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漫咖啡1(3 / 3)

還有玻璃絲。那時的小女孩誰不攢上幾大包,各種各色的。本是用來紮小辮兒的,當時女孩以長辮為美。黑黑亮亮紮上兩根大辮兒,走起路來,風擺荷葉似的一飄一墜,再配上或鮮紅或碧綠或天藍或杏黃的玻璃絲,煞是好看。後來到了60年代中後期,也就是“文革”時期,女孩剪了革命頭,玻璃絲用不著了,於是就用來編東西。在那個許多人吐血的年代,我們這些小女孩兒卻常常閑得無聊,由無聊而創造,且有公平競爭:每人手裏都拿著一把玻璃絲,或編錢包,或編杯套,倒也自得其樂。我不斷花樣翻新:金魚、熱帶魚、小鳥、蟈蟈、白鵝、葫蘆、桃花、梅花……我還在這些作品的@@

基礎上創作出蜻蜓、青蛙、小兔吃蘿卜等等。

然而母親隻讓我編杯子套,然後她拿去送人。我還接了織網兜的活,織一隻網兜七分錢,她守著我,讓我不斷地織,終於有一天我爆發了:“你老讓我幹活,我是你的包身工嗎?!你幹嗎不讓弟弟幹啊?!”——那時我剛剛讀了姐姐課本上的課文《包身工》。母親又驚又怒,我們大吵起來,幾天都不說話。

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我悄悄流淚,說什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怎麼做也得不到母親的歡心,而弟弟,一天到晚可以什麼都不做,卻可以吃好的,穿好的。我暗下決心,一長大就離開這個家,跑得遠遠的,永遠也不回來。

4

這一天終於來了。

正當十六歲的“花季”,我去了黑龍江。

從照片中我看到自己當年的“尊容”:鬆鬆垮垮的一身藍製服,短辮子,白邊“懶漢鞋”,當然,胸前還有一枚像章。瘦弱,蒼白。沒有任何“花季”的意象。連“花骨朵兒”也算不上。

自認為是上山下鄉成全了我遠離家庭的夢想,所以,剛剛宣布了去兵團的名單,我便匆匆去銷了戶口,回來後才告訴家裏人。父親聽後陡然色變,當天晚上他長籲短歎了一夜,徹夜未眠。我隻是悄悄告誡自己,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動搖,那時我常常看《前夜》《牛虻》《怎麼辦》一類的書,對十二月黨人一類的人充滿崇敬,討厭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可惜的是,我骨子裏實際上卻是個兒女情長的人。

離京那天的場麵很壯觀,值得載入史冊。北京站紅旗飄揚,大@@

紅語錄牌上儼然寫著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車站上人山人海,比肩繼踵,當高音喇叭裏傳出“知識青年同誌們,你們就要離開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了。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希望你們在屯墾戍邊的戰鬥中,為人民立新功”的時候,車上車下哭成一片,頗有生離死別之感。

因為有戴紅箍的工作人員阻攔,家長們被圍在列車的白線之外。這就更加重了悲壯感,真是“哭聲直上雲霄”。我始終沒哭。整個列車上隻有我和一個綽號“老齊頭”的女孩沒哭。父母遙遠地向我招著手。母親哭喊著:“快看看你的鋼筆是不是忘帶了?!”這時火車已經鳴笛,我忽然發現人叢中有賣冰棍的,於是示意父親幫我買根冰棍兒,父親買了整整一盒,請戴紅箍的人轉交。火車開動了,我捧著那盒冰棍兒,清清楚楚地看到父母的眼淚,這才感到一陣椎心之痛。過了天津,大家已經擺脫悲痛開始玩敲三家兒,我卻忽然意識到這一去就是三千六百裏之外,想回家可不那麼容易了。想到這個,自己跑到衛生間裏,號啕大哭。到了傍晚便開始嘔吐,兩天一夜的火車我吐了一天一夜,眼前不斷出現父母含淚揮手的一幕,火車則以震耳欲聾的單調音響向北疾馳,漸漸地,刺骨的嚴寒籠罩了我的整個身心。

在東北,我不斷地生病,卻咬牙不告訴家裏。當時我們是掙工資的,每月三百二十大毛,我每月除了飯費七元零花五元之外,全部寄給家裏。那時的每月二十元對家裏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啊!我這麼做原因隻有一個:還債。——因為每每和母親吵嘴,她總是說“養你這麼大”雲雲,我就總是強頭倔腦地賭氣回答:“我欠你的,我會還!”

那時我完全不懂得:“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再見到父母已經是兩年之後,我第一次有了探親假。母親穿上我為她織的一件毛背心,就再也不脫了——那是我下工之後為她織的,紫紅和雪青兩色線的玉蜀米花樣,並不怎麼好。幾年之後,卻仍見她穿著,心裏便隱隱有點心酸,早把過去跟母親之間的恩怨,拋到了很遠很遠。

5

對於我畫畫,母親是始終支持的。

三四歲的時候,是母親用石筆在洋灰地上畫了個娃娃頭,讓我照著畫,我從此就與繪畫結了緣。姐姐們也愛畫,三個女孩比賽似的,畫得滿地都是,還編著故事,那就是最早的連環畫吧?再大些,上學了,就照著當時的月份牌畫了一個《鸚鵡姑娘》。50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畫著女人頭像的,似乎與30年代上海灘的沒什麼不同。也是一律的柳葉眉、丹鳳眼、檀口含丹、香腮帶赤,像是初學工筆的人畫的畫,連衣褶的線條都是一樣的。月份牌上畫的是個古裝的姑娘,拿一把宮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別致的,是旁邊一個架子上踏著一隻鸚鵡,毛色斑斕得很,好些年後我才知道,那是鸚鵡中的名貴品種,叫作琉璃金剛鸚鵡。

我是用鉛筆畫的,然後用彩色鉛筆上色。母親破例地表揚了我,拿給鄰居看,就宣傳出去了。幾天之後母親興衝衝地說,圖書館長的太太張師母(後來我以她做原型,寫了個中篇《做絹人的孔師母》)請我去她家裏玩,要看看那張畫。一早,母親就讓我換上洗幹淨的衣服,說張師母家是出了名的幹淨,難得請人去的,去了可要處處小心。

張師母非常客氣,浙江人,溫文爾雅,很會打扮。臉上皮膚特@@

別薄,一層淺淺的雀斑,撲了一層淡淡的粉。說話從來不會高聲大嗓。她先給我端了點心盒子,請我吃點心,然後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我的畫,問,願不願跟她學畫絹人。

她是做絹人的,家裏擺滿了一個個的玻璃匣子,裏麵是一個個的絹人,基本都是古裝仕女,有林黛玉、王昭君、崔鶯鶯、穆桂英……她做的絹人,都是出口的,特別精美。

我當然願意,就正式拜了師,幫她畫絹人的臉。還畫了整整一本古裝仕女,後來被老家的爺爺拿走。在學校,我的美術課永遠是滿分。五年級的時候參加了一次國際少年兒童繪畫比賽,拿了個銀質獎。我記得當時畫的是《戰鬥的越南南方青年》。第一稿出來後,美術老師讓我把那個越南女青年的衣褶改一改,她說,女性的胸是凸起來的,那幾道衣褶特別重要。我聽了麵紅耳赤,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女性的胸是應當突出的。那是我第一次畫現代人,此前畫那些古裝仕女,是用不著注意胸的,隻要把臉畫得美麗就行了。

我特別喜歡畫那些古代美女身上的珠寶飾物,畫起來不厭其煩,把一粒粒的小珠子都畫得精精致致。有一次還畫了一個阿拉伯美女,畫的時候我就想,要是將來我也有這樣美麗的衣裳穿就好了。然而在我整個的青少年時代,這不過是一種奢望而已。

母親喜歡這樣的畫,有一次,她把我畫的虞姬貼在臉上細細地看,說:“難為這小丫頭,一根根頭發都畫得這樣細。”那一天,我萬分高興,哼著歌去上學,又哼著歌回家。

6

踏縫紉機,也是母親教的。小學的倉庫附近有兩台縫紉機,我們少先隊幹部值班的時候常去踏著玩。家裏買了縫紉機之後,母@@

親讓我練著匝鞋墊。盛夏的中午,蟬無休止地鳴著,家人在地麵鋪的涼席上發出輕柔的鼾聲,這時踏起縫紉機來特別愜意,間或窗外還有涼風習習,匝好一個鞋墊後,將有一支五分錢的小豆冰棍等著我,可以吃得滿嘴甜香。

黑龍江兵團的冬閑時期,有一段時間女孩子們狂熱地愛上了繡花。每人拿個繡花繃子,互相描了花樣兒,便開始飛針走線,晚上打夜班做顆粒肥,白天休息時間便繡花,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多精力。終於學會了那種凸繡法,也無非是在繡之前,在絲線下麵埋下粗線而已,花很少的錢買上各色府綢布,在上麵繡白色的花,然後做成枕套,在那個單色調的時代,這成了一種享受。因為有母親教的繡花基礎,我便能別出心裁地畫些繡花樣子,各排的女生都來跟我要花樣兒,於是,我的一切都開始有人代勞:洗衣服、釘紐扣、打飯……好享受耶!

從東北回來的那些日子裏,因為羨慕外國畫報裏那些“資產階級”的衣裙,開始學習裁剪。母親過去的一本裁剪書是50年代初期出的,有不少好樣子(起碼在當時這麼認為)。我隻是看了看,便找出一塊三寸布票一尺的布,上去就是一剪子。母親嚇了一跳,咕嚕道這丫頭是狠些,我學了這麼些年的裁剪,還不敢下剪子呢。”後來用那塊布做了一件無領無袖的短衫,竟然還穿了些日子。後來自己設計襯衫,是的確良的,有古色古香的藍色大花,我把剪剩下來的邊匝成一道波浪形的花邊鑲在胸前,還帶卡腰,穿起來效果很好。於是一發而不可收,連續裁了幾件襯衫,還都是新樣子,有一件按照洋娃娃的衣服做的,燈籠袖,中間鑲了寬寬的花邊,做成了不敢穿,隻好穿在裏麵露出一點襯領,造成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效果。後來又和鄰家的女孩玲玲合作(我裁她匝),做成一件墨綠色絲域裙和一件絳紅色尼龍裙,穿著綠色的那一條照了好@@

多相片,果然顯得苗條多了。

給母親裁了一件短袖衫,我自以為駕輕就熟,誰知裁好之後,袖籠的接縫處對不上,隻好又在腋窩處安了一個三角。母親並不知這其中奧秘,十分高興地穿上了,我卻生怕被她識破,提心吊膽了好久。

7

幾十年過去了,我們四個早已長大成人,回憶往事的時候,母親總是很喜歡聽我們講,但是很奇怪,所有的記憶都有偏差。生活,就像是“羅生門”,每人眼裏都有自己的真實,所以每每回憶起來,總要吵成一片。

母親是北平鐵道學院(北方交大前身)45屆管理係的畢業生,當時的管理係,隻有寥寥幾個女生。母親的英文很好,我看過她保留下來的英文作業,那種花體字的英文細如發絲,我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母親寫一筆好字,留下的墨寶不多,卻件件珍奇。母親寫了六十年的日記,直至去世前幾天,還在寫,那樣工整的蠅頭小楷,現在的人,怕是怎樣也不會有這個耐心了。

告別的那一天,我們電視劇中心的領導去了,送了三個花圈,他們說,你母親的相貌好慈祥啊!母親的遺像在微笑著,音容宛在。

最後的時刻,從美國趕回來的姐姐握住母親的手,唱了一支小時候母親教給我們的歌:“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綠如苔,白雲快飛開,讓那紅球現出來,變成一個光明的美麗的世界。風,小心一點吹,不要把花吹壞。現在桃花正開,李花也正開,萬紫千紅一起開,桃花紅,紅豔豔,多光彩,李花白,白皚皚,風吹來,蝶飛來,將@@

花兒采,倘若惹得詩人愛,那麼更開懷!”

我們一起加入最後的合唱,歌聲中,母親的靈魂駕鶴西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