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漫咖啡1(1 / 3)

第一輯 漫咖啡1

80年代瑣憶

2005年4月的一個夜晚,我從家裏返回人民醫院(其時我正在人民醫院住院),走到馬路中央的那一刹那,我分明看見一輛車疾馳而來,然後是鋸齒劃破玻璃一般難聽的緊急刹車聲,同時看見投射在馬路中央的一團慘白的月光,月光中間一小團黑黑的東西,正是我紮頭發用的絨繩——然而等我再過去撿絨繩的時候,車、月光和絨繩都不見了,好像從來就不曾有過,摸摸頭發,絨繩真的沒了——這是怎麼了?是幻覺,還是我瘋了?!就那麼披頭散發地走進病房,護士們嚇壞了,我知道她們在我眼裏讀到的是——恐懼。

那幾年,我覺得自己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壓倒了。有一天我對一個關心我的朋友說:我總是莫名其妙地害怕。她立即追問:你怕什麼?是啊,怕什麼?假如能說出怕什麼,那麼便是不應怕的了,沒有怕的對象,沒有恐懼的對象——也許,我是在怕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失去了靈魂——到處是謊言,到處是陷阱。有好久了,我害怕外麵的世界,閉門不出。

自由的靈魂都是縱橫捭闔、飛揚遊弋的。按照藏傳佛教的說法,靈魂被稱為“銀帶”,當人們入睡的時候,“銀帶”是遊離於人體之外的,它的遭際便形成了夢。所以,夢和現實隔得並不遠,也許隻隔著一扇窗,可對於有些人來說,這扇窗是一輩子也打不開的,而且他們還要誣蔑那些可以看見窗外風景的人是在說謊。

我始終認為世上的人大抵分為兩種:有靈魂的和沒有靈魂的。有靈魂的人就有痛苦,而沒有靈魂的人,既無前生又無來世,是一@@

群注定在今生一次性消費的人,這樣的人群其實十分可怕。他們混跡於茫茫人海之中,無信仰,無道德底線,更無自省精神,他們有的隻是永不滿足的欲望,和能夠實現這些欲望的手段。他們混淆了視聽,對於人類的精神世界極端蔑視任意踐踏,對於世間的物質巧取豪奪貪婪索取,如果這樣的人再攫取了作家的頭銜,那便是大不幸了。但更不幸的是,這個時代恰恰提供了滋生和繁殖這種人的肥沃土壤。

最近西蒙&舒斯特出版公司來信問,《羽蛇》的卷首語“世界失去了它的靈魂,我失去了我的性”,究竟應當如何解釋。我說,我的意思是這個世界早已墮落成一個物質世界,而失去了它的精神世界,也就是靈魂。而這個“我”,其實是一個大我,也可以說是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更確切地說是中國優秀的知識女性,實際上長期受著難以忍受的戕害(也許已經麻木了)——這戕害或許來自整個男權世界——作為中國女性的最本質的“性”,早已迷失了。

20世紀80年代的第一個春天,我開始發表小說。當年得了首屆《十月》文學獎。現在反省,實在應當感謝那個時代,換了今天,別說是獲獎,像我這等強頭倔腦一意孤行笨嘴拙舌完全不懂得討人喜歡之人,恐怕就是發表也很難吧——文學不知從何時變了味兒——我不想隨便用“低俗”這個詞,我隻想說,是一些人利用了另一些人的人性弱點,把文學變得不那麼純粹了,或者幹脆變成了通向仕途的敲門磚。文學再不是80年代那個剛剛開啟的神聖殿堂了,在這座華麗的殿堂的後廚裏,有人做了手腳,在美酒佳肴裏下了蒙汗藥。在貌似狂歡的饗宴中,大家都來趕著分一杯羹,以致本來清醒的人也醉倒了。

80年代我的經曆充滿了戲劇性,其中之一便是與《收獲》的相@@

遇。1983年我寫了生平第一個中篇《河兩岸是生命之樹》,在宗璞的鼓勵下,作為自然來稿寄去,竟然在一周之內就得到了請我去上海改稿的電報。最有趣的是當時漂亮率直的郭卓老師手持《收獲》為接頭暗號在車站接我,上了編輯部的木樓梯她就邊走邊喊:“接來了,是女的!”——後來她告訴我因為我的名字使編輯部產生了歧義。後來就是小林老師把我約到武康路她家裏談小說。當時小林老師如同我幻想中的呂碧城一般清高卓絕,卻又誠懇謙和——她對小說人物關係的分析深深打動了我——一個無名作者竟得到如此認真的對待,固執如我,也不能不徹底折服。那一天的大事是見到了巴老。當時巴老從一個房間慢慢走向另一個房間,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和藹的笑容,盡管內心充滿崇仰,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甚至連一句平常的問候也說不出來——不知為什麼那時我覺得凡心裏的話表達出來就會變味兒——盡管那一年我已年屆三十,但心理年齡上卻缺乏一個成長期,人情世故方麵基本為零,甚至負數。

曾經說過“80年代是個文學狂歡的年代”,現在看來並不準確。中國文學其實就根本沒有過所謂“狂歡”。確切地說,80年代應當是個“以文會友”的年代。有許多人相識於80年代,也包括一些作家,譬如艾青、宗璞、林斤瀾、張承誌、史鐵生、劉恒、王安憶、王朔、蘇童、紮西達娃、李陀、多多、路東之……至今,仍對他們保持內心的尊敬與喜歡。有一件趣事不可不說:當年看到《十月》所發一篇《晚霞消失的時候》,非常喜歡,想認識作者,當時的好友崔之元(據說如今已經是所謂新左派的領軍人物了)立即說,此事包在他身上。

崔之元是我和鄰居“發小”錢玲共同的朋友。還在上海複旦大@@

學念書的時候,他就曾經受朋友之托,給錢鈴帶了一本書到北京來,那本書是台灣學者孫隆基寫的,題目叫作《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我看過之後深受震撼。小崔直言不諱地對我的小說提意見:“小斌姐的小說缺一種東西。”第二天他就拿來一篇小說,說是朋友寫的,錢玲搶著先看,沒看幾行就紅了臉。我仔細通讀了一遍,寫的是一個女人,如何為了養家去跳脫衣舞,通篇全是性描寫——於是我們就懷疑其實是他所為,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把他給批了一通。他紅著臉申辯:“是朋友寫的,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我倒覺得他寫得很真實,像小斌姐寫的那種東西太素了,簡直就是全素齋,不真實。”

後來,小崔假期的時候幾乎天天來玩,每次都侃得昏天黑地。所以我一說想認識那位署名“禮平”的作者,小崔立即就有了行動。他連夜趕寫了一篇評論給《十月》編輯部寄過去,請他們轉給作者。沒想到,等到第七天的時候禮平”真的回了一封信,邀請我們去他家裏玩。他的真名叫劉輝宣,是當年北京男四中一派紅衛兵的領袖。

那是個部隊大院,顯然劉輝宣的父親是這裏的首長。當時他站在門口接我們,就著月光看去,我發現他與我的想象完全不同,而且,和我認識的一些當年中學運動的領袖人物也完全不同,連說話的方式也不同——這讓我多少有點失望。他家的院子很大,院中央有桌凳,月光下,一個女子坐在凳上梳頭。顯然,她的頭發是剛剛洗過的,肩上披著大圍巾,月光下她的笑容非常婉約,劉輝宣向我們介紹說這是他愛人。我半開玩笑說,那一定就是小說裏的南姍了——他笑嘻嘻的,不置可否。那天聊了許多,卻唯獨沒有聊文學。

崔之元,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1995年獲@@

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曾任教於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政治學係,並於德國柏林高等研究中心、哈佛大學法學院從事研究。2007、2008年春季學期任美國康奈爾大學法學院傑出訪問講座教授。

“走向未來”叢書、“尤利西斯與海妖”、“控製論與社會”、“希臘城邦製度”……瑪爾庫塞、顧準、吉布斯、維納、馬克斯?韋伯、海德格爾……這些名字,都是第一次從他嘴裏聽說的。

還有一個人也說過我那時的小說是“全素齋”——她就是現在大名鼎鼎的白靈。

1987年第一次觸電,導演是導《一個和八個》的張軍釗。張和想象中的差不多,也像當時風行的導演那樣留著滿嘴的絡腮胡子,一雙很有表現力的大眼睛。談得似乎很投機,他說看了《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覺得很好,當然也有一點意見,需要好好磨合雲雲。

過了幾天,他請我吃飯。剛剛上好了菜,像是掐準了點似的,一個年輕女孩風一般地飄了進來。那時候我還真沒見過幾個演員,所以看見那個女孩就覺得挺不錯,我記得當時她穿一身豆沙紫的裙子,驀然看去似乎清純,細細端詳卻頗有幾分妖冶。見了我,她堆下一臉的笑,拉了我的手搖了又搖,像是老熟人似的。然後她開始大誇我的小說,最後她說,如果說有一點意見,就是小說“太素了”(連用詞都和小崔一樣),一部好的小說,應當有性描寫。我記得我當時的回答好像是之所以沒有那方麵的描寫,是因為覺得這部小說裏麵似乎不需要。她的聲音有些粗啞,和那張臉配著不大協調。

最初的時候我很是接受了她。她能說會道討人喜歡,能說會@@

道討人喜歡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吃香。何況她還不僅僅是能說會道,她待人處事恰到好處,她會反著誇人,就如那個笑話裏講的那樣,某老太壽誕會上某人寫道:老太太不是人,這一句話把大家嚇得魂飛魄散,可那人立即筆鋒一轉寫道:老太太是神,如何如何。這樣高精尖、難度極大的誇人方法恐怕不是所有人都能學得會的。

但是白靈絕對具備這種才能。而且我後來才知道,她還有一招撒手鐧。現在想起來,白靈絕對是開放的急先鋒,在80年代後期,她已經完全能把性和情這兩種質地不同的東西分開了,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真的挺了不起。

時隔不久張導就打來電話,請我幫著推薦女主角:“你記憶當中有誰演你的女一號比較合適,想想,或者,見過的,氣質上比較接近的,你都可以推薦……”最後張導急了:“哪怕最近見過的也行!”張導遇上我也算他倒黴。他繞來繞去的,偏我根本沒聽懂他的話,我心思是直的,特別是那時候,根本不理解別人的話外音、潛台詞。於是我就挖空心思地想,誰呢?誰演合適呢?

一道光亮突然升起,之前,根據王蒙小說改編的《青春萬歲》的電影,裏麵有個貧窮的信教的女孩,長著一雙霧蒙蒙的眼睛,那個女孩……好像很合適!我這樣說了,張導卻在電話那邊不吭氣。可笑的是我完全不懂對方沉默背後的含意,一個人開始喋喋不休:“那個女孩的眼睛很特別,你注意了嗎?雖然她穿得破破爛爛,可那氣質,就像個落難公主似的,你不覺得嗎?”我說了又說,直到無話可說,這才察覺到,電話那邊,竟然一直沉默。

《弧光》正式建組了,女一號是白靈。至此,我才算明白張導的苦心。但是我再次露出傻氣,我說白靈和我想象中的景煥絕對不是一回事啊,我就這麼跟副導演說了,末了兒還說了一句:“要麼請她演女三號吧。”於是劇組主創人員再次相聚的時候,白靈一反過@@

去那種無比親熱的勁兒,冷著臉不理我了。

張導倒是一如既往,對我很客氣。且給我開了當時最高的編劇稿費:四千人民幣。扣掉三百的稅,剩下三千七百塊錢,給兒子買了一架星海鋼琴。之後不久遇見劉恒,當時他正在給張藝謀改編《菊豆》,問及我的稿費之後他說,嗯,不錯,我也得跟老謀子要這個價。

《弧光》當時是作為實驗電影公映的,有國內與海外的兩套版本,海外版有當時創紀錄的一分三十秒做愛鏡頭,還得了莫斯科電影節的一個獎。然而我在看粗剪片之後卻發呆失語——這是我寫的那個《弧光》嗎?N年後我才明白,明智如阿城者,才是正確對待原作與成片的典範——陳凱歌請阿城看《孩子王》,阿城說:“我拉的屎我就不看了。”

倒是白靈,因《弧光》而獲得了一個出國學習的機會,這一出去就沒回來,連1961年的生日也變成1968年了。先是風聞她與理查德?基爾合拍了一部“反共”電影,後來又在網上看到她如今妖冶“性感”的照片,直到前不久網上瘋炒她偷東西的新聞——她辯解說,是由於失戀走了神兒——這點我相信,我相信她真的是愛那個男人——在有了無數閱曆後還能有真愛,僅這一點就很了不起了,比起現在戴著各種光怪陸離的麵具玩一夜情的正人君子們,白靈起碼是個“真人”。

值得記憶的還有80年代的北大——自從陰差陽錯地上了中央財經學院,我就成了個不安分的學生,幾乎是入學伊始,就與班上兩名男生往北大跑,一周至少兩三次——聽各種講座——那時,改革開放的大門剛剛向我們打開一道門縫,所以門外的景色也就格外鮮豔奪目。印象最深的是金開誠的文藝心理學和袁行霈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