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色彩是我一生的愛好。我最早的理想是做一個畫家。至今我都認為,沒有選擇畫家這個行當是我一生的錯誤。我的記憶裏充滿了色彩:在我出生的那所房子裏,有一口很大的鑲金嵌銀的鍾,雕得很精美,鍾盤上是羅馬數字,鍾擺是純銅的,已經生出綠色的@@
銅鏽,但總是走得很準。我從小睡眠就不好,一點點聲音也會睡不著,可那鍾擺聲音很大,卻對我毫無影響,很奇怪。鍾的兩旁是筆筒,造型是典型的中國古董,畫的卻是日本女人,赤著一雙腳,那麼鮮活的白腳丫,伏臥在綠的草坪上,隻有嘴巴一點點鮮紅。那一點鮮紅對於我和姐姐們是絕對的誘惑,我們趁著媽不注意的時候,偷著用她的深絳色唇膏,把嘴唇抹得紅豔豔的。
童年的色彩是混沌的。我的童年既快樂又痛苦。快樂和痛苦都達到了極致,人格就可能分裂。那混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色彩至今仍是我寫作時的養分,也是我內心真正痛苦的來源。我的天性愛吃愛穿愛玩,從小就被媽媽和外婆罵為好吃懶做,這是我們家鄉罵女孩子最狠的話了。我覺著委屈。因為那時並沒有什麼好吃的,穿就更談不上了:永遠撿姐姐們剩的穿。一件紅底黑格的小棉襖穿了三個人,本來極鮮豔的紅底子傳到我這裏成了土紅色,上麵有一層洗出來的白絨毛。
媽媽很早就教我做女紅:繡十字布,織網兜,鉤手袋……並不是做著玩玩的,而是她心血來潮接了居委會的活。那時真的不懂,一個學齡前兒童每晚繡花繡到十點,怎麼還會被冠以“懶做”之名?於是就難過,就鬱鬱寡歡,結果就是越發不討大人的喜歡。
伯父有一回去蘇聯回來,帶回了三件布拉吉,一件白底子青果領,有極鮮豔的綠葉紅花,是櫻桃那麼大小的花,在那時的我看來,真是漂亮極了。這件最大,給了大姐。一件是乳白色的,亞麻布,領子和袖口都鑲了藍白格的大荷葉邊,很洋氣的,給了二姐。我的那件是白色泡泡紗的,在胸口鑲了一圈鮮紅的緞帶,插進鏤空的花朵裏,絲線挖嵌。照媽的眼光來看,這件是最好的,可是沒過幾天,吃晚飯的時候,弟弟就偏偏打翻了醬油碟,我的新衣裳就染了一塊斑。我哭啊哭啊,我知道新衣裳是不能再複原的了,可我想要父母@@
說一句話,說一句公允或者同情的話,但這句話沒有等來,等來的是一頓老拳,孩子的心就那麼容易被傷害。——父母雖然都受過高等教育,可在重男輕女這一點上,他們並不比農村老太太更開明。
有時覺得我一生都在做一件事:證明給爸爸媽媽看。但最終我失敗了。終於明白了我要的是不可能得到的,連上帝都不可能公平。
我的童年,就像那件泡泡紗的裙子,在紅白相間的美麗上麵,染了一塊斑。
“文化大革命”
“文革”是令人驚恐的對比色:黑白相間,間有血色。
那時我在小學,馬上就要畢業考了,老師找我談話,說是全校準備保送兩名學生,其中有我。我並不怎樣興奮,認為理所當然。盡管我“好吃懶做貪圖享受”,但我的確是個好學生。有許多的獎章獎狀放在我的抽屜裏,學校如有國慶少先隊隊列,給領導人和外賓獻花等等任務,必是我無疑。
但是忽然有一天晚上,聽到播音員極其慷慨激昂地朗誦了一張大字報,於是一切都不同了。小學“停課鬧革命”的通知著實讓我們興奮了一陣。我騎著家裏那輛“飛鴿牌”二六女車,到各大專院校去看大字報,鋪天蓋地的一片白紙黑字,雜有血紅的大×,真讓人驚心動魄。看到1966年的12月,也許是天涼了,也許還因為別的什麼,我再不願出去了,每天貓在家裏,畫畫。
看了一部電影《清宮秘史》。那時有句話叫作“毒草可以肥田”,為了《清宮秘史》差點出了人命,蜂擁而入的人群把一收票的大學生踩在了腳下。可是看過之後也不免失望——不過是普通的@@
黑白片,對白依然像30年代的片子那樣咿咿呀呀的尖聲,周璿看不出有多麼漂亮,將就著看完了,隻記得光緒皇帝的一句話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
黑龍江
黑龍江給我留下的最強烈的顏色並不是白的雪,而是金紅色的霞。之所以泛稱霞是因為包括了早霞和晚霞。
常有人表示懷疑:“你也去過兵團?”我說豈止去過,我是真正在最底層,幹最苦的差事,對方依然滿臉疑惑。——這疑惑並非因為我顯得多麼年輕,而是我身上缺乏某種痕跡,某種那個時代特有的痕跡。這種缺乏大概因了我與生活本身的一種距離感,它來源於我的性格——我似乎從小就是個很自閉的孩子。
但這並不妨礙我得到許多生命中的外部經曆,甚至是瀕死經曆。譬如有一回,我躺在一垛麥稻後麵睡著了,康拜因呼嘯著開過來,我竟沒有聽見,多虧了那駕駛員鬼使神差地突然想上廁所。——5團就發生過麥收時節軋死知青的事。又如在東北11月的風雪中下到冰河裏撈麻,在零下52度的天氣裏去做顆粒肥,在那種嚴寒中,沒有煤,井台封凍沒有水,因此連涮尿盆的水也有人喝,夏鋤時因為常常落在最後,所以總是餓著肚子幹活(老牛車送飯隻到人最多的地方),在那樣的勞動強度下,16歲的我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
農忙的季節,清晨4點就要出工。天還黑乎乎的,大家就像一群胡羊似的,呼嚕嚕跟著,扛著鋤頭,低頭打瞌睡。可是忽然之間眼前一亮,黑暗忽然托起一輪金紅色的燈盞,那樣一顆又圓又大又紅又亮的燈盞!不是慢慢升起的,是忽然出現的,以至我每天都有@@
了這樣的錯覺——這是神祇的啟示,可能有什麼意外的事要發生了。
那時每天都在盼著意外,但是一天天都在平淡中度過了,從早上挨到晚上,都是一樣的金紅色,但是晚上,那是燒盡了的燈盞,燒成了碎片,鋪得滿天都是,讓人覺得慘烈。
於是心裏輕輕地歎一聲:“一天又過完了。”
丙辰清明
丙辰清明的色彩是鉛灰的。
那一段時間,天空總是呈現出一種枯澹的鉛灰色,那種灰幹得擰不出汁水,你不敢久久地凝視它,不然的話眼淚就要落下來。
那時我在北京的一家工廠做刨工。三班倒,我倒成了夜班,白天便一天一天地泡在天安門廣場。清明前的兩天,廣場的氣氛已經相當強烈了。有一個人,戴著眼鏡,在紀念碑的石台上教唱懷念周總理的歌。大家跟著唱,後來他又指揮唱《國際歌》。周圍的人,有人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地道的北京小痞子,可就是他們,都一臉嚴肅地在唱,讓我忽然深深地懷疑:小流氓、小痞子,是不是真的存在?那一天下著雨,下了一天雨。雨水從每個人的頭發上淌下來,又流到臉上。腳下站久了,被雨水浸泡得冰涼,可是誰也不動。每個人都是一尊雕像,不可侵犯的。那是一次天國裏的合唱,亂了陣腳的風是遲到的音樂。我的眼睛被風吹得發酸,終於,眼淚艱難地流了出來,我悄悄地看別人,好像每個人都在流淚。幸好有雨,可以及時地衝刷淚水。那天的雨好像特別涼,簡直寒冷徹骨。
多少年之後我的印象中還有這樣的畫麵:鉛灰的天空下,有無數個灰色的凜然不可侵犯的雕像。
那一天是丙辰清明的前一天,1976年4月4日。
大學
大學留給我的印象是淡紫色的。有一架很茂盛的淡紫色的藤蘿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裏。
月光下那架藤蘿是美麗的。藤蘿的淡紫色在月光下變成夢一樣虛幻的色彩,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像空氣一樣消融,然後飄逝。這是一種可以自欺和欺人的色彩,年輕的大學生們,就在這架藤蘿下製造了無數愛情的陷講——學財政金融的學生一樣可以有浪漫情懷。
如果有人在夜晚的藤蘿架下對我說“我愛你”,而且當時的月光是美麗而寒冷的,那麼我一定會脫口而出:“我也愛你。”
可惜沒人對我說過。幸好沒人對我說過。
倒是一位老師,教基礎寫作的老師,在藤蘿架下對我說過:“你為什麼不寫作呢?你是個潛在的作家。”這位老師曾經在大一的時候出過一次作文題,給全班39個同學“良”或“中”,隻給我一人“優”,並洋洋灑灑寫了一篇可以作為評論的評語。
我的寫作是從大學開始的。
寫作
後來才知道,文字也是有色彩的,於是才有了對文字的迷戀。寫文章的時候,每個字都是要推敲的,既然是“碼字兒”的,就要把字碼好,譬如畫寫意畫,每一筆似乎都是不經意的,但是墨色的濃淡、筆鋒的側逆、留白的空間、總體的布局,都是十分講究的,一個@@
敗筆都會影響全局。
早期的作品是一種單純的顏色。新鮮,而又純粹。自以為是美麗的。因為純粹,所以強烈;因為強烈,所以刺激。那一種純粹而強烈的感情是最容易引起別人一掬感動之淚的,還真是這樣。《請收下這束鮮花》《河兩岸是生命之樹》就因為單純得特別,所以被許多人接受了,那時,我把這種接受看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