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3 / 3)

於是他站了起來。他對自己的舉動迷惑不解。他對姑娘說,這兒有個座位,你坐。他想他應該說出了這句話,因為他的嘴唇在飛快地抖動。姑娘看看他,懵懂著表情,似乎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他隻好指指自己讓出來的位子,他對自己說,這兒有個座位,你坐。

姑娘的額頭灑著幾粒赭紅色的迷人麻點。姑娘的眉眼細致動人。

姑娘瞅瞅他,再瞅瞅那個空位,再瞅瞅他。姑娘把頭重新扭向窗外。姑娘沒有動,也沒有理他。姑娘說,哈。

他的表情便僵住了。他感覺自己被當眾扒光了衣服,所有人都在細細研究他身上每一個杭髒的毛孔。他沒有坐下。他把臉扭向男人。他對男人說,這兒有個座位,你坐。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輕輕頗抖。那是哀求的調子,透著無比的卑微和虔誠。

男人笑了。他不知道男人為什麼笑,但男人的確笑了。男人的臉上霎間堆滿了快樂的細小皺紋。男人沒有動,甚至沒看那個空位。男人盯著他。男人說,哈。

聲音是從鼻子擠出來的。——那聲音有些失真。

他有一種強烈的想哭的衝動。那座位就那樣空著,沒有人去坐。包括他。很多人都在看他,麵無表情。他感覺自己被他們一下一下地撕裂開來,每個人都拿到其中一塊,細細研究。

他提前了兩站逃下了車。他提著那個沉甸甸的衝擊鑽,慢慢走向宿舍。他感到很累,似乎馬上就要淹倒。他經過一個報攤,停下來。他把眼睛貼上了當天的晚報。

他對晚報並不感興趣。他隻想知道現在離過年,還有幾天。

他把衝擊鑽換到另一隻手。他感覺自己是一條即將脫水的魚,正被太陽無情地炎烤。他想明年,自己應該不會再來到這個城市了。因為在鄉下,淌著一條溫暖的河。

一縷熟悉的清香悄悄鑽進他的鼻孔。他沒有轉身,繼續盯著那張晚報。突然他再一次緊張起來,他感覺姑娘就站在不遠處,盯著他看。

他轉過身。他第一次麵對姑娘。他看到姑娘迷人的臉。他的身體開始戰栗不安。

姑娘說剛才是你嗎?他點點頭。姑娘說哦,轉身走開。姑娘走了幾步,再一次停下。姑娘扭過臉,說,謝謝你啊。然後把身子,踅進一家服裝店。

他開始了無聲的狂奔,淚灑成河。他感到安靜和幸福。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魚,在炙熱的陸地上不停地奔跑。他不能停下,他需要汗水和眼淚的濡染。

他想他明年,可能,還會留在這裏。他知道這個城市需要他,用極度別扭和危險的姿勢,將堅硬的混凝土外牆,鑽磨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孔。

1912年的豬頭

1912年的豬頭,掛在周家大院的石牆。那豬頭的前額堆滿皺紋,咧嘴,眯著眼笑。六十多歲的周老爺常靠著那麵牆,把一個水煙袋,咂得咕咕咚咚地響。

—年中絕大多數時間,那個豬頭,是村裏的唯一。幾年前一個清晨,周老爺把一個豬頭刮幹淨,扔進滾水,燙至半熟,撈出,調整好麵部表情,風幹瞭幹,一件貴重的道具就做成了。是,豬頭隻是道具,是供奉鬼神和祭奠亡靈的,吃不得。

常有村人來借。誰家有人死去,過三七或者五七,就會敲開周家大門,塞給周老爺一包點心,說,借豬頭。周老爺便從嘴裏拔出煙袋嘴兒,跑起腳尖,鄭重地取下那個咧著嘴笑的豬頭。風中,周老爺垂在腦後的辮子,像一條風幹的辮子魚,無精打采地晃。

因為那個豬頭,周老爺這位村裏的財主,更有了財主的模樣。

這次借走豬頭的,是張栓。張栓和他的婆娘跪在父親墳前,哭得死去活來。痩骨嶙崎的兒子站在稍遠的地方,摸著一條同樣瘦骨嶙峋的狗,好奇且漠然地看著自己的爹娘。後來他看得有些煩,他發現爹娘總是一個腔調和表情,像夏天裏不知疲倦的鳴蟬。他把目光移開,去看那個豬頭。豬頭在煙霧療繞中笑眯昧注視著正午的太陽,憨態可掬。於是他笑了。他笑了,用手拍拍那條狗的腦袋。

那是極為恐怖的一幕。狗突然瘋一般衝向那個豬頭,撕咬堵頭的一隻耳朵。後來張栓說,那一刻,他分明看到,被咬住耳朵的豬頭,變了表情。

張栓和他的婆娘同時發出一聲慘叫,似乎被咬住的,是自己的耳朵。

他們很快趕走了狗,卻發現那豬頭,已經缺掉一隻耳朵。張栓說完了完了,這下完了。他坐在地上,竟忘記繼續給已故的父親磕頭。

張栓再一次敲開周家大門,再一次塞給周老爺一包點心。周老爺說,給過了。張栓說,您留著。周老爺說,沒這個規矩。給過了。張栓說,豬頭……周老爺這才注意到那個豬頭。他的臉一下子變得無比緊張,皺紋擁擠成一朵掙狩的菊。他朝豬頭跪下,磕頭。磕頭。磕頭。他說,作孽啊!

張栓待在旁邊,手足無措。周老爺一邊磕頭,一邊對豬頭說,這怎麼可以吃呢?會遭雷劈的。張栓說,是狗……周老爺說,狗?他轉過頭,看張栓。他充滿懷疑的臉,讓張栓幾乎站立不住。張栓說,真的是狗……周老爺不再看他。他對豬頭說,作孽啊!

張栓站在屋前,喚出闖禍的狗。他緊握鋤頭,大吼,畜生!就把鋤頭掄了下去。鋤頭在狗頭上一閃而過,發出一聲微小的悶響。那狗就站起來,往前走。往前走的狗,腦袋不再完整,像一隻被橫向切開的葫蘆,翻滾著紅的血和白的腦漿。狗走向張栓,搖搖晃晃,終在距張栓幾步遠的地方,訇然倒下。張栓低了頭,發現腳邊的小半個狗腦殼。有一絲肉,正輕微且快速地跳躍。

張檢站在屋前,喚出闖禍的兒子。他說你為什麼不看好狗?兒子看看死去的狗,顫著牙關,再看看張栓。張栓說你說我怎麼懲罰你?也劈了你的腦殼?兒子嚇傻了,拔腿就跑。他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因為張栓憤怒的鋤頭緊追上去,在他身邊一閃而過。兒子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唆。一條胳膊就斷了。他不敢哭。他盯著自己的胳膊,盯著他爹。他痛得汗流滿麵,滿地打滾。

那胳膊,最終,是殘了。

張栓第三次敲開周家大門。他領著兒子,扛著狗。巳是兩天後了,狗有了臭味,兒子的胳膊,腫得像村頭的碾砣。他站在周家大院,不說話。那時周老爺正聚精會神地對付那個豬頭,並沒有發現他們的到來——直到聞到一股惡臭。周老爺說你幹嘛?張栓把死狗扔下,又按兒子跪下。他說,這夠不夠?周老爺慌了,去扶。這時張栓才發現,原來周老爺剛才在向那個豬頭上,粘一隻渚耳朵。木頭刻成的豬耳朵,用了魚鱗熬成的膠。

周老爺扶起張栓的兒子,發現腫成碾砣的胳膊。他血紅的眼睛瞪著張栓。他抱起張栓的兒子,老淚縱橫。周老爺說,作孽啊!

豬頭還原成原來的模樣。它咧著嘴,眯著眼,笑嗬嗬地,遙望並不存在的未來。

周老爺借出他的豬頭,從此不收點心。他說不能再收。問他為啥不收,他說不為啥,就是不能收。他一次次從牆上摘下豬頭,又一次次把它重新掛上去。他的辮子在風中輕輕地蕩。那是1912年的冬天,膠東農村,奇冷無比。他的辮子,瑟瑟發抖。

那個豬頭,據說又用了二十多年。煙熏火燎中,它的顏色逐漸變灰變暗,直至完全變黑。老年的周老爺把它放在水裏衝洗,不管怎麼努力,也洗不淨。那煙火已經深深滲進它的深層,與它的本身,融為一體。

二十多年裏,那個豬頭笑眯眯地送走了一位位村人,敬奉了一位位鬼神,並給活在世間的人們,心滿意足的安慰。

夜晚父親坐在土炕,給我講這個故事。他說那位周老爺,是你爺爺的爺爺;那位張栓,是他的一個小侄。我說這我知道,你講過多次,我不相信的是,全村怎能隻有那一個豬頭?父親歎一口氣。他沒有回答我的話。他說,睡覺吧!

1966年的骷髏

我的遠房叔提著四齒糞叉,在1966年某個泥濘的午後向後山狂奔。那裏正在掘墳,那是難得一見的場麵。

雨後的太陽濕漉漉的。遠房叔赤裸胸膛,四個尖尖的叉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還是去晚了。村人已經扒開了墳墓,正撬起一個赭紅色的棺材。棺木早已腐朽,陽光下散著刺鼻的黴臭。一隻狐驚恐地逃離,躲在不遠處,放一個響亮的屁。

棺蓋被嘎?開。圍住棺材的村人驚恐地後退,又興奮地伸長脖子。棺裏躺一具白色的骨架。骨架披一襲華美的長衫,長衫上開著大朵的牡丹。那牡丹隨風飄舞,變成一隻隻色彩絢麗的蝴蝶。一霎間,長衫和蝴蝶都不見了。雨後的陽光讓蝴蝶化為煙塵,隨風飄逝。現在棺裏隻剩一具骨架。這個慈祥的骨架,是十幾年前的張秀才。

村人向地上啐一口唾沫,慢慢靠近白森森的骨架。他們細細端詳,幻想能夠發現些什麼。

遠房叔向隊長請示過的。他說,挖我家祖墳吧!隊長擺擺手。他說你家上數一百代都是貧農,挖了有屁用?遠房叔說誰的有用?隊長說南嶺村掘的是翰林的墳,北嶺村掘的是知州的墳,後泊村更厲害,據說掘了康有為的墳……遠房叔說扯淡吧?隊長說當然扯淡,康有為怎會死在膠東?遠房叔說咱村這麼多年,別說翰林知州,連個土匪也不出。就掘我家祖墳吧!隊長說不行……掘張秀才的吧!

張秀才也是農民。“秀才”不是學曆,而是名字。張秀才在地裏抓刨—輩子,最遠到七裏外的公社趕過集。張秀才死的時候,家境還算殷實,兒子給他打了棺材,請了吹鼓隊。那天隊長和遠房叔都被請去吃喝,那是村子難得的節日。隊長說掘張秀才的墳吧!上麵問下來,就說掘了一個秀才……誰知道真秀才還是假秀才?遠房叔就笑了。他說高,實在是高!隊長和遠房叔找到張秀才的兒子。隊長說破四舊,得挖你爹的墳。他說擁護。隊長說會補給你二十斤玉米。他說多謝。隊長說那下午就挖?他說沒問題。隊長說你不去看看?他就紅了眼。他正啃一隻灰菜窩頭,噎住了,脖子上願起一條青筋。他說我能去看嗎?把你爹從墳堆裏挖出來,你會去看嗎?隊長就拍拍他的肩,表示安慰,然後和遠房叔離開。隊長對遠房叔說下午我們早些去,說不定能挖出個金元寶什麼的。遠房叔的臉膛即刻塗抹了彩霞。遠房叔說,妙哉。

遠房叔從人堆外往裏擠,他看到咧著嘴笑的骷髏和咧著嘴笑的隊長。那時遠房叔很生氣,因為親如兄弟的隊長沒有遵守諾言。隊長半蹲下身子,細細研究那個貼髏。他說張秀才現在怎麼這模樣?村人就笑了。似乎他的話很風趣。隊長說好像屁也沒有。村人齊說屁也沒有屁也沒有。隊長說那埋了吧?村人齊說埋了埋了。隊長失望地揮揮手。鋤耙鍁钁一起動作,黃沙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