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3 / 3)

對方爬到山子麵前,他說,咱們都不是打仗的材料。

山子的槍,頂著他的嘴。他的口水,將,口打濕。

他傷得很重。一條腿腫得很粗。潰爛處流著腥臭的膿液,爬著密密匝匝的蛆蟲。

他從山子麵前爬過去。爬幾步,停下,解開幹糧袋,留下一塊餅。他說,謝謝。然後,繼續爬。

山子的槍,始終瞄著他,直到他徹底消失在蘆葦叢。

那塊餅,救了山子。

幾個月後,打掃戰場的時候,山子再一次發現他。他的頭歪著,脖子上,兩個並排的槍眼。身上到處都是血。血已凝固。他像個千年的陶俑。

那兩槍,也許是戰友打的,也許是山子打的。衝鋒號響起的時候,山子和他的戰友,沒一人受傷,他們不需要餅。

山子想起他爬走時,還說過一句話。

他說,今天芒種,咱們該回家,種莊稼了。

山子就哭了。

立秋

—個排對一個班。黃昏的時候,馬排長率剩下的十幾個兵,包圍了房子。

房子裏還有三個人。一個班長,兩個兵。對方剩下的全部。

馬排長朝房子喊話,快投降吧!你們!

回答他的是一顆子彈。子彈打中馬排長掩身的石頭,激起一縷塵煙。射中石頭的子彈拐了個彎,斬下一棵野菊的頭顱。

馬排長罵一句,娘的!轉頭,向兩個兵使了眼色。兩個兵摟著槍,匍匐前行。他們像兩隻靈巧的水蛇,爬過一條深溝。然後,同時躥起。

一個兵的腦袋突然缺了一半。隻剩一半腦袋的兵端著槍,繼續前衝。馬排長閉上眼。麵目掙貯。

活著的兵杠回他的屍體。一顆褐色的眼球掛在他的嘴角,隨著他的身體,輕輕地晃。兵的臉上糊滿紅紅白白的黏液,絢麗如花。

快他娘投降!別打啦!馬排長哭著朝房子喊話。命令變成哀求。

沒人理他。幾顆彈花再一次在石頭上激起塵煙。

叉有兩個兵衝上去。一個兵抱著槍,一個兵抱一捆手榴彈。抱槍的兵很快被打倒。他在地上劇烈地喘息,一隻手胡亂地抓。

另一個兵把手榷彈,塞進了窗口。

沒來得及撤,手榴彈又被推出。兵的軀體霎間撕成紅的碎片。馬排長身邊,落下一隻抖動的血手。

……馬排長衝了上去。他沒帶槍。他“之”字形前衝。他抱一捆手榴彈。一顆子彈打飛他的帽子,把他的頭,犁出一道粉紅的渠。

馬排長感覺肩膀被咬了一口。灼熱的一口,像射進一隻滾燙的牙齒。

牙齒嵌進了骨頭。馬排長衝到了窗口。

他把一捆冒著青煙的手榴彈推進窗口。

手榴彈被推出來。

馬排長再推進去。

就炸了。聲音很沉悶。房子晃了兩下。世界刹那間安靜。

馬排長和他的兵,衝進了房子。

到處散落著殘肢斷臂。好像,幾秒鍾前,這裏不是戰著的三個人,而是三十個人,三百個入。

馬排長看到唯一一個完整的人。活人。暫時的活人。活人在地上,地上拖一團粉紅的腸子。

馬排長被重重擊了一下。他晃了晃。他說三弟是你嗎?

活人笑笑。

馬排長搖晃著跑過去。他蹲在地上,抓起那團腸子往活人肚子裏塞,他說你怎麼不說話?剛才你怎麼不說話?你怎麼不喊?

活人笑笑。活人說,我瞄準你了……打偏了……

馬排長說,三弟!

活人笑笑。活人說,哥,照顧好娘。眼就閉上了。

馬排長不說話。他瘋狂地往豁開的肚子裏塞那團腸子。他塞啊塞啊,總塞不進去。

打了一天仗,馬排長仍覺得冷。特別冷。

眼淚未及流出,已經結成堅冰。

那天,是立秋。

馬排長沒有照顧好娘。幾年後,他隨很多人,一起逃到合灣。這邊有他的蘭弟,他的娘,他看得見他們,可是走不回來。

馬排長住著豪華的大宅,密不透風。卻總是冷。從皮膚,到骨頭,直到心。

他說,他的生命,永遠停在立秋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