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會有人來驚擾傻子。在夜裏,他們喝高了酒,站在柳樹下嘔吐或者方便。傻子從樹上跳下來,朝他們嗷嗷怪叫。傻子說不準弄髒我的院子!那些人就樂開了。院子?他們醉熏熏地笑,這城市哪裏還有院子?
製服們早知道夜裏傻子睡在樹上。他們驅趕過幾次,可是傻子很快就會不屈不燒地返回。於是製服們不再理他——反正是在夜裏,反正是在樹上,反正城市美麗的夜景並不計較一棵樹和一棵樹上的一個傻子。
可是有人計較。她是一位女孩。幾天前她盤下了柳樹對麵的雜貨店。晚上她站在櫃台裏,抬頭,就能看見昏黃路燈下的柳樹和昏黃柳樹上的傻子。傻子光著膀子穿著褲頭蜷著身子打著呼嚕,他的睡姿無比放肆。
女孩對她的男朋友說,夜裏柳樹上睡著人。男孩說,是個傻子。女孩說,你讓他離開。男孩說,他又沒惹咱。女孩說,可是他讓我不舒服。男孩問,他怎麼你了嗎?女孩說,沒怎麼我我也不舒服……明天,你找個獵槍,把他像鳥一樣給打下來。
男孩深愛著女孩。自己的愛情和傻子的巢穴,他當然會選擇前者。不過男孩既不會找個獵槍把傻子像鳥一樣打下來,也不會像製服們那樣瞪起眼睛恐嚇傻子。男孩大學畢業,他認為自己有著很高的素質和智商。男孩想了一夜,第二天果然有了辦法。
下午他找來一些剩油漆和一把禿了毛的扁刷,趁傻子不在時,在樹幹上塗鴉一番。他躲進女孩的小店,耐心地等待著傻子。黃昏時傻子邁著正步唱著歌兒歸來,他在距柳樹幾米遠的地方愣住。傻子盯著柳樹看了很久,突然咳啕。他跑上前,摟抱著樹幹,憂傷地親吻著古老幹裂的樹皮。然後他跟柳樹告別,轉身離開,一路淚水揮灑。
……樹幹上畫著一個白色的圓圈。圓圈裏寫著一個白色的漢字:拆。
芒種
小滿過後是芒種。芒種,該種莊稼了。
卻沒有莊稼。土地被炮火翻起一層,又翻起一層。焦土上散落著彈殼,彈片,水壺,斷臂,炸爛的腦袋,淩亂纏繞的腸子。
遠方,有河。河套裏,有蘆葦。那裏不是戰場,蘆葦半人高,連成了片。
山子肌在蘆葦叢中,聽潺潺的水聲。他感覺自己就要死了。他受了傷,白森森的腿骨上,落幾隻貪婪的綠蠅。他抬手去轟,卻轟不走。他就不轟了。他不敢碰自己的骨頭。
山子是被打散的。兩天前,山子拖一條傷腿,鑽進蘆葦叢,就一直躲在裏麵。他聽見遠處有隊伍打過去,幾小時後,再有隊伍打過去,半天後,又有隊伍打過去。終於,槍炮聲稀下來,直至沉寂。卻不敢爬出去。山子搞不清楚,現在,這裏是紅區,還是白區?
離他不遠處的蘆葦在動,有節奏地,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山子端起槍,閉上一隻眼。
手指扣緊扳機。身體繃緊成弓。
山子沒有開槍。槍膛裏隻有一顆子彈。山子一直在等。他不敢開槍。蘆葦叢很密。他不知道對方是誰,自己人,還是敵人。他終於發現對方的腦袋,看清對方的軍裝。幾乎同時,對方的槍口,幾乎頂上他的腦袋。
山子還是新兵。
兩個人近在咫尺。他們狠狠對視著。對方的槍,幾乎觸及山子的眉心;山子的槍,幾乎碰到對方的牙齒。山子牙關輕顫,聽到的卻是對方沉重急促的喘息。山子恐懼到極點。他想扣響扳機。可是他想起家鄉的妻子。這麼近的距離,兩個人,必將同歸於盡。
山子不想死。他沒有開槍。
山子集中意誌,盯著對方的腦袋。那腦袋變得模糊,又變得清晰,變得很大,又變得很小,變得很近,又變得很遠……太陽漸漸毒熱起來,山子的神誌開始恍惚。好幾次,他的麵前,突然翠綠一片,火紅一片,金黃一片,漆黑一片。
山子決定同歸於盡。
他扣著扳機的手指,慢慢加著力氣。
對方突然笑了。扔下槍。
那一霎間,山子想扣響他的槍。他認為自己是勝利者。他甚至看到對方的腦袋爆開,濺出紅和白的血。可是他的手指突然僵直,不能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