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Q總算弄清了玄廣出家的真正原因。原來,玄廣深愛自己的老師,老師是中國第一代搞西方心理學的,人長得很氣派,口才又好,擁躉如雲,女弟子眾多,天天“紅袖添香夜讀詩”,哪把相貌平平的玄廣放在眼裏?糟就糟在玄廣跟他動了真格的,懷了孕。孩子長了老大了,無法做人流,隻好去引產,對玄廣的身體,是個毀滅性的傷害。
談到半夜,玄廣轉來轉去地看衛生間,羨慕得嘖嘖不已,說是出家兩年,都不曾痛痛快快洗個澡。Q聽了之後嚇了一跳,正想可別把攢了兩年的泥兒都涮到這個澡堂子裏,玄廣就已經開始脫衣裳了。
Q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道姑本相,算來她撐死也到不了三十,可她的身體是多麼的難看啊!Q從小在文藝圈中長大,看慣了圈中的尤物,有些女人到了五六十歲甚至更老的年齡,依然美麗。不錯,因為“換膚”,Q給換成了一張黑臉,但她的身體依然冰肌玉骨。可是玄廣,天哪,她的身體比臉還黑得多,如同塗了一層鍋灰似的,乳頭簡直就是黑如點漆了,肚子大得就像生過七八個孩子似的。Q想,這樣的身體別說那位搞西方心理學的了,誰看了都惡心,不定誰搞掂誰呢!以玄廣這樣的體貌,一生中能與所愛有過一次身心投入的結合,真應當燒高香了!這麼想著,Q的表情就有些厭煩,Q盡量客氣地說:“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住持說她一會兒要來,有些事與我商量。”話音未落,玄廣立即套上衣服:“你怎麼不早說?”說著就往外走,又扔了一句叫Q害怕的話:“我明兒個還來,咱們再接著聊。”
玄廣走了,Q又拿起《半枝玫瑰》,卻怎麼也看不下去了。
9
玄空的秘密很快被Q發現了。
美麗的玄空原來是個石女!
玄空其實出道很早,五十年代初,她在第一部電影《玉殞香消》裏就演出來了。那年她才十九歲。故事說的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女人,因為社會和家庭的重壓,割腕自殺。影片很轟動,但是很快遭到了批判,禁演了。後來,玄空又主演《晚秋十月》,其時二十四歲,那是個舊時代的故事,玄空演那種富貴人家的小姐,入木三分。所有人都認定玄空是大戶人家出身。那時玄空還在南方的一個小縣城裏,有一天,突然來自北京的一個神秘人物出現,顯然是奉了上麵的旨意調她入京。之後有好長時間杳無音信,再之後是“文革”,聽說她跳樓自殺未遂。“文革”過後,她還主演過一部片子,叫《鏡花水月》,說的是慈禧晚年的故事。她那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圈內外一片叫好之聲。幾乎與此同時,她還做過首屆中老年模特大獎賽的首席模特。她一出場,個個都咋舌說:原來老太太還能保持這麼優美的身材!但是後來,都傳說她嫁了個老外,再後來,就聽說她削發為尼了。當時傳媒還為此爆炒過一陣,萬萬沒想到她竟做了女道士。
玄空一輩子沒結婚。
Q問:“‘文革’前調你入京是怎麼回事?”
玄空說:“也沒什麼怎麼回事,那一段事是不能說的。什麼時候我活得差不多了,就把那段事寫下來,挺有意思的。”
Q說:“可惜,要是你有一男半女,能賣幾個錢留給他們。”
玄空微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Q又問:“那自殺……自然和這一段的經曆有關吧?”
玄空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姑娘,你這個年紀的人,難以想象那個年代發生的事。人都像瘋子一樣,說翻臉就翻臉,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有點自尊心的就沒法活。”
Q說:“是不是像絞肉機似的?”
玄空說:“不,是製渣機,每個人最後都變成渣滓。”
Q說:“那你?……”
玄空說:“我也是渣滓……不要相信那個年代過來的人。當然,也不要相信我。”
Q又問:“和老外結婚是怎麼回事?”
玄空一笑:“我怎麼結婚?如果我能結婚的話,就不會被逼自殺了。”
Q呆呆地看著她。
就是在那時,玄空說出了自己是“石女”的秘密。
10
玄空說出秘密之後可能很後悔。自那天起臉色就不那麼自然了,總是躲著Q。玄空開始用抹布反複地擦地板。玄空的姿勢很好看也很奇怪,她像日本人似的跪著,整個身子前傾,用一塊擦自行車的布,反複擦地板,就那麼前仰後合,很有節奏地擦著,地板已經亮得照見人影了,她依然不歇手。
住持一看就皺起了眉頭。
“糟了,她又犯病了。”
“什麼?難道她有精神病?”
“是的。”住持一副領導者的樣子,“我剛來的時候,她就這樣子。她要不這樣子,住持的位子就是她的了。”
在夕陽的反照下,玄空擦地板的姿勢很美,住持對Q說:“你知道嗎?有一種女人挺賤的。你對她好,沒用。你對她越凶她越聽你的,那時候,老道長還沒走,天天用腳踹她,疼得她吱哇亂叫,硬是給踹好了。”
Q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被稱作住持的女人。女人正看著玄空,那目光很有一種悲憫,但也有一絲絲幸災樂禍。
11
Q很快發現,除了“五鳳”之外,還有個女人偶爾光臨此地。那女人衣著考究,氣派非凡,一看就不是等閑之輩。往往做大法事的時候,那女人就像個幽靈似的,輕輕巧巧走進來,先往祭壇裏扔些錢,然後就很虔誠地合掌跪拜,總是不等法事結束,就急匆匆地離去。
Q問:“她是誰?”
住持說:“是五鳳觀的大施主。”
玉愛悄悄告訴Q:“她就是出國的那個女孩的母親,你現在住的地方,就是她女兒過去住的。”
Q問:“她是做什麼的?”
玉愛看了她一會兒說:“難道你在報紙上沒見過她?”
Q想了一下,心裏突然一驚:“難道是她?那麼個大人物,她還和你們有來往?!”
玉愛得意地翹起厚嘴唇:“你以為呢——我們這兒是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
“我明白了——她的女兒,一定是住持手心裏的一個籌碼。”Q自作聰明地說。
“我不懂什麼籌碼不籌碼的,反正有點這樣的人物光臨,我們出家人的日子也能過得好些。”
玉愛說完了這話,就開始做活了。五鳳觀的道姑們常做一種精美的刺繡。玉愛正在繡一隻鳳,那隻鳳的雙翅和尾巴完全由金銀線和金箔貼成,底子是一種雙層布料,一層是銀灰,一層是青綠,因為光線的作用,那布料每動一下,就從銀灰裏閃出青綠色來,非常美麗。就是Q這樣見過大世麵的歌星,也從來沒見過這種布料。玉愛說,這是意大利的進口布料。她們與一位意商合夥做服裝買賣,中介就是那位大施主。
Q覺著奇怪了:“那你們的日子應當很好過啊!”
玉愛古怪地一笑:“你好天真!”就低下頭來,再也不跟她說話了。
Q待得無聊,就要玉愛教她刺繡。玉愛教是教,但說什麼也不讓她繡在那種漂亮的衣料上,玉愛說,這衣料是可釘可鉚的,一點不多餘,要是萬一繡壞了,沒法交待。Q隻得在普通的亞麻布上練習。繡了幾天Q就不耐煩了,就東轉西轉地找人聊天。Q發現整個觀內隻有玄覺是深不可測的人,玄覺見了她,隻是笑笑,並沒有多餘的話。Q幾次想跟她搭話,都被她片言隻語打發了。Q細細觀察,發現似乎大家都有些怕玄覺,包括住持在內。
12
有一天深夜,Q一覺驚醒,聽見外麵好像響起了警車的聲音。她全身發涼,冷汗涔涔而下。“來了,來了,大限終於到了!”她這樣對自己說著,然後騰地跳下床來,隻穿著睡衣,輕輕地開了一道門縫。在黑暗中,她看見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走進來,越走越近,腳步在黑暗中發出一種恐怖的令人窒息的聲音,Q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和那聲音融為一體,在靜夜中鼓噪著,猶如要爆炸一樣。
她看見住持如同幽靈一般飄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她不過是想把我穩住!她對我的百般寵愛都是假的!她不過是想用我換取更大的利益而已!人啊人!真是卑鄙!卑鄙!!”
Q這樣想著,就好像有金鍾戰鼓在胸中擂響,她在心裏數著數,“數到十的時候我就走出來,撞他個魚死網破!啊……還是數到十五吧,不,索性是個整數,二十……”她就這麼一點點地往上加著,一直加到一百。這時她看見住持已經在耳房裏拎出來一個道姑,“拎”字其實一點不誇張,住持絕對是拎著她的耳朵把她揪出來的。Q清晰地看見住持臉上凶惡的表情,Q對那個被揪著耳朵的道姑充滿了同情。那道姑轉過身來,是玉愛!玉愛傷心地小聲哭著,求著,好像在說:住持大人,我下回不敢了,再不敢了!!
Q看見那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掏出銬子,亮錚錚地哢嚓一下子就把玉愛銬上了,玉愛像一攤水似的癱在了那裏——暈過去了。
Q呆呆地在黑暗中站了好久,突然一個急轉身回到房間,把那本《半枝玫瑰》從枕頭底下翻出來,幾下子撕得粉碎,然後燃起打火機,把那一堆碎紙屑燒了。火苗把Q的鼻尖映得紅紅的忽明忽暗,Q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險哪,原來哪兒都是陷阱!
13
玄覺是管賬的。玄覺的賬管得一絲不苟,誰也別想鑽空子。但是有一天,早飯之後,Q忽然發現住持悄悄地走進玄覺的房間,兩個人嘀咕了半天。直到吃中飯的時候,住持還沒出來。大家就免不了悄悄議論開了。
玄廣半捂著嘴說:“難道你們不知道?出事兒了!不知道誰給稅務局寫了匿名信,稅務局來查稅,查出一大堆事兒!”Q故意說:“一個小小的道觀,還能怎麼著!”玄廣看她一眼:“聽說,玄覺在別的地方私設了一個賬戶,涉及……涉及到……”玄空一下子睜圓了美麗的眼睛:“她怎麼那麼大膽子!怪不得我們天天喝粥吃鹹菜呢!原來都被這個臭娘們黑走了!不行,得讓她賠償!”玄廣的腦子好,馬上細細算了一筆賬,發現入觀兩年來起碼被盤剝了應得的三分之一,所謂應得的,當然首先是吃的水準。吃的實在是太差了。玄廣想,女人連一張嘴都滿足不了,就真沒什麼活頭了。
玄廣其實還有秘密的收入。玄廣常常化名寫一些心理學方麵的文章,掙一點稿費花花,當然是花在吃上。玄廣還在秘密地學寫小說。因為她發現小說的稿酬要遠高於理論文章。所以她一聽說Q是寫小說的簡直喜出望外。她幾乎每天都往Q那兒鑽,但她很快發現Q的防守固若金湯,即使她把心理谘詢的那一套都使上了也沒用。Q永遠客客氣氣的,拒人於千裏之外。
但是玄廣絕不甘心失敗。
就在發現玄覺私立賬戶的那個晚上,玄廣梳洗停當,再次走進那個豪華的套間,她發現房間沒有鎖,床上攤著一個筆記本,她隨手翻開一看,馬上被吸引住了。那是個日記本,顯然作者是個男人。寫了很多男人的隱秘心理,還有那種男人和女人間的“玫瑰戰爭”。看得出這個男人主要寫了一個女人,他對她有一種愛恨交加的情感。在最後的幾頁裏,男人不斷地寫道:“……她的眼睛裏隻有名和利,她把我放在很次要很次要的位置上,看著吧,我會讓她付出代價的。”“對這樣的女人需要動真格的,光嚇唬嚇唬沒用。她是見過世麵的,但是如果沒有我,她能走到這步嗎……當然,她再也用不著我了,她不過是不好意思說拜拜。”“……今天她打針的時候眼神不對,是的,如果有機會,如果沒有法律,她會殺了我。那麼我為什麼不能為她創造這樣一個機會呢?!要把她拉下來,重新變得一無所有,隻此華山一條路了!!以我這樣的殘破之軀,換她這麼個公眾大紅人兒,值了……”
玄廣看得目瞪口呆。她不知道這裏的“她”是誰,更不明白這筆記本是怎麼落入Q之手的,隻是下意識地覺得機不可失,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她把這個小本子揣了起來,四顧無人,然後溜了出去。
14
自從住持和玄覺秘密談話之後,玄覺就去菜園子了,眾人都暗自稱快。但是玄覺並沒有因此變得沮喪。玄覺依然是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樣子,眼神兒裏總是很踏實,Q覺著,這種踏實隻有兜裏有足夠的銀子時才能有。
但是玄覺一點不露。玄覺總是穿最破舊的道袍,連裏麵的金鏈子玉墜子等等也一概沒有。玄覺一天到晚手腳不停地幹活,但永遠是幹幹淨淨的很麻利,也不說話,每天挑幾擔水澆完園子,沒事兒的時候就鋤草,倒把菜園子整得像模像樣兒的,像個花園。
Q總覺得玄覺有什麼秘密。Q想探問這個秘密,她常常趁黃昏時分,大家吃晚飯的時候來到菜園子。這天似乎是最佳時機,不但玄覺去吃晚飯,連那隻叫她怕的大狗也不在,狗舍裏隻有四隻小狗,粉嘟嘟的很幹淨。Q就從矮柵欄裏翻進去,推推玄覺的木房門,呀的一聲開了。竟是家徒四壁——什麼也沒有。
恍惚覺得有個人在看著她,驀然回首,發現一麵鏡子在旁邊擺著,已經很古舊了,模模糊糊隻能照見個人影兒。忽然,她看見了鏡子的背麵——鏡子背麵是個女孩的肖像,雖然蒙塵,但女孩很生動,很美麗,好像活人似的,而且,像是個混血的女孩。
Q心裏微微一動。
“您可得小心,那鏡子可是個出土文物,捏捏就碎的。”
Q聽見一個沉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Q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半天不敢回頭,仿佛身後那個人正用槍對著她。這種黃昏的沉默著實讓人驚悚,Q竟然在晚風裏發起抖來。
“您怎麼啦?不舒服了?”
這回Q不得不借坡下驢了。Q轉過身來,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可不是,胃裏有點不舒服,就沒吃晚飯,散步到了這兒,看見姐姐的門開著,就想來瞧瞧姐姐——”
玄覺麵無表情地說:“是嗎?難得你想著我。我這兒有三九胃泰,你吃兩片兒?”Q覺得玄覺話裏有話,但心裏有病不好發作,隻好說:“我這也是老毛病了,吃了藥也不管事兒。”說著把鏡子放在桌上。玄覺瞧一瞧,一絲陰翳劃過她深深的眼睛:“您不認識她?她就是您那房間原來的主人,現在不在了。”“不在了?難道她死了?”“不,她出國了。”“噢,出國算什麼新鮮。”“出國是不算新鮮,可她出的這個國有點新鮮。”玄覺冷笑一聲,再不說話。兩人一時很尷尬,Q下意識地撫摸著那麵鏡子,輕輕拭去上麵的灰塵,有些無趣,正想走開,忽聽玄覺說:“你要是喜歡這鏡子,拿去好了。”
Q走出門外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Q拿著鏡子急匆匆往外走,當然看不見玄覺的一臉冷笑。
15
當天晚上,Q的房間裏很安靜。Q於是找日記來讀,這才發現那個小本本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沒了。Q到處亂翻沒有結果。Q冷冷地想:“一定是被人偷走了。這個人,自然是住持。像這樣的女人,窺私欲都非常強。”於是Q百無聊賴,呆呆地盯著鏡子看,就那麼迷迷糊糊睡著了。
當天晚上Q做了個夢。Q夢見鏡子裏的女孩走了下來,和她交談。女孩個子高高的,臉卻是娃娃臉,比鏡子上還要美。女孩愛笑。女孩笑著對她說:“我認識你,你就是那個大歌星。過去我也是你的歌迷,後來到了這個地方,好久沒聽到你的歌了,你的新專輯送我一個好嗎?”Q說:“當然要送,不但要送,還要唱,我現在就唱一個給你聽。”女孩說:“太好了,我這地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Q說:“你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女孩笑著笑著就哭了:“我想家,我想回家。”女孩越不說那是個什麼地方Q就越疑心。Q發現女孩頭上裹著獸皮,上身半裸,下麵隻纏著幾片樹葉,就問:“難道你在非洲的什麼部落?”女孩仍然不回答,隻說:“快唱個歌吧,我好想聽你的歌。”Q隻好唱起來:“蝴蝶蝴蝶我愛你,叫你千遍你不理……”《蝴蝶蝴蝶我愛你》是Q的最新主打歌曲,Q越唱聲音越大,好像置身於一個舞台之上,舞台周圍,是一個巨大的湖泊,湖泊裏的鱷魚全都昂著頭,鼓著眼,呼哧哧往外吐白沫。周圍的蝴蝶蠑螈蟒蛇蜥蜴都隨著韻律扭動著,恰似伴舞。女孩也在身邊狂舞,含著淚說:“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歌星姐姐,你快幫幫我吧!……噢!噢!蝴蝶蝴蝶我愛你,叫你千遍你不理……”
驀地醒了,方知是夢,嘴裏還在嗚嚕嚕唱著,看看窗外,已經破曉了。
16
周圍人態度的變化,從晨禱時Q就察覺到了。
那些躲躲閃閃的目光,在她的身後時隱時現,驀然抬頭,還能捕捉住零星的冷笑。Q做出一副坦然的樣子,眼睛卻隻往住持那兒瞟,住持倒是和平常一樣。住持越不動聲色Q就越嘀咕,Q想:一定是她了,一定是她偷了我的日記本,看來,一切全都敗露了,我得逃了……這麼想著,Q慢慢站起身。Q以不為人知潛移默化的方式從偏殿悄悄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