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講座。至今仍記得袁教授的教誨:詩歌,應當是經曆“從拙入工”和“從工返拙”兩次飛躍。從工返拙的“拙”與最初的“拙”完全不是一回事,那是經過滄桑之後的返璞歸真,是經曆了一次否定之否定後的上升。
北大形形色色的講座聽得我們如醉如癡,而自己的專業倒成了臨時抱佛腳的對象,往往是臨考前才惡補一段,結果倒也不壞——每次的分數都騙過了老師,誤以為我是一名好學生。
我們三人騎著破車上北大幾乎成了當時的財院一景兒。這一景兒的高潮是1980年的北大競選——那一座辦公大樓門口排滿了密密麻麻的自行車。記得有一天,我們剛擠進會場就聽見突然爆發的一陣掌聲:“……要純正必須無知,要正確必須愚昧,要堅定必須癡呆,這與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絕無共同之處!不錯,世界上總有些懶得思考,寧願把個人信仰的選擇交給別人的人。這種人,生在中國便自稱信仰毛澤東思想,生在蘇聯則擁護勃列日涅夫主義,若生在印度,會是個佛教徒,如果生在利比亞,那一定是個穆斯林!”
一片笑聲。黑壓壓的人擠滿了舞台上下、過道走廊,每一個窗台每一個暖氣架上都站滿了人。
提問開始了:“請問,你了解人民嗎?你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嗎?!他們需要的不是言論自由思想解放,是加工資,是就業,是住房!你隻能代表你自己!我們需要的是實幹不是清談,你對我校學生的切身利益隻字不提,我們憑什麼選你做我們的代表?!”
演講者回答:“第一個問題,你的口氣是斷言我不了解人民,這種邏輯我們並不陌生。如果我說,我本身就是人民的一員,你就會說,但是人民是有階級性的;如果我說我本人就做過工人,你又會說工農也有先進與落後之分。總之,因為你斷言我不了解人民,我@@
就怎麼也代表不了人民,而你,卻天然就是人民的化身,對嗎?(笑聲)第二,我們需要的是實千而不是空談。好吧,讓我們來看看人民代表究竟是幹什麼的!我們的工人要會做工,醫生要會看病,法官要能判案。人民代表大會首先是個立法機構,人民代表首先是為人民說話的代表,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人民代表的第一個職能就是要‘空談’!(笑聲,掌聲)當然,還要有敢說真話的政治品質、堅實的理論素養、良好的工作作風和能力等等。舉例來說,雷鋒是個很好的人,但是如果選他當總司令,就意味著說:政治並不是一門科學,而僅僅是一種榮譽!(掌聲)再有,當年馬寅初先生在人代會上提出對人口的限製,幾乎所有代表都反對,於是‘錯批一人,誤增三億’,難道那些代表都是壞人嗎?不,他們都是好人!而我最擔心的就是這種議會:所有的代表都是由不折不扣的好人組成的,但是他們對於政治一竅不通!!”
掌聲響徹了大廳,演講人下麵這句話完全是喊出來的:“還有——我認為,我剛才所說的,是包括我們全體同學在內的主體中國青年和中國人民的最大利益!”
以上的話語,是在典型的80年代的氛圍中產生出來的語言。
後來我認識了那個演講的學生——他其實是個地道的理想主義者,根本不適合搞政治。多少年之後,他依然記得我當時對他的評價:“理想主義的最後一顆棺材釘。”——私下裏想,這個評價,其實也適合我自己。
時代的變化太大了,以至於我們現在想起80年代的種種,常常多少感到不可思議。有朋友說我“是個拒絕與時俱進的人”,我覺得他說對了一半。有段時間,我甚至想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天天和一幫70後、80後的小孩泡酒吧,聊天,聽爵士和搖滾,吃各@@
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從阿瑪尼、範思哲、香奈爾一直逛到粉紅瑪麗、朗姿萊茵、華倫天奴……但這樣的生活還沒到兩個星期,我就對自己深惡痛絕了——匈牙利的獲諾獎作家凱爾泰斯先生說得好:“物質的集中營甚至比納粹的集中營更可怕。”——他想必是經曆過的。
我依然回到自己的慣性中。去體驗寫作中“銷魂的酷刑,極樂的苦痛,痛苦和快樂都是難以形容”(海涅詩)——這大概是我的命,人是抗不過命的。
還是用我最近剛剛完成的一部長篇小說的結尾作為這篇小文的結尾吧:
在一個無邊無垠的背景下,人都是渺小的、無奈的、苟且的、變形的、變態的、痛苦的、壓抑的、抑鬱的、非正常的、無法選擇的、無可如何的、莫衷一是的、隨波逐流的、背叛自己的、變成非我的、藏汙納垢的,無論是她,商娣姐妹,還是王練。甚至是華錚。她想。這麼想著的時候,她看見鏡子裏那個被生活折磨得百孔千瘡的女人,竟然又恢複了一絲生機,從她紅腫的眼睛裏,竟然透出一絲光來,那光越來越亮,照亮了整個屋宇,那光晶瑩通透,恰似一塊沒有雕琢沒有加工的巨大水晶,洞穿了整個黑暗的天空。
可惜,這部小說,目前還不會發表。大概要等很久很久,多少年,我也不知道——但願那時候,我們這個世界又重新注入了靈魂,而我們,也終於在多年迷失之後,重新找到了我們的本性。
母親已乘黃鶴去
2006年12月1日,入冬以來最寒冷的一個日子,母親走了。
正在做晚飯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起,侄兒軒軒的聲音傳來:“三姨,姥姥不行了!”我的心劇烈地抖了一下,因為前幾天似乎就有強烈的預感。“搶救啊!趕快搶救!!”“已經叫了120,正在搶救!”我急如星火,竟然忘了穿毛衣,披了件大衣就衝到夜晚的寒風裏。
在寒風裏抖了七八分鍾,竟然打不到一輛車!坐地鐵!剛剛走進地鐵站口,手機又響了:“三姨,你直接去積水潭吧!”“什麼?這麼冷的天還要把老人折騰到積水潭?把大夫請到家來搶救,告訴他們我們願意出雙倍的錢!”“……三姨,不是的,姥姥……已經走了,搶救無效,已經宣布死亡了……”我的雙腿一下子奇怪地軟了,走路就像在水上漂,我機械地走進地鐵車廂,聽見軒軒在說:“三姨,你直接到積水潭後麵的太平間吧,等著你來挑壽衣呢!”
然後,就再也聽不見了。
1
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的手。母親的手,曾經那麼豐腴、漂亮、秀氣的手,現在幹癟得擠不出一滴汁水,是那種幹裂的土地的顏色。母親的臉是灰白的,大張著嘴,似乎還想向上天要一口氣,隻要有這一口氣,母親還能活,可是上天就是這麼吝嗇,他再不肯把@@
這一口氣給這個耄耋之年的老人了。
母親的身上,依然蓋著那條家常的舊被子;身上穿的,依然是那件舊毛衣。不知給她買的那些新衣裳、新被子上哪去了,還是因為她舍不得穿,舍不得蓋?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大約是憋得太久,已經滾燙,那樣滾燙的淚一滴一滴落下來,好像能夠熔化金屬,但實際上無比寒冷——在太平間裏化成一股白色的水汽,令人寒冷徹骨。
我什麼都不懂,1982年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太年輕,一切都是姐姐說了算,可現在一個姐姐在外地,一個姐姐在美國,弟弟全家和侄兒軒軒,四雙眼睛都在看著我。
我說:壽衣當然要最貴的、最好的。
太平間的師傅立即把最貴的拿出來,是紫紅繡鳳的,鳳凰是機繡的,做工粗糙,土得掉渣,否定。
然後又把各種壽衣統統拿出來:選定了一套紫色繡“卍”字花的,師傅說,老人西行應當鋪金蓋銀,一看,果然墊的是金色,蓋的是銀色,就點頭要了。穿了一半,軒軒突然跑進來說不行,他說姥姥高壽應是喜喪,按規矩要穿大紅的衣褲,並告訴我醫院附近有賣壽衣的,可選擇的很多。
挑壽衣挑到手軟。終於挑到一種真正的大紅,手工繡花,福壽字,緞麵,金絲繡的墊子,上下有荷花壽字如意,紫紅繡梅蘭竹菊緞鞋,最滿意的是我把那條蓋被換成了一條銀色繡古畫的,上麵還繡著“駕鶴西行”四字草書,雅致且古色古香。
母親的臉經過淡妝和修整,變成了生前的模樣。
2
我是最不受母親待見的一個孩子。這大概是因為我雖然外表@@
溫順,但其實又倔又擰又叛逆。很小的時候便初露端倪。譬如有一個下雪天,和姐姐們一起到外麵玩,把新棉襖全都弄濕了,母親說該打,就讓我們三人伸出手,由父親用尺子打。大姐二姐還沒挨上就哇哇哭了,求饒。我卻被尺子打到手腫還堅持著就出去玩!就出去玩!”含淚咬牙不哭出聲——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可惜這句老話我在很大了才知道,那時我早已改不過來了,於是這輩子也就隻有吃虧。
小時候我隻上過幾天幼兒園。阿姨說,走,我們看小鴨子去!我們就排著隊走過院裏(現在的北方交大,那時叫北京鐵道學院)那條石子馬路,那條路可以路過我的家,我遠遠就看見了母親在門口晾衣裳。門口有兩根晾衣竿,形狀有些像單杠,中間係四根鐵絲,這兩排房的衣裳就都晾在這兒。對我們來說晾衣竿還有一重功效,就是當作單杠悠來悠去,比誰悠得高,比誰做的花樣多。
那一天,我毫不猶豫地向母親跑去。盡管阿姨說,不上幼兒園的都算野孩子,我卻是寧肯做野孩子也不上幼兒園了。這大概是我的第一次叛逆行為吧,當時我三歲。
五歲之後,我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墮入了阿鼻地獄。這原因當然是因為弟弟的出生。弟弟是當時父母兩係唯一的男孩,在父係,伯父沒有孩子,叔叔還沒結婚,當然弟弟是徐家第一個男孩;而在母係的說法就更多了,姥姥原來有個唯一的兒子,就是我們的舅舅,死於戰亂,姥姥家雖然是大家族,但是她親生的孩子隻剩了母親一個。姥姥與母親的重男輕女世所罕見。有了弟弟,我就被她們拋棄了,並且拋棄得如此徹底。這對於一個敏感的女孩來說,真的就是地獄,何況,在弟弟出生之前,我是被寵愛得太過分了一點,按照母親的話來說,就是“要星星不敢給月亮”。
十一二歲的時候,我曾經在大學生練習射擊的時候跑到打靶@@
場,希望有一顆流彈飛來結束我的生命。我幻想著母親會為我的死流淚,於是我終於得到了自己生時無法得到的愛,每每想到此時,自己就被自己幻想的場景感動得熱淚盈眶。
也屢屢想向母親證明自己:學習好,門門功課都是五分,得各種各樣的獎,少先隊大隊長,優秀少先隊員……這一切在母親看來,統統是零。有一次學校朗讀比賽,我朗誦的是《金色的馬鞭》,得了第一名,回來把獎狀拿給母親看,母親不屑一顧,隻叫我快去清掃爐灰——那時,家家都在燒煤球爐子。
伯父有一回去蘇聯回來,帶回了三件布拉吉。一件白底子青果領,有極鮮豔的綠葉紅花,是櫻桃那麼大小的花,在那時的我看來,真是漂亮極了。這件最大,給了大姐。一件是乳白色的,亞麻布,領子和袖口都鑲了藍白格的大荷葉邊,很洋氣的,給了二姐。我的那件是白色泡泡紗的,在胸口鑲了一圈鮮紅的緞帶,插進縷空的花朵裏,絲線挖嵌。照媽的眼光來看,這件是最好的。可是沒過幾天,吃晚飯的時候,弟弟就偏偏打翻了醬油碟,我的新衣裳就染了一塊斑。我哭啊哭啊,知道新衣裳是不能再複原的了,可我想要母親說一句話,說一句公允或者同情的話,這句話沒有等來,等來的是一頓老拳,孩子的心就那麼容易被傷害。我其實一直都在做一件事:證明給母親看。但最終我失敗了。終於明白了我要的是不可能得到的,連上帝都不可能公平。
我的童年,就像那件泡泡紗的裙子,在紅白相間的美麗上麵,染了一塊斑。
3
但依然要感謝母親。她是我最早的啟蒙老師,因為她,我學會@@
了畫畫、唱歌、繡花、織毛衣、鉤網袋、編杯子套……有一回她翻箱子,翻出年輕時候描的花樣兒,竟厚厚的有一遝,大多是花草,也有怪怪的,譬如有一幅樣子,是一朵半開的花,花心裏有一張美人的臉,是側麵,有長長的睫毛,我看了喜歡,就學著繡。母親有滿滿一匣絲線,大概有十幾種顏色,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茜紅色和淡青色兩種,簡直柔和得像夢,後來竟再沒見到那樣的顏色。母親給我一小塊白色亞麻布,我小心翼翼地拓下花樣兒,用繡花繃子繃了,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繡好,花瓣用了水紅,葉子用了蘋果綠,美人的嘴一點鮮紅,自以為好看得很,誰知姥姥拿出她年輕時繡的茶杯墊,把我和母親都看傻了。一件寶藍鍛底上繡金錢花,一件淡青緞底上繡荷花蓮藕,都是極盡精美。寶藍色那件,花的輪廓都用金線嵌邊,鐵劃金鉤,很像國外教堂那種洛可可式的彩繪玻璃;淡青色的則以銀色線為主調,藕是玉白的。兩件都緄了邊,是圓的“線香緄”,又叫“燈果邊”。精細到一朵花看不出絲線的縫隙,隻當是又凸起一層緞子似的。後來我把這兩件東西縫在一起,做了一個圓形的小錢包,裏麵放了幾件小手飾,寶貝得什麼似的,現在還收在箱子裏,裝著出嫁時母親給的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