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 3)

所以說,你很難給胖劉下個定義。是廚子,還是武師?

別的廚子幹完活,將菜刀往木墩上一砍,那菜刀就斜斜直立,直等下次廚子再用,才把它拔起。胖劉不。他的菜刀,總是掛在身後。幹完活,把菜刀往屁股後麵一插,那刀就別在後腰,穩穩當當。然後胖劉披上西裝,騎了自行車回家。你盯著他看,總覺得自行車上,馱一隻肉球。

小丁手藝不精,把土豆絲切成西餐館炸薯條般大小。問胖劉秘訣,胖劉說,沒秘訣,苦練!小丁又說,那飛刀呢?胖劉說,你學這個幹嘛?小丁說,防身,不行?胖劉說,不傳!小丁便撇了嘴,菜刀在案板上無精打采地敲。胖劉看看他,唉口氣。第二天,小丁發現,胖劉的菜刀上多出了兩個凹進去的行楷:胖劉。

那天胖劉回家,行至一處小巷,自行車突然騎不動了,似乎有人在後麵生生拽住。來不及扭頭,就覺得腦袋嗡一聲響,眼前一黑,然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後,摸摸口袋,錢包還在;摸摸腦袋,除了一個鼓起的大包,好像也沒什麼大礙;再摸摸屁股,糟,菜刀不見了!胖劉愣了一會兒,搖搖頭,推著車,繼續趕路。

女人正是這時候跑過來的,一邊跑一邊高呼救命。她的身後追趕著一位殺氣騰騰的男人。男人光著膀子,咬著牙。右手握一把刀。菜刀。

女人跑到胖劉身邊,看著胖劉,眼睛裏滿是驚恐和乞求。胖劉發現女人很好看,顫動的嘴角有一顆跟著顫動的紅痣。胖劉說,上車。女人就上了車。胖劉在後麵猛地一推,女人就踏著車,往前衝去。奇快。然後胖劉轉身,衝男人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胖劉的身子,似一座圓形的鐵塔。

男人說饒你媽個頭,我搶劫!邊說邊朝胖劉撲來。胖劉說你再往前別怪我廢了你!男人不答話。他鼓著腮幫子,眼珠子血紅。菜刀在他手裏,舞得呼呼生風。

胖劉大吼一聲,彎腰低頭——這動作他做過很多次,從未失手——這次卻沒有寒光從屁股後麵飛射出去。他忘記了。胖劉以為屁股後麵,還插著那把叫菜刀的飛刀。於是男人趕過來,把他剁了。

男人刀法精湛。招招致命……

現在胖劉躺在醫院的太平間裏,臉色蒼白,穿戴整齊。小丁跪在直挺挺的胖劉麵前,無聲地哭。

他的手裏握一把刀。菜刀。他把菜刀插進胖劉的腰帶,說,帶著上路吧,師傅。

菜刀上刻著兩個行指小字:胖劉。

小丁說,我混帳,我不該……

就哽咽住了。

哭一會兒,小丁轉過身,朝他的婆娘說,來,你也給師傅磕頭!

於是女人走上前來,跪下。她的嘴唇顫動著,嘴角那顆紅色的痣,也便跟著顫動起來……

匪兵甲

匪兵甲不是匪兵,他是匪兵甲。他在戲園子跑龍套,扮成匪兵甲或者群眾乙。大多情況下,他的台詞隻有一個字:是!這個字被他磨練得字正腔圓,氣吞如虎。

他本來是演主角的。那時他是戲園子的頭牌,一招一式,英俊逼人。台下就有女人粉了腮。好像躲到哪裏,都有他在麵前晃啊晃的。那兩道劍眉高髙挑起,那一雙朗目皎咬如月。還有發青的刀削般的下巴。還有挺拔的雄鹿似的身姿。那時的他,讓鎮子裏多情的女人們,臉紅心跳,神魂顛倒。

可他還是從頭牌變成匪兵甲。因為小武。因為一匹馬。

小武是老板的兒子。他看著小武長大。他給年幼的小武當馬騎,脖子上套了七彩的韁繩。一次小武讓他站著睡覺,理由是這樣才像真正的馬,他就真的站了一夜。小武越長越大,越來越聰明。老板本想送小武出國讀書,可他竟迷上了唱戲。小武學戲,不用拜師,就坐在台下看。看了幾次,竟也唱得有板有眼。那時小武的嗓音開始變粗,下巴上長出淡青色細細的線毛。那時小武的個頭,已經挨到了他的肩膀。他衝小武笑。他說,這樣唱下去,用不了幾天,你就是頭牌了。小武也笑,一雙眼睛盯著他,饒有興趣地閃。老板說還是讀書好,都民國了……再說戲園子有一個頭牌就行了。他和小武一齊點頭。戲園子有一個頭牌就行了,他和小武都理解這句話的深刻。

春天他和小武去郊外騎馬。他對小武說,讓你騎一回真正的馬。兩匹馬,一紅一白,同樣噴著響鼻,同樣健碩高大。上午他和小武並駕齊驅,他騎白馬,小武騎紅馬。到下午,兩人換了馬展開比賽。兩匹馬像兩道閃電往前衝,紅的閃電和白的閃電纏繞在一起,將田野刺出一條含糊不清的裂隙。突然他的馬摔倒了。一條前腿先一軟,然後兩條前腿一齊跪倒在地。馬絕望地踏踢著強壯的後腿,試圖控製身體的平衡,可它還是重重地把身體砸在地上。小武的馬從旁邊躍過去,他聽到小武的嘴裏發出一連串興奮暢快的呼哨。馬把他壓到身下,壓斷他一條腿。

他想怎麼餘這樣?他想被摔斷腿的,怎麼不是小武?中午時,他明明拔掉了白馬蹄掌上的一顆蹄釘。

他的腿終於沒能好起來。他把路走得一瘸一拐。自然,小武取代了頭牌的位置。小武也有一雙咬咬如月的眼睛,也有雄鹿似挺拔的身姿。小武成為鎮上新的偶像。他讓女人們為他神魂顛倒。

於是他成了匪兵甲。戲園子的老板照顧他,留下他跑龍套。他不會幹別的,隻會唱戲。匪兵甲他也演,雖然隻有一句台詞。他啪一個立正,喊,是!字正腔圓,氣吞如虎。時間久了,戲迷們不再叫他名子,直接喊他匪兵甲。

幾年以後,延綿的戰火燒到了小鎮。兵荒馬亂的年月,戲園子逐漸冷清下來。老板開始減人。他減掉一個青衣,又減掉一個熨戲服的幫工。現在老板親自操起熨鬥,那熨鬥把他的身子拉成彎月。他說老板,我不想唱戲了。老板說不唱戲你幹什麼?他說幹什麼都行,反正我要走了。老板看著他,就流了淚。老板說我也是沒有辦法啊。他說不關您的事,是我不想唱戲了。

不唱戲了,卻隔三岔五去戲園子看戲。和那些戲迷一樣,小武一出場,他就鼓掌叫好。他叫好的聲音很大,震得小武心驚肉跳。那段時間小武臉色蒼白,卸了妝,人不停地咳嗽。

小武終於病倒。他躺在床上,笑一下,吐一口血。老板請了最好的郎中,可他還是一天天消瘦,仿佛隻剩一口氣。小武以前就臉色蒼白。小武以前就經常咳嗽。沒人把這當回事,包括小武自己。郎中一邊寫著藥方,一邊輕輕地搖頭。郎中的表情讓小武和老板有一種無力回天的絕望。

老板把熬剩的藥渣倒在戲園子門前。他坐在窗口,愁容滿麵地等待。小鎮的風俗,得了重症的人,都會把藥渣倒在街上讓行人們踩。那藥渣被踩得越狠,病就會好得越快。據說,那病會轉移到踩藥渣的行人們身上。不管有沒有道理,小鎮上的人都信。可是現在戲園子沒有頭牌了,來看戲的人就非常少。稀稀落落幾個戲迷來了,見了門口的藥渣,要麼掉頭便走,要麼捂鼻子皺眉毛,從旁邊小心地繞過。沒有人踩上去,包括那些看見小武就臉紅的女人。鑼鼓寂寞地敲起來了,坐在窗口的老板,眼光一點—點地黯淡。

突然老板看到了匪兵甲。他瘸著一條腿,慢慢走來。他看到門口的藥渣,飛快地愣了一下。他蹲在地上,細細研究一番。然後他站起來,堅定地從藥渣上踏過去。踏過去,再踏回來,再踏過去。如此三圈,每一步都跺著腳,激起幹燥的塵煙和奇異的藥味。他流下悲傷的眼淚。那眼淚混濁不安,恣意地淌。

那以後,他天天來戲園子看戲,天天在新鮮的藥渣上跺腳。可是他終沒將小武救活。兩個月後,病床上的小武在忽遠忽近的敲鼓聲中痛苦地死去。

老板請他喝酒。老板說小武對不住你。他說我對不住小武才對……現在戲園子需要人手嗎?老板說需要。你肯回來?他說您肯要嗎?老板說當然要……小武真的對不住你。他說那我明天就回戲園子來。老板說小武臨終前告訴我,那次你們騎馬,他偷偷拔掉了紅馬蹄掌上的一顆鐵釘。他說都過去了……我明天,還演匪兵甲……我以後,隻演匪兵甲。老板說你會原諒他的,是嗎?

他喝下一碗燒酒,辣出淚。他抬起頭,說,是!聲音從丹田發出,字正腔圓,氣吞如虎。

一條魚的狂奔

他的手裏提一個沉甸甸的衝擊鑽,腰間別一個醜陋並陳舊的卷尺。不遠處的長椅上,坐著幾個等車的人。那裏還有一個空位。他需要一個位子,可是他不敢走過去。

他已經累了一天。他把自己懸掛在接近峻工的樓房外牆,用極度別扭的姿勢把堅硬的混凝土外殼打鑽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孔。這是他在城市裏糊口的唯一本錢和留下來的全部希望。有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魚,——條離開了河川,在陸地上奔跑的魚。他必須不停地狂奔,用汗水濡染身體。他不敢停下來。太陽會把他烤幹。

已經疲憊到極致,他的兩腿仿佛就要支撐不住他瘦小的身體。他不斷變換著站立的姿勢,使自己舒服或者看起來舒服一些。沒有用。腿上的每—絲肌肉都在急速地願跳和抽搐。這些微小的抽搐幾乎要牽著他,奔向站牌下的那一個空位。

姑娘坐在那裏,空位在姑娘身邊。姑娘的額頭灑著幾粒赭紅色的迷人麻點。姑娘的眉眼描得細致和迷人。姑娘穿著很長的黑色皮靴,很短的黑色皮裙。皮裙和皮靴之間,露一截令他眩暈的圓潤的大腿。他看了姑娘很久。他是用眼的餘光看的。城市生活讓他習慣了用餘光觀察所有美好的東西。——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不動聲色。有風,姑娘身上的香味不斷飄進他的鼻子,讓他寧靜、安逸、幸福和自卑。

他上了公共汽車,投下一枚硬幣。他希望得到一個位子。他果真得到了。是公共汽車的最後一排,他衝過去,把身體鑲在上麵。他幾乎在那個巴掌大的硬椅上平躺下來。他是那麼疲憊,坐著有多麼幸福。

香味再一次鑽進他的鼻子,輕撓著他,讓他打一個羞愧的噴嚏。他把腦袋轉向窗外,眼睛卻盯著姑娘綿緞般光潔的皮膚。當然是用餘光,他的餘光足以撫摸和刺透一切。他再一次變得不安起來。他挺了挺身子,坐得筆直。

車廂裏越來越擁擠。所有站著的人,都在輕輕搖擺。姑娘傾斜著身子,一隻手扶住身邊的鋼管。姑娘的旁邊站一位男人,身體隨著汽車的搖擺,不斷碰觸著姑娘。他的臉紅了。好像自己就是那位男人,好像他攥著的,不是冷冰冰的衝擊鑽,而是姑娘甜藕一樣的胳膊。

他看到姑娘扭過頭來,厭惡地看看男人。男人尷尬地笑,做一個無奈的表情。姑娘沒有說話,她小心並艱難地使自己和男人之間閃出一條狹窄的縫隙。汽車突然猛然搖晃,姑娘的努力傾刻間化為泡影。現在她和男人,再一次貼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