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漫咖啡3(3 / 3)

慢慢地,感覺到了中間色的神秘與迷人。那些遲到的流行色都是中間色。鐵鏽紅色、橄欖綠色、金棕色、銀藍色……色與色之間的過渡是一種高深的藝術。而一開始這種過渡也許是無意的,譬如我們畫油畫的時候,鑽藍和鑽黃偶然碰到一起,忽然變成了一種說不出的綠,既不是翠綠墨綠,也不是碧綠蘋果綠,那樣的綠色非常神秘,仿佛隻要細細地看,便能從中看出數不清的顏色似的。於是又想起歌德的《色彩論》。歌德久久地看著一位紅衣女郎,而女郎起身走後,她身後的白色牆壁上卻留下了一片美麗的海水綠色……那便是“補色”。在繪畫中,補色原理十分神秘,而在寫作中,為什麼不能運用補色呢?

從《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到《雙魚星座》《迷幻花園》等等,便是中間色的作品,本來並不是要刻意追求什麼,偶然有些想法交叉了,便構成了新的色彩,變成了多義性,變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是一種最讓電子時代惱火的多義性,這種模糊和多義是最不可模仿不可“克隆”的,因此在這個複製的、代用品的時代,成了孤家寡人,遭人痛恨。

但我並不想就此止步,在正在寫的小說裏,我在嚐試神秘的補色。不是刻意,刻意就沒意思了。複雜到了極致便成為簡單,單純的墨可以分出五色,每一個字都可以達到意外的效果。

寫作,是意外的不可言喻的色彩。

電視

我調到中央電視台搞電視劇,出乎許多人意料,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說來慚愧,我喜歡上電視是因為最最庸俗的原因——我喜歡看那些美麗的時裝,以及時裝中包裹著的美麗的異國女性。什麼《女奴》《誹謗》《卞卡》……我那時一集不落,朋友們對我執迷於如此低檔次的東西大惑不解,我卻堅持著看女明星們不斷變化的行頭,那些俗豔的色彩,熱熱鬧鬧的大紅大綠,都讓我覺著大飽眼福。

影視的畫麵,很早便吸引著我,1986年《弧光》開機儀式在密雲水庫,三九天,水麵結了很厚的冰。拍的是影片最後一個鏡頭:人聲鼎沸的冰場。男主人公的目光追逐著女主人公,尋找到的卻是一個外形酷似女主人公的女孩。為了增加聲勢,用卡車拉來了許多群眾演員,每人勞務費隻有兩塊錢,但大家興高采烈,可能都和我一樣想滿足一下好奇心吧。那天是航拍。當直升機降到不能再低時,卷起一陣大風,呼啦啦倒了一片彩色遮陽棚,大家一片驚呼。後來鏡頭中的那些遮陽棚實際上都是趴著的,隻不過因為俯視角度看不出來而已。旁邊一位老影人哼唧著說:“第五代真能折騰,連航拍都敢玩!”待到毛片出來之後,和導演一起看片子,直到結束,心中還在不斷地懷疑,這是不是我寫的那個《弧光》?然後想起陳凱歌讓原作、編劇阿城看《孩子王》時阿城的回答,他說,我拉的屎我就不看了。

影視的畫麵,永遠與編劇的想法南轅北轍。

美國

對美國的印象是蔚藍色。閉上眼睛想起的美國,不是科羅拉多和楊百翰,不是賓夕法尼亞和紐約,甚至不是夏威夷,而是馬裏蘭大學聖瑪麗學院的那一口小湖。那種絲絨一般的蔚藍。還有大風天裏的白色帆船。

在我眼裏,這座小小的學院遠勝過賓州大學那樣的“巨無霸”。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山上是樹林,在1996年的春天,樹林中開滿了許多不知名的花朵,空氣清冽新鮮得令人不忍離去。那種美麗,讓人忽視這是一個被神雪藏著的地方,空穀絕音,遺世孤立。那天風很大,被校方指定陪我的一個黑人女學生說風太大了,不然我們可以玩帆船。”——可我明天就要離開了,不顧她的反對,我一個人走到湖邊。在帆船租借處,這個學校義務服務的學生異口同聲地說:“在這樣刮風的日子,玩帆船太危險了。”於是我告訴他們我來自中國,明天就要去弗吉尼亞了,我非常喜歡這裏,非常想體驗一下在風中玩帆船的感覺。這些話我都是用蹩腳的英語說的,但是他們看來是完全懂了。有一個男孩,我現在閉上眼睛就能想得起他,他長得很像英國年輕的球星貝克漢姆,也是那麼貴族,那麼陽光燦爛的樣子,他向我笑笑說:“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陪你玩帆船。”我隻怔了幾秒鍾,就立即向他道謝,生怕他再改主意。

我們兩個,我和他——一個陌生的美國男孩,一分鍾前還不認識,可現在成了休戚與共的同伴。他看來是個玩帆船的行家,幾下子就把帆鼓得滿滿的。轉瞬間我們已經離岸很遠了。天和湖都是那種蔚藍,那種貴族氣十足、不含一絲雜質的蔚藍,風很大,越來越大,鼓得滿滿的帆像是一彎拉足了的弓弦,銀色的,耀得人眼痛。

我們的小船在風浪中顛簸著,回想起來真是驚心動魄!湖水把我們全身都澆透了,但是他那麼從容,沒有一點點膽怯。大風把他的金發高高掀起,逆光下他的金發一根根過濾成一片透明的雲霧,還有他的白牙齒,美極了,他在笑,他笑著對我說了嘀裏嘟嚕的一串英語,我沒聽明白,他又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說,我終於懂了,他說的是“挪亞方舟”。

天哪,他說的是挪亞方舟!我聽懂了,不知為什麼就想流淚。

我想起很久以前,好像有一輩子那麼久了,一個遙遠的女孩——一個幻想過挪亞方舟的女孩。忽然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實,都是我的幻覺,但是那個陌生的男孩向我笑著,那是從心裏發出來的笑,在陽光下特別燦爛。有多久我已經不會這麼笑了?

上帝的棄兒最好不要與上帝的寵兒相遇,不然,已經忘記了的,已經麻木了的,會忽然洞穿漫長的歲月,燃燒起來,本來你以為已經是灰燼的地方,又燒起了熊熊大火,大火與陽光湖水滾動在一起,滾成了一片蔚藍,在這個被神雪藏過的地方,火焰燒過之後就成了澄明的湖水,那麼安靜,所有的聲音都向遠方退去,虛空如畫。

一生也許隻有一次的蔚藍色啊!

休閑

前些年看法國電影回顧展,記得有一部電影叫作《資產階級審慎的魅力》,內容是什麼已記不大清了,題目卻記得牢牢的。用“審慎的魅力”這個怪怪的定語來形容我的休閑方式,竟是十分貼切。

有好些日子沒有找到那種安靜而單純的快樂了,居所的周圍似乎永遠在施工,汙染、噪音、擁擠的車輛和人群漸漸把我的空間擠壓得越來越小,獨自一人寫作的時候,常常感到一種莫名的壓迫@@

和侵蝕,覺得自己和自己的蝸居猶如汪洋中的挪亞方舟,是否會顛覆完全要靠上帝的意旨,而個人是無法左右的。

終於有一天,小憩醒來,到報攤上買報紙,忽然發現樓前的樹和草坪綠得特別,那是一種金綠色,是新鮮的陽光照在新鮮的植物上的感覺。那一片金色的綠就像莫羅油畫裏莎樂美戴的金綠色寶石一樣,透明,而又神秘,蕩漾著一種潮濕的讓人感覺到膨脹的氣息。有多久沒有這樣的賞心悅目了啊!於是在草坪的石凳上坐了下來,看報紙。照在身上的陽光又新鮮又暖和,拿著報紙的手指泛著淡淡的綠色——我知道自己是籠罩在綠蔭下的,報紙成了道具,反複地看,為了在石凳上坐得更久些,在那一片新鮮而濃烈的金綠色裏,我的心靜如止水。

從此之後,這便成了每天的節目。好在報紙是每天都要買的。周一和周四的《足球》報,周二的《中國足球報》,周三的《體壇周報》,周五的《足球風》以及什麼《體育文摘》《當代體育》等等,清一色的足球消息。我喜歡足球,喜歡李金羽那燦爛的笑容,那是從心裏發出來的、沒有任何矯飾的笑,就像那個美國男孩一樣的,我不知他能把這笑容保持多久,更不知道中國足球是不是能為世紀末的色彩平添一道亮色。

偶爾也抬眼看一看遙遠的街市,那些日益增多的交通工具,在路口拐角處,不得不增設了一道紅綠燈,但就是這樣也阻擋不住那些爆滿的車流人流,用橫行霸道蠻不講理的姿態,塑造出一個又一個人為的街景,美麗而火爆。但那是一種與我不相幹的美麗。我知道自己隻能把目光收擾來,感受這一小片珍貴的綠色,在這個日益現代化的城市裏,這真是一種近似奢侈的享受了。

就在《足球》報以醒目的大標題赫然印出“李金羽頭槌定音”的那一天,我的綠地也赫然被挖出一道壕溝。我知道,我的具有@@

“審慎的魅力”的休閑方式就要結束了。施工的工地終於攻進了我最後的停泊地,下一步,或許就是砍掉那些亭亭如蓋的樹,搭起工棚,揚起一片鋼筋混凝土的粉塵,與街道上的含鉛汽油混為一體。

天空的顏色已經很不單純了,夜晚極少能夠看見星星。不久之後,那一小片碩果僅存的金綠色也要消失——起碼要蒙上一層灰,才好與這個城市的其他顏色協調。唯一的辦法是,趁它還沒有徹底消失的時候,抓緊享受,於是這兩天休閑的時間驟然多了起來,每天下午4點來鍾的時候,一定有一個古怪女人坐在綠地邊的石凳上,沒完沒了地看報紙,直看到夕陽西下,薄暮降臨。

那一片豪華的金綠色是在有太陽的時候才出現的,最好是在雨後,農曆五月的日子,並且沒有風。