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掏出所有的錢,滿倉算了算,說,有酒有肉,挺豐盛。我揣著錢往外走,卻被滿倉喊住。他說你買了酒菜早點回來,給我剃個頭。我說這是理發店的事吧?滿倉說我還有錢去理發店嗎?我說可是我不會剃啊,在農村我連羊毛都沒剪過。滿倉說很簡單,橫平豎直就行了。我說我怕手一哆嗦,連你的腦袋都剃下來。滿倉說你可真囉嗦。快去快回,給我剃頭!我沒有快去快回。我把錢分成三份。一份買了幾瓶白酒,一份買了一些酒菜,一份買了半隻燒雞。我蹲在路邊,一個人把那半隻燒雞吃得精光。怕滿倉聞到酒味,我沒敢喝白酒。不過我還是喝掉一瓶啤酒,盡管我認為啤酒有一股豬食缸裏的味道。天很冷,啤酒更冷,我的身體不停地抖。我邊抖邊吃,邊吃邊抖。有人從我麵前走過,碰翻站立的啤酒瓶。一滴水從高處落下,正好砸中我的眼角。我討厭那滴水,它看起來像我的眼淚。
回去時候,天已擦黑,街上響起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我提著兩個方便袋,推開門,就看到一隻怪物。
怪物長著滿倉的樣子,腦袋像一個足球,像一隻綠毛龜,像一堆牛糞團,像被剝皮的土豆,像被摔爛的茄子或者冬瓜。怪物滿臉碎發,一雙眼睛從碎發裏洇出來,錯綜複雜地瞪著我看。怪物手持一把鏽跡斑斑的剪刀,剪刀上黏了至少兩塊頭皮。我說滿倉你怎麼不等我回來給你剪?滿倉說等你回來?我這腦袋還能保住嗎?
屋子裏隻掛了一隻十五瓦的燈泡。僅靠這點微弱光芒,我想即使削不掉他的腦袋,至少也能削下他半斤瘦肉。
滿倉一手操剪刀,一手舉一塊碎玻璃,仔細並笨拙地給自己剃頭。那塊當成鏡子的玻璃片好像毫無用處,因為他不斷把剪刀捅上自己的頭皮。他剪幾剪子,轉頭問我,怎麼樣?我說,左邊長了。他就剪左邊,齜牙咧嘴,痛苦不堪。過一會兒,再問我,這回怎麼樣?我說,好像右邊又長了。他就再剪右邊,咬牙切齒,碎發紛飛。我說別剪了滿倉,你快成葫蘆瓢了。滿倉頑固地說,必須剪完!
很晚了,我和滿倉才開始吃年夜飯。我們開著那台撿來的黑白電視機,可是勞屏上雪花飛舞,根本看不到任何影像。滿倉罵一聲娘,喝一口酒;喝一口酒,罵一聲娘。他的腦袋不停地晃。那上麵,傷痕累累。
酒喝到興頭上,滿倉非要和我劃拳。他總是輸,就不停地喝。後來他喝高了,偶爾贏一把,也喝。滿倉低著頭,一邊展示他的勞動成果一邊說,你說我和那個割自己闌尾的巴西人,誰厲害?
我站起來,握起拳頭猛砸那台可惡的黑白電視機。我說你厲害。因為你還得考慮美觀。可是我搞不懂,你為什麼非要在今天剃頭呢?滿倉聽了我的話,抬頭看我。那時電視機正好顯出影像,我看到趙忠祥手持麥克戀戀不舍地說,明年除夕,我們再見。
滿倉向趙忠祥揮摔手。他低著聲音說,記得小時候,家裏窮,過年時,沒好吃的,也沒好穿的,爹領我去剃個頭,就黨過了年。說話時,三十八歲的滿倉就坐在我的對麵,可是他的聲音,似乎飄到很遠。飄到很遠的聲音遇到騰空而起的煙花,被炸得粉碎。
一滴水從高處落下,砸中滿倉的眼角。滿倉忙伸手去擦,可是沒有擦到。那滴水,於是滴進麵前的酒碗。
報仇
滿倉和我蹬著三輪車,經過一家五金商店的門前。那裏總是泊著一輛黑色的轎車,滿倉說那是寶馬。我們的三輪車從旁邊小心翼翼地擠過去,將灰色的影子照上富麗堂皇的車體。約三十米外是我們的住處,那裏堆滿我們撿來的垃圾。滿倉常說這地方是我們的院子。——我們的院子裏,停著一輛黑色的寶馬。
那天的滿倉有些癲狂,他逼著我和他打賭。他說你信不信,我能用指甲把那輛車劃開一條口子?我當然不信。滿倉就狡猾地笑。他說等晚上你瞅好了,如果我真用指甲把它劃開一條口子,你請我喝酒。劃不開,我請你喝。我說太好了。
晚上滿倉將請我喝酒,這毫無疑問。我知道滿倉那幾天正在練一指禪。可是他不是海燈法師,他的指甲不可能硬過鋼鐵和噴塗均勻的油漆。即使某一天,他真的練成了削鐵如泥的一指神功,我想,他充其量敢去比劃自己的三輪車。把寶馬劃出一條口子?我想把他賣了,他都賠不起。
晚上我幾乎將這件事忘記。可是滿倉找到我,他說你不去看我的氣功表演了?我說你先把酒買回來再說。滿倉就嘿嘿地樂。他說你藐視我啊……你先等等我去偵探一下情況。約十分鍾後,滿倉回來。他說現在那裏正好沒有人,走!
滿倉接下來的表演,令我目瞪口呆。他站在那輛黑色寶馬車旁邊,張開右手向我交待清楚,用了魔術師的表情。然後他輕描淡寫地伸出食指,在車體上輕輕一劃。我驚恐地看到,月光下那輛寶馬,真的被滿倉的食指劃開一條白色的口子!滿倉小聲問站在幾步外的我,看清楚了?要不要再來一下?我沒有回答他,轉身就跑。不遠處有人放響了一個爆竹,巨大的燦炸聲讓車“吱吱”地叫起來。我心驚肉跳地回頭,見滿倉正不緊不慢地往回走。他的臉上掛著從容的微笑。他像一位凱旋而歸的大俠。
我改變了初衷。我要滿倉跟我講實話,不然,他別想喝到一口酒。滿倉很痛快地說,行啊。然後他開始了心花怒放的表演和講解。他取來一張白紙,貼到牆上;再取來一張黑紙,貼到白紙上。然後滿倉伸出食指,高叫一聲,吠!他的食指將黑紙劃開一條口子,露出下麵的白紙。滿倉說看見沒有?一指食功,一條口子,一個神奇的魔術,一位中國的大衛·科波菲爾。他用牙齒咬開瓶蓋,滿足地灌一口酒。他的得意讓我厭煩,我被他騙了。
第二天我和滿倉再一次蹬著三輪車從那輛車旁邊擠過去。那時天剛剛亮,街上行人不多。突然滿倉說咱們把紙撕下來吧,省得嚇壞了車主人。沒等我回答,他就從三輪車上跳下來。他盯著自己的勞動果實一陣狂笑,髙叫一聲,呔!又劃開一條口子。這時我看見從旁邊衝過來一位男人。男入揪住了滿倉。男入說,你在幹嘛?我感覺男人的嗓子噴出憤怒的火焰。
滿倉衝男人傻笑。他說你別怕,你的車沒事。他蹲下來,揭掉那張黑紙,再揭掉那張白紙。他說看看,開玩笑呢,不過貼上兩張紙而已。滿倉很為自己的惡作劇得意,他的傻笑就像一壺冰鎮飲料,試圖將男人的火焰澆滅。可是他錯了。男人緊緊地鉗住了他的胳膊。男人說,這是什麼?
是四小坨黏糊糊的漿糊。滿倉重新蹲下,往掌心裏吐著唾沫。他想將漿糊擦掉。我認為他完全可以勝任這一工作。可是男人突然抬起腳。男人說去你娘的。他一腳將滿倉踹倒。滿倉在撲倒的一刹那躲閃了汽車,他堅硬的牙齒在光滑明亮的車體前一閃而過,哨上同樣堅硬的柏油路麵。滿倉爬起後的表情有了小心謹慎的憤怒。他說你怎麼不懂幽默?男人用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回答了他。
我想那天滿倉肯定被打傻了。他目送著男人鑽上寶馬車,臉上是沼澤般迷茫的表情。汽車的尾煙噴中滿倉白色的褲角。他像一段廢棄的木頭線杆。
那天晚上我和滿倉繼續喝酒,滿倉一邊喝一邊叫嚷。他反反複複隻說一句話,他說我要報仇我要報仇。我說我知道,你真會把他的車劃條口子。滿倉說我不會這樣弱智。這男人認識我們,知道我們住在這裏。我說那你怎麼報仇?滿倉意味深長地看我。他說,瞧我的。
滿倉帶我出去。我們走了很遠,來到一個陌生的停車場。滿倉說,你說哪輛車更值錢?我說我不知道。滿倉說那我就隨便挑了,你幫我瞅著點兒。我說滿倉你要幹嘛?滿倉說報仇啊。我看到他從褲兜裏掏出鑰匙,照一輛黑色的轎車狠狠地劃了兩下,然後再掏出一張黑紙,迅速糊上那兩道劃痕……
回到住處,我膽戰心驚地陪滿倉喝酒,身體不停顫抖。滿倉卻沒事一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說當明天那個車主揭開那張黑紙,會是怎樣的表情?我說我不知道。滿倉說,應該是早晨我挨耳光時的表情吧?說到這裏他滿意地笑了。滿倉不停地笑,不停地笑,他的笑聲將整間屋子塞滿,在那一夜,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