中不能相見,我靠什麼,活下去呢?
飛刀
胖劉的飛刀,是菜刀。
很普通的菜刀。木質刀柄,鋼質刀身,土裏土氣的,往廢品站一扔,便再也找不到了。可是這刀拿在胖劉手上,就不普通。一隻雞,隻需劃拉幾下,便美妙分割,這邊是骨,那邊是肉,骨是完骨,肉是全肉,骨上不留一絲肉末,肉上不見一個刀痕;一塊豆腐,放在大腿上,將刀掄圓,啪啪啦幾刀下來,讓徒弟小丁尋個盛水的菜盆,把豆腐推進去,那豆腐就會慢慢散開,呈大小均勻的細絲,晶瑩透明。和頭發一樣細。比頭發還細。
這不算本事。真本事是,胖劉的菜刀,是飛刀。
胖劉給小丁表演過。樹上掛一根繩,繩上係一隻老鼠,老鼠拚命掙紮,四肢糾纏。胖劉退後三十米,問小丁,哪裏?小丁說,左前腿。胖劉就大吼一聲,彎腰低頭,就見一道寒光從屁股後麵直射出去。走近看,地上掉一隻血淋淋的鼠腿。左前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