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晴天霹靂啊!良久,我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夜晚,我麵對著自己的時候,淚水止不住地流出來。想著兒子說的,自我走後,喘氣兒就不吃不喝,一天天地弱下去,可一聽開門聲,還拚命掙紮著出來看,喘氣兒是多麼想我啊,它是想看看是不是媽媽回來了!我的小喘氣兒,我的小娃娃,你是媽媽心裏永遠的痛啊!
自此之後,再不能提“養狗”二字了,隻有看看別人家的小狗解解饞。我想過了,隻有等將來老得走不動路了,我才會再養狗。我要養兩隻狗,一隻大的德國黑背,一隻小京巴、小西施或者小博美,我要和它們廝守一處,直到天年。
還有一件事兒要說的,就是為了紀念小喘氣兒,我特意把自己的長篇《德齡公主》裏麵的那隻小狗兒命名為喘氣兒,後來改成電視劇,聽製片人說為了尋找扮演喘氣兒的小狗兒,他們花了不少工夫。電視劇開播的時候,看著屏幕上的小狗,貝貝、包包、喘氣兒……如同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重現,我無語,然後淚如雨下。
天知我有 地知我無
穿白色旗袍的趙一曼坐在一張椅子上,懷裏抱著兒子寧兒。雖然照片呈現出一種古舊的黃褐色,卻遮擋不住我們的女主人公極富書卷氣的美麗。白淨的象牙色的臉上,有那樣一雙深得看不到底的黑眼睛,那裏麵藏著深深的愛與憂鬱。
有誰能想到這文雅嬌弱的軀體內蘊藏著那樣一種駭人的力量?有誰能想到這蓬勃內斂的生命竟結束得那般慘烈?
當然還有那膾炙人口的遺書——給兒子寧兒最後的信,至今令人不忍卒讀。
但是,“趙一曼”這三個字令我想到的,首先卻是童年時讀過的一本《少年文藝》——裏麵講了一個趙一曼少女時代鮮為人知的故事。
趙一曼出身於大地主家庭,按照多年以前的“出身論”,是絕對沒有機會革命的了。但她卻天生喜歡樸素的生活,嗜書如命。趙一曼原名李坤泰,少女時代氣質高雅、清純美麗,但個人生活卻到了不修邊幅的地步。她躺著看書,坐車看書,甚至走路時也要捧著一本書,有時走著走著,忽然撞在樹上。更多的時候,她沉浸在書裏,連冷熱都不知,往往人家都穿上了裙子,她還穿著厚厚的毛衣。她有個非常聰明的小侄女,常常提醒她:姑姑,該換衣服了!姑姑,該梳頭了!她笑一笑,也並不以為意。有一天,小侄女圍著姑姑打轉,姑姑卻毫無覺察。小侄女發現,姑姑的一雙眼睛,牢牢地被一本書捉了去,那本書的名字叫作《前夜》。
直到姑姑把書放下,小侄女才說話:“姑姑,這本書好看嗎?”
“好看,當然好看。”
“它講的是個什麼故事?”
“講的……你現在還不懂,它講的是個很美的愛情故事。”
“我懂,愛情,就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在一起。”
“哈哈,對對,就是這樣。”
“就像我的爸爸媽媽那樣。”
“太對了,你真聰明!”
“那個女的好看嗎?”
趙一曼拉著小侄女慢慢地走進小樹林:“好看,她叫愛倫娜,她長得好看極了,最要緊的,是她的心很美。為了所愛的人,她能夠毫不猶豫地獻出一切……她是俄羅斯貴族的女兒,為了愛英沙羅夫,她失去了繼承權,失去了國籍,甚至失去了父母的愛……”
“英沙羅夫是誰?”
“英沙羅夫是保加利亞的一個革命者。如果說愛倫娜是為愛而獻身,那麼英沙羅夫就是為祖國而獻身,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愛比愛倫娜的更深厚,更無私,也更偉大……”
小侄女並不大懂得姑姑的話,但姑姑的神情感染了她,不知為什麼她小小的心裏升起了一種預感:姑姑將來也會走這條路!
姑姑眉宇間流露出了神聖和冷峻,小侄女聽著周圍樹葉的沙沙聲響,看著夕照把樹林染成純金的冠冕,她小小的心在顫抖。
幾年之後,姑姑真的要去反滿抗日了,臨行的時候大家都很憂傷,愁雲慘霧籠罩著這個家庭,大家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坤泰也許會一去不返。小侄女想要大家笑一笑,想啊想啊,突然看著姑姑,眼睛一亮。
“姑姑,我給你出個謎語吧。”
“好啊,什麼謎語?”
“天知我有,地知我無,人知我有,我知我無。”
趙一曼猜啊猜啊,怎麼也猜不出。
小侄女嘻嘻一笑,指著姑姑的腳說:“就是你腳上的破襪子啊!”
趙一曼一怔,笑了,笑得前仰後合。全家人都哈哈大笑,所有的憂傷一掃而光。
後來,趙一曼來到東北,成為東北抗日聯軍的重要領導人,與著名抗日英雄楊靖宇、趙尚誌並駕齊驅。她率領抗聯隊伍,輾轉在白山黑水之間。再後來,就是我們熟悉的故事了:她因受傷而被俘,受盡了日寇的嚴刑拷打,日軍首領一開始就從她非凡的氣質中判斷,她是共產黨的重要人物,嚴刑無用,隻好把重傷的她送進醫院。在醫院,她做通了一位韓護士和一位警士的工作,他們協助她,逃出了醫院。她策劃的計劃差一點就成功了。
趙一曼在珠河縣被日軍槍殺。那是珠河縣的淩晨。曙光和星星同時出現在天空上,趙一曼抬頭看了看那奇異的景象,覺得那種光照十分迷人。日軍憲兵讓她轉過身去,在那一瞬間,她對著黑洞洞的槍口,突然微微一笑。憲兵拿槍的手顫抖了起來,他們對這個不平凡的中國女人的微笑感到惶恐。
槍響了,我們看到那秀氣冷峭的女人慢慢倒下去,她的腳正對著我們,那是一雙秀美的腳,腳上的舊毛襪仍是破的,露出了腳後跟。再後來,這一切都浸透在新鮮透明的血液中,在星星與曙光的交相輝映下,露出一抹燦紅。
大美青瓷
央視《鑒寶》欄目收視率一路飆升,已成為我的每周必看節目。忽一日,一件青瓷花瓶由專家標出天價,足足嚇了我一跳。後來又知,去年9月,一件元代青瓷龍紋扁瓶曾在美國以583.15萬美元成交,創了中國瓷器公開成交的紀錄,由此方知青瓷之貴。
青瓷是瓷器的最早形態,美麗的青瓷釉色晶瑩豐潤,冷時“如冰似雪”,暖時“溫潤如玉”。據說,優秀的青瓷作品,不但有翡翠之秀色、碧玉之潤澤、紫口鐵足和釉麵開片,還有古樸優美、凝重大方的造型。用複雜的工序燒造出的瓷器釉色青碧,釉層厚潤,可與翠玉媲美,人們常用“千峰翠色”來形容青瓷釉色之美。千百年來,青瓷沿著海上“絲綢之路”傳播到日本、朝鮮、東南亞、非洲和歐洲等地,與絲綢並重,成為中國古文化的象征。
一直以來的說法是:瓷器出現於東漢時期。此次到上虞,才知去年5月,考古人員由出土的89件原始青瓷器推斷,中國青瓷燒製的成熟期應當是在西周中晚期。
這個新發現令我驚喜。自寫過《德齡公主》之後,我一直進入曆史無法自拔,越寫越古,目前正在寫一部戰國時期如姬夫人竊符救趙背景的電視劇,恰好熱衷於自西周以來中國古文化的研究。參觀上虞的青瓷展覽,親眼看到青瓷的鐵胎厚釉和釉麵開滿的層疊斜裂的梅花冰片般的紋路,真是鬼斧神工之妙,於是突發奇想,回來後便將小說中如姬夫人的花瓶酒樽一律改為了青瓷質地。
青瓷之所以取得如此高超的工藝水準和藝術聲譽,從人文角度去剖析,完全出自國人的審美精神。古代中國向來以玉比德,孔子曾說夫玉者,君子可比德焉,溫潤而澤,仁也;栗而理,知也。”而道家的藝術思想似比儒家更具積極意義。莊子曰“天地有大美”,主張“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崇尚自然天趣,反對雕琢細作,認為“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沈括在《夢溪筆談》中也說“造神入理,回得天意”,於是青瓷那種類似天然美玉、精光內蘊、渾然天成的神韻便成了國人所追求的美之象征。
青瓷把大自然優雅的青綠色糅入晶瑩的釉層裏,如同大自然的靈魂融入了燦爛的人類文明中,它是名副其實的中國陶瓷中燦爛而獨特的一支。據說青瓷與青銅器在造型上有著密不可分的血緣關係,在原始社會陶器業很發達的商周時代,青銅業得到發展。開始青銅造型多來源於陶器,而原始青瓷在商周是屬於萌芽和確立之時,它的造型又借鑒於青銅造型。既繼承了商周青銅器的傳統,又不一味擬古。在同一種風格的造型上,由於時代的不同,運用同樣的材質和不同的處理手法而出現不同的藝術效果,這說明一種文化的發展不是獨立存在的,它是遵循著繼承和發展的道路前進的,而每一時代都會賦予它特殊的意義,譬如東晉以來隨著佛教在中國的廣泛流行,飲茶之風大盛,到了唐代飲茶習俗更是風靡全國,從而便刺激了茶具的生產。其中越窯青瓷茶具青秘翠美,精致絕倫,“青如天,明如鏡,白如玉,聲如磬”,與茶色護翠融青共為一體,被“茶聖”陸羽譽為類冰似玉。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在幾千年前,古人們身著綢衣,在柔和的燭光中手持青瓷美器,按照嚴格的禮儀,對坐飲茶,那該是何等真切的關於禮儀之邦的寫照,有如此盛美的傳統文化,又如何能坐視由於文化傳承的斷裂而造成的世風日下,禮崩樂壞,粗糙與欲望化的盛行?!不要蔑視傳統文化吧!
竊符救趙、毛遂自薦、吹簫吳市、趙氏孤兒等等之所以成為千古絕唱,正是由於這些故事中充滿了人性的、理想的光輝,相比較而言,當代很多人的墮落盡管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中國古代優秀文化的失傳無疑是其中至關重要的因素。
我以為,中華民族幾千年的燦爛文化,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特有財富,絕不能隨意丟棄。縱觀當今世界,文化的衝突、邪教的泛濫、自然的破壞、人性的惡化等等,均為社會安定和發展之阻力。然而要消除和解決這些問題,中華文化具有西方文明無法取代的作用。誰都知道,“亞洲四小龍”的崛起和日本的高速發展,都吸收了中華文化思想的智慧。當前西方一些有識之士都在盡力研究中華文化,和一百年前的西學東漸相反,形成了“東學西漸”。這些都說明了中華文化在當今世界仍有極高的價值,21世紀不僅是東西方文化交彙的世紀,還是從過去“以西方文化為主流”轉向“以東方文化為主流”的世紀,複興中華文化絕不是對西方文明的對抗,而是意味著東方文化對西方文化的吸納,從而創新出人類新文化,為人類開啟新的文明。
不是嗎?當我們的青瓷首次傳至法國,立即使法國人為之傾倒,那種神秘美麗的青色,在法語中竟找不出一個恰當的詞來形容,隻有杜爾夫所著《牧羊女亞司泰來》中牧羊人雪拉同在演出時所穿的舞台服裝的顏色略與之相似,於是“雪拉同”便成了青瓷的代名詞。據說,今天英文中的雪拉同(Celadon)即由此演變而來。
回京之後續寫我的戰國小說,想起上虞的青瓷,當晚做了個奇特的夢,夢見在一尊青瓷饕餮龍鳳紋雕塑的背景前,一個身著紅衣的舞姬飄逸飛動,錯彩鏤金,玉綠翠碧。兩旁站立著司簫、笠篌、阮、笙的白衣樂女。一副巨大的編鍾,被舞者長長的水袖拂出叮叮咚咚的清泉之聲,滿目翻飛,縱橫捭闔,旋轉如風,變化無常,高低@@
起伏,回旋律動,疾風驟雨般不可遏製——那位舞者,正是我小說中為了合縱抗秦大計勇敢地竊符救趙的如姬夫人。
當消費成為時尚
——從媽媽的旗袍說起
童年時候,特別喜歡母親年輕時的那些旗袍。其中有一件西洋紅的格外漂亮——軟鍛毛葛的衣料,上麵繡了珠灰和淡青的蘭草,那種柔和婉妙的色調,真是別有一番味道。因此翻母親的箱子便成為我們姊妹童年時的一大樂事。
後來才知道,母親的旗袍是改良式的。最早的旗袍,應當是清代的直筒式旗袍——腰部無曲線,下擺和袖口處較大,配上琵琶襟的馬甲和花盆底的旗鞋,便是典型的清代滿族女人的裝束了。我想旗袍之所以綿延至今,無疑是因了女人們對它的偏愛。一次次改良的旗袍款式顯示了一代代女性審美趣味的變遷,更反映了女性生存的狀態,可以當之無愧地寫進中國服裝史了。
那時我幻想長大之後穿著母親的旗袍走在白楊樹搖曳的小路上。
但是現實離我的幻想十萬八千裏,還未成年,我就被送到了離北京三千六百裏的東北兵團。毫不誇張地說,在那裏,我們經曆過人類最深重的苦難。零下四十多度時依然要出工,做顆粒肥。隻有在零下五十二度的時候休息了一天,那一天,凡出去人的臉上都凍起了大泡。平時是沒有煤燒的,為了不被凍死,我們隻好在雪地裏去刨豆秸燒,一大垛豆秸隻夠燒一爐。我們就睡在嚴寒裏,眼睛盯著掛在天花板上的長長的冰淩,直到天明,這算是好的,還經常半夜裏被緊急集合號叫醒,到外麵的冰天雪地之中去摸爬滾打,一喊臥倒就得趴進齊膝深的大雪裏,凍上十分鍾。而夏天,在烈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